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5日 星期四
蔡测海:纪念格村的一颗牙齿(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1-12-09

  

  蔡测海,土家族,湘西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当代小说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著有小说集《母船》《今天的太阳》《穿过死亡的黑洞》等,长篇小说代表作有《地方》、三川半三部曲等,近千万字。作品入《当代文学大系》。曾获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第一、二、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等多种奖项。部分作品译为英文、法文、俄文、日文等语种。

  纪念格村的一颗牙齿(节选)

  ◎蔡测海(土家族)

  在格村,人会活很久,然后安排一场病,讲一些故事,只言片语,有些落在枕头上,有些落在床边,有些在格村打转,有些在路上游走,像游荡的魂魄。

  格村的日子很长,人活得久。一大早,我选了一个地方,就是路边的那块石头,阳面光滑,阴面长满青苔。我坐在石头上,打量老寨时间的长度。太阳光芒万丈,石头下面的青苔生长缓慢。亥,表姨,长发浸入河水,像植满一河水藻。亥直起身子,头发把鱼拖出水面。哪怕流水剪断她的发梢,老寨的日子也不会变短。

  亥微笑一下,我身下的石头动了一下,像一只千年山龟在行动。微笑在河里,一个很长的微笑。我在这处石头,正是日出和日落的中间位置,格村最好的地方。鸡鸣狗吠的声音经过这里,回音也经过这里,几百种声音经过这里,人和石头就很安静。人就是石头的眼睛和呼吸,石头是人的耳朵和心跳。要我的耳朵是一块石头,就不会被表姨亥咬穿。在月亮底下捉迷藏,我很快找到她。她的脸和眼睛,在月光里很亮,我看见了。这不怪我,一颗红了的樱桃是很容易被看见的。她说,过来,我给你讲句话,她咬了我的耳朵。她正在换牙,掉了一颗牙齿。她在衣服上擦净牙血,把一枚牙齿给我,算上赔了我的耳朵。其实,耳朵没缺,跟没咬过一样。一个人总是看不到自己的耳朵,它可以完美无缺,保留到最后。我是从那只被咬过的耳朵开始长大的。山中雷劈树,雷击过后,长出新芽,往上蹿得高。

  耳朵发烧,是有人念叨。可能是胡说。这个胡说,很确定一直伴随我的耳朵。我有摸耳朵的习惯,让它发烧,然后生出胡思乱想。如果,格村要打量来来去去的太阳和人,选一个地方,就选一只耳朵。

  我在路边的石头上待了几年,过路的人丢下桃核李核,也都发芽长成树。我倚着一片耳朵,长大不少。路边花开,和蜜蜂蝴蝶成为朋友,它们,也有三五只,飞舞围绕,当我是石头上的花朵。为了记住蜂蝶,我得出数字和简单的四则运算,这简直同前人的九章算术有一比。一只,几只,一群。

  我长大了。格村木楼倾斜。太阳在东边,木楼在西边。太阳在西边,木楼又挪到东边。受影子拖累,屋会倾斜。数一遍,十二幢屋。一半茅屋,一半瓦屋。六个和六个。茅屋和瓦屋,各有肚肠和风骨。屋是有肚肠和风骨的。屋就是风中之骨,莫非是风中之物?茅屋里有陈年老酒,有腊肉,瓦屋里有的,茅屋里也有。装水的瓷缸,喂猫狗的瓷碗,至少也是宋朝的。屋顶是一层茅草一层黄泥,长满青苔,屋基坏了屋顶也不会坏。瓦屋里会多几本老书和几笔新字。老书是族谱,新字是楹联。格村有多少人家,就有多少只狗。白狗,黑狗,黄狗,花狗,麻狗,长毛狗和四眼狗,它们集体统一的名字叫中华田园犬。它们守格村和青花瓷的狗食盆。如果主人不在,这些狗好像成为主人,鸡鸭鹅,猪牛羊,归它们看管。它们自己也会撕咬,咬出血来。不管什么毛色的狗,血都是红色的。如果有入侵者,它们会一齐吼叫。文物贩子、盗贼、野兽,不敢进村。格村没有蚊子,它们怕狗身上的一种气味。狗给格村的好处,我一样也做不到。我在路边的石头上看了多久,也想了多久,格村没有狗,会成什么样子?没有这块石头,我要在哪里?

