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芙韬:不语
来源:芙韬新浪博客 | 作者:  时间: 2021-11-28

  

  玉琴独自出现在莫庄村口,正是黄昏。蓝衬衫粘了一层浑浊的霞光,像掸不掉的尘埃,透着迷蒙,跟那天的天空一样。她的脚步很轻,路边松散的浮土似乎也没留下痕迹,老莫家那只最好事儿的黄狗,也保持着沉默。玉琴并没有注意到,老莫家门口多出了两片蓝天,那两株河北芹不见踪迹了。

  婆婆的眼睛白内障好多年了,世界对她来说,永远弥漫着浓浓的迷雾。玉琴和柱子要带她去做手术,婆婆说老都老了,不花那钱。就没做。婆婆没变,时光对她丧气了,脸上找不出可再添皱纹的地方,也没法让她的腰再弯下去,头发很干脆地掉光了,婆婆老得让时光无可奈何。

  玉琴,你回来了?从光线的明明暗暗中,婆婆还是认出了玉琴,柱子没回来?他可一年没回来了,收棒子也不回来。婆婆敲了敲拐杖,发出软弱无力的叹息。婆婆还是喜欢站在家门口,直到伸手不见五指,从春到冬。玉琴和柱子外出打工开始,婆婆就有了这个嗜好。玉琴和柱子出去两年了,中间柱子只回来一趟,玉琴多,也不过三四次。

  不用找了,可可住在学校,没回来。婆婆头也不抬地说,晚上你自己热点儿干粮,我不吃,吃了这么多年还不死,我都吃烦了。婆婆进了自己的小屋,掩上门,偎在炕头老黄猫的身边。老黄猫受了惊动,眼睛微微睁了睁,隔了几秒,继续打起呼噜。

  土墙根儿散发着潮气,虽然入了秋,但仍旧没有清爽的迹象。整洁而清冷的屋内,女儿可可用过的小学课本、作业本散乱地摆着。玉琴把它们归置齐全,罢了坐在床头,扭头看窗外,一弯新月,恍恍惚惚地爬上院中那株老枣树,缀弯了纤细的枝头。

  玉琴回来了两天,进进出出,顶着星星月亮,麻利地收了那二亩玉米,金色的棒棰,整齐地码在窗台上,倚在院子里,挂满枣树枝枝杈杈,它们与玉琴一样,不出声息。碰到左邻右舍,玉琴也是一言不发。有人打招呼,玉琴回来了?玉琴拾掇棒子了?玉琴撩撩鬃角的短发,点点头,露出洁白的牙齿。有人跟婆婆说,玉琴咋不理人哩?说话也不应!婆婆说,过大秋,好人当作牛马使,恨不能喘气都嫌累,还说话?

  收了田地,玉琴不再出门,闷在屋里拆洗做棉衣。婆婆的棉衣续了新棉,婆婆很高兴,说还是那件吧?别给我换新里新面儿,不定那天蹬腿,省得花钱。玉琴又给可可做棉衣,新买的里子,裤面儿在集上挑了又挑,选了最时兴的蓝底红碎花。新下来的棉花,蓬松细软,吸足了阳光,摸在手中暖得像火苗。剪子的刃口,闪着幽寒暗亮的光芒,从棉布间走来走去,裁得无比齐整,那针脚缝跟像尺子量过似的。

  阴了两天,才下起了雨,赶在可可回家的那个周末。可可明显高了,齐耳短发梳成了马尾。还没进门,就在外边叫:奶奶!我回来啦!——推开门,见到玉琴,她猛地收住脚,有点儿无措,片刻,那陌生感褪成惊喜和欢呼:妈妈!!你回家了?仿佛不相信,又说,你真回来了?顾不得掠走额头的雨水,她扑过来,握住玉琴的手。玉琴盈盈地笑。妈,你的手可真凉。听了这话,玉琴把手缩了回去。

  可可的话攒得太多,像树上的叶子,数不清。她说了又说,笑着说,肃穆地说,比划着说。可可说梦到爸爸妈妈,说又梦到爸爸妈妈,内容雷同的梦却个个说得有滋有味;说同桌摔了一跤全身是泥,说前些日子有的同学去抢劫被抓起来;说老黄猫居然捉了一只大老鼠;说枣红了,说花开了又谢了。可可说,妈妈,我可想你了!直到奶奶在那屋吆喝:可可小点儿声,吵死了!可可吐吐舌头,说奶奶的耳朵越老越灵,她睡一宿觉也能听清夜里院子里落了多少片树叶。玉琴静静地听,眼睛从没有离开可可,那目光足以凝固可可身边的空气,微尘,还有时光。

  玉琴的手抚着可可的头发,像风一样无声穿过。

  可可蹦蹦跳跳着去烧水,玉琴搬了把板凳,坐在旁边陪着。下雨,柴火有点儿潮,灶膛内浓烟滚滚。可可鼓起小嘴,努力地吹。那烟变成了火舌,突地蹿出来,眼见着要去烧可可的头发了。玉琴慌得伸去去挡,嘴里尖叫:可可……火舌又变成一股浓烟,熏得可可泪眼迷蒙,等她再能睁开眼,发现妈妈已经不见了,惟有板凳留在灶边。可可找遍了屋里,找遍了屋外,甚至翻了破败的小书柜,但没有半点妈妈的影子。

  房檐滴水了,一滴,又一滴,接着密密麻麻,分辨不清,仿佛无数人在哭泣。

  昨夜的秋雨终于停息,但仍然不见天日,莫庄到处湿漉漉的。柱子出现在村口,他走了很远的路,满脸疲惫。他的手中,捧着一个四方的黑漆盒子,里面装着玉琴的骨灰。玉琴死的那天,下雨。她悬在半空擦玻璃,腰间的绳子毫无预感地断了,玉琴从二十多层的楼外坠下,摔到坚硬的水泥地面。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听得清楚,坠落中,玉琴大声喊出了两个字:可可——这声呼唤,在瞬间撼动了整座城市。

  可可不相信柱子的话,那个小小的盒子怎么能装下妈妈,她指着叠放齐整的棉衣,耐心地向柱子解释:妈妈比你回家要早,还给我做了这么多棉衣呢。那些棉衣多得堆满了衣柜和土炕。奶奶也不相信,说满院子的棒棰谁收的?奶奶和可可的笃定,让柱子疑惑起来,也许玉琴并没有死去?莫庄人全变得犹疑。他们最终相信了可可和奶奶的话,玉琴并没有死,她去了一个不用悬在半空擦玻璃的地方。

  冬天来临不久,下了大雪,可可穿上棉衣,走进雪地里,她觉得可以抵御人世间所有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