2024年04月27日 星期六
迟子建_废墟上的雄鹰和蝴蝶
来源:中国文化报 | 作者:迟子建  时间: 2010-12-13

废墟上的雄鹰和蝴蝶

迟子建

    在墨西哥城国民宫观看壁画大师里维拉的作品,恍如置身于南美的伊瓜苏大瀑布前,那斑斓的色彩,汹涌澎湃的气势,立刻让你觉得你与大手笔相逢了。这数十米长的巨幅壁画,向我们展现的是20世纪40年代以前墨西哥民族历史的风云画卷,我们从中能看到西班牙殖民者的入侵,看到美法入侵,看到印第安人不屈的反抗,看到伊达尔戈神父发起的独立运动。画面上刀光剑影,战马、铠甲、长矛、弓箭、炮火、枪支,硝烟,向我们讲述了不同时代的血雨腥风。相比于这些充满了战争意味的壁画,我更喜欢二层回廊的几幅作品,那里有头戴花冠的神灵,染布和造纸的妇女,以及持锹种玉米的男人。环绕着他们的,是火山、阿兹特克金字塔、庙宇、水渠和树木。这些风景和人物,好像沐浴在晚霞中,给人无以伦比的安详感。
    那一瞬间,两个里维拉站在了我面前,一个是拔剑怒吼的斗士,一个是柔情似水的诗人。
    里维拉不仅仅因为他的壁画在墨西哥家喻户晓,还因为他的第三任妻子,也就是越来越为人们所熟悉和热爱的著名画家——弗里达·卡洛。
    2002年,随着萨尔玛·海耶克主演的电影《弗里达》的上映,这位一生经历传奇、有着惊人美貌和才华的女画家,顿时风靡世界,成为很多人心目中的偶像。
    弗里达·卡洛出生于墨西哥,她的父亲是犹太人,母亲则是混合着西班牙与印第安血统的墨西哥人。卡洛6岁时患小儿麻痹,18岁遭遇车祸,一根钢柱刺穿了她的骨盆,全身10多处骨折。这次事故造成的恶果,使她一生经历了大大小小30多次手术。然而病床和轮椅并没有囚禁她,卡洛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她在自己出生的“蓝屋”中作画,并与少年时代的偶像里维拉结合。里维拉比她大20岁,又高又胖,而卡洛娇小玲珑,他们的结合,被人形容为“大象和鸽子的结合”。就是这只轻灵的鸽子,衔着画笔,把她自己,以及她所经历的血淋淋的一切,坦然而醒目地呈现给世人。
    电影《弗里达》和关于卡洛的一些传记,大多把里维拉描绘成一个生性风流的家伙,而把卡洛描写成一个受害者。其实,他们都是不安分于在一己河床流淌的河流,追究谁先于谁而不忠,并没多大意义。重要的是,里维拉一生不停地拈花惹草,但他最爱的是卡洛;而爱过男人又爱过女人的双性恋者卡洛,最终能留在她内心深处的人,无疑是里维拉。尽管卡洛声称她一生遭遇过两次事故,一次是车祸,一次是里维拉,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两次事故成就了她的艺术。他们是彼此的地狱,更是彼此的天堂。
    走进蓝屋,与在国民宫看里维拉的壁画,心情是不一样的。蓝屋是卡洛的出生地,也是她的死亡地。卡洛的作品大多诞生在这里。蓝屋外的墙壁是一色的海蓝色,花园里生机盎然。这亘古常青的海蓝色和这绿树红花的花园,对比起卡洛伤残的一生,总让人有些压抑和忧伤。里维拉和卡洛都信仰共产主义,是共产党员,在卡洛的陈列室,我看到了她画的一幅毛泽东主席的肖像。卡洛还曾与在墨西哥避难的托洛茨基相恋过,她的《布幔之间》,描绘了那一段情。
    展厅里有很多幅卡洛不同时期的照片,她那几乎连成一体的漆黑浓重的一字眉、深沉明净的大眼睛、似笑非笑的唇角、微翘的下巴,看上去是那么的坚毅、高贵而冷艳。卡洛因为不堪病痛的折磨,依赖上了烈酒、香烟和麻醉品,它们像火焰一样为她照亮了画布时,也让她的身体经受了一次又一次静静的焚烧,将她无声地推到了悬崖边。蓝屋展示的卡洛的画作中,有《受伤的小鹿》、《一些小刺痛》、几幅自画像以及一些静物画。同行者中,有人在寻找那幅几乎成为她的代表作的《断裂的脊柱》,可我不想再看刺中卡洛的钢柱,不想看她的眼泪和遍布于身的钢钉,因为已看到的画作中,她那裸露着的滴血的心脏,身上横插着的箭矢,以及那哀怨而不屈的眼神,已深深刺痛了我。我匆匆走出了蓝屋,在户外的花园里,大口大口地吸气。
    1953年,抱病参加了个人画展后的卡洛,因右腿感染了坏蛆而遭截肢。卡洛大概不想再站起来了,1954年,她画了《生命万岁》。画面上的几个西瓜,有的完整,有的被剖开,她大概明白自己的生命已经“瓜熟蒂落”,是向世人告别的时刻了。她剖开的西瓜,是那么的成熟,汁液旺盛,鲜浓欲滴。那些满月、半月和锯齿形的刀痕,触目惊心。与其说这是一幅静物画,不如说这是卡洛的一幅自画像。她的一生,正是这样,刀痕累累,鲜艳夺目。1954年,47 岁的卡洛辞世。虽然医生对外宣布说她是因感染了肺炎而亡故,但大多数人认为,卡洛是自杀。因为她在最后一天的日记里这样写道:“我希望离世是快乐的,我希望永不再来。”
    卡洛是不会再来的。她和她的作品,带着鲜明的个性色彩,无法模仿和复制,已成传奇和经典。卢浮宫收藏的首位拉美画家的作品,就是卡洛的自画像《框架》,可见她在世界美术史中的地位。卡洛的作品尖锐、深刻、如梦似幻,法国超现实派领袖布鲁东称卡洛的作品充满了超现实的意味,可卡洛说:“我不是什么超现实派,我画的只是自己,我所经历的一切。”这句掷地有声的回答,可以看出卡洛确实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天才。这也说明,任何的流派,对于天才的双足来说,都是可笑的小鞋。
    里维拉和卡洛,是坚定的民族主义者。虽然他们画风不同,但他们在求新中都注重传统。里维拉深受古玛雅文化的影响,有着惊人的创造力,一生画了大约3万平方米的壁画。卡洛热爱墨西哥浓烈的色彩和民间艺术,她的自画像,大都是穿着墨西哥民族服饰的形象。里维拉和卡洛,在我眼里,就是废墟上的精灵。里维拉为了复兴墨西哥文化,像雄鹰一样在旧文化的废墟上翱翔,以强健的翅膀,搏击出一片幽深广阔的艺术蓝天;而卡洛置身的“废墟”,是她自己伤残的身体。在这绚丽而苍凉的废墟上,她化为一只蝴蝶,在蓝屋里曼妙起舞,浅吟低唱。在那一世,我相信他们还会手牵手,就像卡洛在画中曾描绘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