  那些狗叫得最凶的时候,是格村来了媒人。那些媒人,有时隔天来一次,有时天天来,有时一天来几次。那时候,表姨亥已长成一个妖精。一棵树长成妖精要八百年,一根藤长成妖精要一千年。狐狸和癞蛤蟆长成妖精,也要年寿。表姨亥长成女妖,十八岁。说她是妖精,是她漂亮,聪明,迷人。媒人说,格村水好,姑娘长得好。格村水再好,也没长出第二个妖精。

  一位瞎眼的媒人,被石头碰了一下。她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她把我当成石头,骂一句,石头不长眼,碰一个瞎子。说媒的人,全是女人。她们经过路边,没一个看见我。瞎子和不是瞎子。做媒的都是嫁过人的。她们骂过媒人。该死的媒人。快乐骂,不快乐也骂。这些嫁过人也骂过媒人的女人,做话活儿就像做针线活儿,好看又好听。格村狗多势众,媒人们的花言巧语,哄得它们直摇尾巴,虽然没一只狗会要一个媒人。媒人进门时说,那个人有一只眼睛看不见。出门时又说一句,那个人有一只眼睛看不见。其实,那个人就是瞎子,把瞎子一双瞎眼分成两只说,以为有一只好眼。人有残疾,媒人的话不会有残疾。媒人的舌头装了滚珠,她们是嫁过人的女人中,最会说话的人。讲话让人动心,让少女把身体和灵魂一起嫁出去。表姨亥,让媒人们心花怒放,又让媒人们无可奈何。媒人们说尽好话,最后会说一句,再好的花也会谢,再好的云霞也会散。有个媒人是经过疫区来格村的,村里燃起松柏枝叶和茅草清疫气,拿雄黄和大蒜水给媒人洗手洗脸,格村是无蚊村,不沾疫气。媒人冒那么大的风险过来,一定为了表姨亥的美好生活而来,表姨亥铁石心肠,也会感动。媒人错过车船,走路来的。村里的狗驱走了媒人。媒人来时经历的厄难和风险,表姨亥跟随过去,也一定会遭遇那些经历。

  媒人到来,表姨亥会上一杯好茶,然后坐上织机,理五彩丝线,编织永远也织不完的织锦。花容月貌,山河颜色,紫檀木梭子留下些香气。那些媒人后来不为说媒,只为看表姨亥和织锦。媒人们离开的时候,会夸格村几句,说这里的萝卜长得好,又大又脆又甜,扯一两个路上解渴。这样也没空手回去。她们还会说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一个萝卜一个坑。从疫区来的媒人,经过我身边,扯了衣领,掩过口鼻,和我说话。她要我像她那样做。我除了披在身上的风和阳光,只有一条短裤。我顺手摘了片树叶,捂住口鼻。假装和她一样,也是疫区来的。她说,疫区那边阳光很好,人人穿大衣领,人人喝酒,喝茶。酒和茶叶价贵。她像要我去卖酒卖茶叶似的。我宁可在石头上一直坐着,不去远处。路上掉了一连串萝卜皮。媒人的指甲长,带了指甲专门剥萝卜皮。她们一边走,一边吃萝卜。格村的萝卜是药,吃着吃着,长在皮肤上的毒疣就掉下。媒人们比来的时候漂亮了,漂漂亮亮,再经过疫区,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天气很好,人会变成杰出的人。

  在石头上久坐,我会变成一个药师,某一天,我起身,四方行走,不去做一个媒人,去做一个游医,把萝卜的好处,告诉疫区的人。石头坐成医书,去做个有用的人。

  格村木屋倾斜,我参加了一次牮屋行动。男人们离开格村,还没回来,我和村里老人、妇女、几岁的小儿,合力牮屋。石头支一块木板,木板支一根檩子,顶住屋的一处,一齐用力,屋吱呀作响,形影扶正。这次牮屋行动,让我有了些觉悟。在一块石头上胡思乱想,就是个坐石好闲的人。我用楠竹枝扎了个扫把,扫落叶,又用楠竹条做了个粪扒子,拾那些牲畜们的粪便。做一只屎壳郎,为格村体面。表姨亥出门,穿上绣花鞋,每处落脚,就有花开,格村成一匹织锦,一个开花的季节。山那边的邻居,河那边的邻居,所有的村落,开满鲜花。格村也是一朵花,一朵向日葵。后来,我去遥远的北方,北回归线以北,回望南方,金色的向日葵,心中生出暖意。

