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3日 星期一
高海涛:在《女人看天下》评刊会上的发言提纲
来源:高海涛博客 | 作者:高海涛  时间: 2011-10-13

女性杂志的悖论与叙事策略
——在《女人看天下》评刊会上的发言提纲

高海涛


    女性杂志的历史很悠久,最早可能起源于家庭成员、尤其女性成员之间的相互交流。19世纪英国著名的勃朗特三姊妹,据说就曾办过家庭刊物,主笔是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的作者。而进入现代,随着大众文化的兴起,女性杂志也开始繁盛起来,并成为大众文化、流行文化的重要方面和景观。与此形成对照,专门的男性杂志则少之又少,英国有《小伙子》杂志,美国有《花花公子》杂志,中国有什么,我们就不太知道了。
    正因为在大众文化和流行文化中占有比较突出的位置,所以至少在西方,“女性杂志”已经成为文化研究的重要课题,并衍生出诸如“女性文本”、“女性受众”、“女性产业”、“女性世界”、“女性成长”等相关术语,为大众文化批评和女性主义批评提供了话语资源和关键词。可以说,女性杂志不仅促进了女性产业的发展,而且建构了女性世界,并伴随着女性成长。
    美国作家福克纳说:“每一个男孩都是一部伟大的成长小说”,也许他还应该补充说:“每一个女孩都是一本伟大的女性杂志”。因为从整体上看,可以说世界上所有的女性杂志都讲述了同一个故事,那就是女人如何成长为女人或女人如何做女人的故事。这样我们就有理由认为,对于女人来说,好的女性杂志就等于是好的成长小说。而这样的成长小说,用美国批评家麦克莱肯的话说,其实也是女人日常生活的宏大叙事。
    宏大叙事总是与某种意识形态密切相关的,所以我们看到,世界上不管哪一个地方的女性杂志,都具有很鲜明的意识形态或主流文化特征。女性杂志融入了有关女性在其生物性、职业理想、角色模型、文化身份、情感生活等各方面的种种假设,表面上为女性代言,实际上却不经意地宣告了男性至上的性别主义,甚至还隐含着种族主义、年龄歧视、群体歧视的立场。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这本《女人看天下》创刊号,我昨天翻阅了一遍,觉得很好看,栏目可能有点散,但刊名很大气,包括刊名的颜色:红与黑,具有法国小说的味道和文学经典的神韵。女人一般是不看天下的,看天下是男人的事,而现在女人也要看天下了,这就暗示了一种男性的标准。歌德说:“永恒的女性,引我们上升”,但情况又似乎是这样:当男性和女性一起上升之后,最终还是要由男性引导女人看天下。
    因此这个刊名,我认为是极有创意的,它可能首次为女性杂志引入了政治关怀、社会关怀、人文关怀的维度,也就是隐含了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精神。
    再看封面,三个封面选的都是明星或美女照片,她们具体是谁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人觉得,可能在所有的杂志中,女性杂志的封面是最具广告性、标志性的。看这位明星,她目光很遥远的样子,仿佛在追忆异国他乡的岁月,标志着视野的广阔。她似笑非笑,标志了某种独立性。总之,美貌、性感、浪漫、神秘、富有、成功、后现代,这些元素都尽在其中了。编者选择这样的照片,无疑是在为广大的女性读者、特别是所谓中产阶级的女性读者树立一个典范,正如封面上这句定位语,该刊要努力成为“女性新中产阶级的读本”。
    但这个封面同时也呈现了意识形态蕴含,因为,编者现在没有,今后也不大可能去选择一个下岗女职工或来自乡村的打工女孩的照片作为封面,更不会选择一个身有残疾的女性,也不会选择一个年纪稍大的女性。这是由杂志的读者定位和所确立的价值观所决定的,不仅是女性价值观,而且是中产阶级价值观。
    还有封面人物的姿态,那种充满魅惑的神情,应该是不言自明地宣扬了一种异性恋的性爱观。还有所推出的文章,如《卡扎菲身边的女人们》,提示词十分醒目:“野性、忠诚、挚爱”,既然是野性的,何以能做到忠诚?那些异国女人可能既像嘉尔曼那样奔放,也像洛丽塔那样风骚,还像我们中国传统女性那样贤妻良母,忠贞不渝,这当然是一种幻象,而这种幻像正是女性杂志所需要的。因此,封面上“女人们”三个字不仅放大,而且用粉色,显得艳若桃花,这种能令人即刻想到绯闻和与女人有关的风流韵事的设计,其用心也是女性主流价值观的一部分。