  鲜花不是花言巧语,媒人话多,没一句打动表姨亥。媒人说,好花会残,不早嫁人会脱发,变成尼姑就难嫁人。表姨亥的头发,依然黑亮,长发齐腰。她好像是故意的。

  表姨告诉我,以后要注意,别坐那块石头,石头下面有条蛇。我当然知道,石头下边有一条青蛇出入,竹叶青,我们叫青竹飚,风一样快,有毒。它咬人,人会丧失意识,昏睡而死。在一些没废除死刑的国家,这蛇毒比较人道。我第一次见这条蛇的时候,它吐出信子,是试探,也是犹疑。我就对它唱歌:

  太阳出来啰吔

  上山岗啰啰

  挑着扁担郎郎车贯车

  喜洋洋啰——啰啰

  听我唱歌,那条蛇就跳起舞来,立起半条蛇身,左右摇摆。蛇是冷血,它会跳舞,我也会警惕。要是它的舞蹈是一种示威,是一种攻击信号呢?村里的狗,对那条蛇有几次围攻,那条蛇再也没出现过。

  那一年,果子很甜。秋月梨,橙子,吃起来像咬冰糖。天旱,雨水少。老桂木匠很老了,不再出远门做手艺,手痒的时候,就帮村里人家修理用残的家具,哪怕是修理一只锅盖,好歹也算一次手艺。他老了的手艺,是看云。天上现鲤鱼鳞,不会下雨,久旱。好手艺看云,很准。果树刚挂果,雀蛋大,天不下雨。奶孩子的二嫂对五嫂说,等男人回来,就会下雨。两个不知愁的女人,把天旱当成玩笑。好几天没水洗澡,心情一点没变坏。前几天洗过一次澡,二嫂拿一盆洗澡水去喂牛,被孩子绊脚,一盆洗澡水全泼了,还好,全泼在萝卜地里,萝卜叶长得旺。二嫂对五嫂说,我这个人,就是运气好。

  天干草枯,山坡显出一群黑乎乎的石头,这些老石头渴得冒烟。小河也干涸了,表姨亥一个多月没下河洗头发。老桂木匠讲过,格村人是因为这条河才来定居的,它成了一河沙子。河里没一条鱼,它们在河水消失之前逃走了。

  表姨亥摸了摸我坐过的石头。这石头在出汗,表姨亥说。这块石头果然在出汗,阳面汗少,阴面汗多。我们认为,这石头底下,不太深的地方,会有泉水。我挖下几尺深坑,锄头像叩击坛子,下边有水响。再挖,有一股泉水涌出,水桶那么大的一股泉水。表姨亥把我赶走,叫来村里的女人,她们要好好洗个澡。

  家家户户把水缸装满,又去浇菜地和果园。天旱过去,河里涨水,一半是浑水,一半是清水,有了一条耐旱的河,这里成了河的源头。那些鱼不再逃离。它们是从干旱那边游过来的。所有经历旱季的生灵,后来都是邻居。一场干旱,有水到来,我才明白,哭嫁歌是怎么回事。那唱歌一样的哭,哭爹娘,哭姐妹,哭左邻右舍,哭山前山后的树,哭坡坡坎坎,哭几多的流云和星月。这都不是架式和仪式,是歌哭告别。嫁,就是一个女人离开家,去另一个家。歌唱或者大哭,瓦屋还是茅屋,坡地还是坪坝,路远路近,雨季和旱季都会到来。

  我问表姨亥,媒人们都对她讲了些什么?表姨亥说,她们什么也没讲,只讲她们自己嫁人的故事。她们长得美丽,嫁得也很美丽。她们给你讲的某个男人,不会是她们自己的男人,听起来是她们自己想嫁的某一个男人。听她们说些什么,我就听到竹林里的风声,惊动一只夜宿的鸟,翅膀扑打竹叶,鸟叫碰得风响。草丛里有纺织娘不停地叫,引出远近蛙声。媒人们打起瞌睡来。没织完一只锦鸡,媒人就不见了。媒人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人。

  等我长到十五岁,表姨十八九岁。好像这个亥来到格村,我就跟她来到格村一样。水是跟一条河到来的,雪是有了冬月和腊月才会落满山岗。

  五岁的时候,和表姨亥捉迷藏,她咬了我的耳朵。我回去对娘说,我长大了要娶亥。娘说,你叫她表姨呢。我说,以后再不叫她表姨了。娘叹了口气说,其实呢。其实呢什么,娘没说。娘说,亥是个妖精。没有灾年,格村就没有妖精。我说,灾年多好,我不怕妖精。我跟着亥,踩她的影子,脚印在影子上做一些记号,如果不能娶亥,我就娶她的影子。