    总之,这本《女人看天下》,很粉色,很温馨,很深沉,很明丽,可以说具备了当今女性杂志所有的流行元素,最重要的是抓住了根本,那就是以年轻、独立、时尚、美貌的女性为中心。这样的美女中心主义,几乎是所有女性杂志无一例外的宗旨。用红学话语来说,这也可称为“女儿本体论”。近读刘再复论《红楼梦》,他认为贾宝玉那句话,即“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不仅是女性崇拜,而且是一种极致的少女崇拜。他引康德那句名言:“我们头上的灿烂星空,我们心中的道德律令”,说对于曹雪芹和贾宝玉来说,这句名言应该这样改写:我们头上的灿烂星空,我们心中的美丽少女。
    所以我忽然有个感想,一个真正喜欢和理解《红楼梦》的人,可能就能真正办好一本女性杂志。女性杂志的主编应该是有曹雪芹或贾宝玉那样性情的人。或者也可以这样说,伟大的《红楼梦》其实具有当代女性杂志的一切重要品质。当然这样说,有人也许会不同意,比如,《红楼梦》有批判精神,而女性杂志没有,在本质上,女性杂志在不仅没有批判精神,也没有悲剧精神。女性杂志只是预设了对有关身体和心灵事务的兴趣,然后利用一些令人愉悦的文字和图像,为大众文化生产和市场经济体制镀上了一层诱人的浪漫色彩。
    在女性杂志所建构的世界里,少女们都活得很浪漫、很诗意;少妇们也都活得很开心,很自由;所有的男人似乎都是为了讨好女人而存在;而家庭、道德和经济的责任都是无关紧要的。女性杂志总是力图给人以温馨、亲切、高雅、时尚的感受,并力图营造这样的神话,仿佛阅读此类杂志本身就是有品位生活的一部分。
    但女性杂志又是充满悖论的,最突出的就是女性与男性关系的悖论。实际上,女性杂志所建构的不仅是一个女性世界,也同时隐含式地建构了一个男性世界,任何女性杂志都在进行这样的努力,那就是在让女性读者受到“召唤”的同时,也让男性读者受到“魅惑”,女性杂志从封面到文本,所设定的往往是一种男性的观看行为,女性空间往往要以男性的标准来界定。换言之,女人杂志在考虑女性需求的同时,也必须考虑男性的需求,因为在某种意义上,只有正确地勘察了男性的需求,才会正确地描绘出女性的需求。而男性和女性的需求集中到一点,那就是女性之美,用文化研究的术语说,也就是要突出和彰显女人的“被看性”(being-looked-at-ness)。
    从这个角度来分析这本杂志的刊名,“女人看天下”,其实也可以倒过来解读,那就是“天下看女人”。卞之琳曾有一首诗:“我站在桥下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我/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我觉得,这首诗仿佛就是为这本刚刚创刊的杂志预先写好的。
    女性杂志是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几乎是先天性地存在着某些内在矛盾和悖论,根据一些批评家的看法,我把这些悖论总结为以下几点(举例从略):
    ——既要彰显男女之间的差异,又要强调两性的团结和谐。
    ——既要肯定家庭的稳定和忠诚,又要宣扬性爱和风流韵事。
    ——既要赞赏女性的天生丽质,又要推进养生、美容、化妆等女性产业。
    ——既要突出女人的独立性和权力,又要崇尚女人的阴柔特质。
    ——既要主张女人看世界,又要渲染女人的“被看性”。
    ——既要张扬女性的自由和浪漫,又要讴歌金钱和物欲。
    ——最后这条也许是最关键的,那就是女性杂志既是女儿身,却又具有男儿心,因此,女性杂志在整体上不仅是一种性别化文本,而且应该是双性同体、雌雄同体的文本。
    由女性杂志所固有的这些内在悖论所决定,女性杂志的叙事策略往往都具有双重性,也就是说,矛盾和悖论正是优势所在。充分认识和总结这些悖论,也就是就是要充分发挥女性杂志所特有的双重叙事策略。我认为,这是办好一本女性杂志的基本思路,在此也作为我对《女人看天下》的一点感言和建议。

    (此文应初国卿先生之邀而发。《女人看天下》杂志,辽宁省妇联主办,妇女杂志社编辑出版,主编:刘延晖,社长:马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