  亥说话带川音,我们学话,我们这一代格村人,全一口川音。四川话带点喜乐,两句川话中间有半声笑,川话好学好懂好记。开关一句:“说是”,说话的人像要代替别人说话,讲完一句,问一声咋个?像是问自己才说过的话。我听到的川音是这样子,大概是方言中的方言。我们学的,也就是这样的川话。川音像流水,流过舌头的河床,喜乐和自由,堆个雪人,捏个泥娃娃,也会说这种语言。果子就是这样变甜的。

  表姨亥带着她的川音来到格村,像只小猫,雪地上移动半个身子。我娘抱她进屋,在我家吃了半年红苕南瓜,长成胖兔子。四婆婆领走她,跟她学绣花,编织锦。四婆婆一生手艺,没嫁人。她要这个人。表姨是亥时进四婆婆家,就给表姨取名亥。四婆婆是我家亲戚,祖母辈,我就叫亥表姨。下那么大的雪,我娘去菜园子,给每一棵白菜系一根稻草。这样,每一片白菜叶就会靠紧,白菜不会冻死。我娘在雪地里看见了亥,像一棵白菜。亥是怎样一个人来到格村,冰天雪地,她那么小。亥到四婆婆家长到六七岁,没人来认领。四婆婆对人说,亥是她的女儿,是用绣花针从花朵里挑出来的。

  格村媒人来得多了,在外地的男人听了有些急了。自己的女人,是不是被媒人捎带走了?下雪的时候,男人们回家过年。女人们计算着年前的日子,到村外五六里的山垭口打望,见男人从坡上下来,急忙转回屋里,杀鸡煮饭,假装没看见男人回来。男人解下腰带,交给女人,那是钱袋子。女人不碰钱袋子,只是打量回家的男人。钱不钱,人未变就好。年长年短,七天八天,过完年,长了力气,又出远门。在用力的地方,力气值钱。

  格村的孩子,差不多都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这家生孩子,那家也会生孩子。像瓜果,一齐开花,一齐结果。像有谁喊着口令,那些操练会一起到来。格村的奇事,因为狗气,没有蚊子,因为过年,孩子同时出生。卫生检查和人口普查,发现了这两件奇事。

  格村偏远,又太小。像一幅画,画完了才添上去几笔,才有了几幢茅屋和瓦屋。新来的地方官巡村,总是最后才想起格村。到远处赶集市,天不亮出门,天黑回家。格村人出门,两头黑。到更远处,说起是从格村来的,别人以为天外还有个人住的地方。我一直以为,太阳先照亮格村,再照亮别的什么地方。我从近处眺望远处,就算远处是大海,我完全看不见那里有一条鱼。远的格村,还有古代的彩陶,还有老青花瓷的狗食盆,有汉代的古柏和叫千年矮的黄杨木。河几经枯荣,从未改道。

  格村的事物,让我慢慢长大。长得慢没什么不好。亥也长得慢,她的年龄,没她的头发长得快。当她在格村的雪地里爬行,我娘抱她进屋,她在别的什么地方失踪,永远地离开那一个曾经温暖的怀抱。人都有个亲娘,吮亲娘的奶汁。亥在某一天失踪了,她在这一边出现的时候,就是那一边的失踪孩子。她带来的川音,是她吮奶时候的声音,一朵花在梦里的声音,一只果子的梦。我们学会川音,长出一树果子。

  四婆婆,是格村的祖母。我们就叫亥表姨,我们都是亥的亲戚。亥是四婆婆用绣花针从花里挑出来的。四婆婆针线好,那些失踪的花,失踪的鸟,失踪的蝴蝶和金甲虫,都是四婆婆用绣花针挑出来的。老桂木匠那只失踪的大黑猫,后来发现,它在四婆婆的针线里。四婆婆长寿,她的针线更长寿,这样,那些失踪的,就不会再失踪。

  格村来人,最多的是媒人和劁猪匠,两种不同的职业,媒人的工作为生儿育女,劁猪匠的工作为猪少干蠢事,只是长膘。劁猪匠的刀是三角形的,柄连刀,全是钢铁,像古战场的一种武器,他们进村之前,吹羊角号,像发动一场战争。我看见劁猪匠把一头猪按在地上,取掉猪身里一件东西,然后拍一下猪屁股,念念有词:三百斤三百斤。劁猪匠的咒语,让一头猪有了三百斤的梦想。

  ……

  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