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7日 星期六
了一容:古城黑牛儿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1-11-30

  

  古城在彭阳的一个地方,现在是个小镇子。古时候,这里确有一座城。现在城墙坍塌,已是一片废墟,但墙体形迹依稀可辨。从古城内出土的诸多文物可以看出,古城在当年也是辉煌过的。据有关资料,针灸鼻祖皇甫谧的祖籍便是古城;也有些争议,说皇甫谧老家不是古城。这并不稀奇,像诗人李白,有说是四川的,有说是新疆碎叶城的,有说是山东的。新唐书讲,李白祖籍在陇西成纪,也就是现在的甘肃省静宁县,出生地在新疆碎叶城。李白自幼学习蕃语,所以他既会蕃语,又懂汉语,是个混血儿也未可知,后迁居四川,在游历名山大川时又旅居山东。但凡这一类名流,无论正史还是野史,不管野传还是正传,总会版本繁多,大家都希望能攀龙附凤似地把他们说成跟自己沾亲带故,或者牵强附会地把自己拉扯成和他们一个地方、一个种群的,聊以自慰。为此,大家常常会争得面红耳赤,乃至于愤慨,在网络上口诛笔伐的也有。倘若这人是一阿Q式的人物,或者是个小混子、讨饭的乞丐,抑或是个劣迹斑斑的小偷,那大家则会立即与之划清界限,撇清关系,仿佛离得越远越好。

  这一个古城黑牛儿,本姓马,只因肤色黝黑,父母便取名黑牛儿。说黑牛是古城的,断定是没人争的,一是他名不见经传,二是他的父母都是底层最普通的农民。俗话说自古寒门出贵子,还有什么逆境出人才等等,然而黑牛一点都不爱学习,各项成绩都是倒数第一,每次考试必然是一塌糊涂。数学十分,英语二分,语文稍好一点,好也好不到哪儿去,皆是在六十分以下的地方苦苦挣扎和徘徊着。黑牛看到英语,不仅不感兴趣,甚至还有些莫名其妙地生气,认为学好了在这古城也找不到一个能够对话的外国人。人是环境的产物,也有基因的造化。这就像每个娃娃的爱好、专长,包括智商,都是不一样的。有些娃娃在学习方面,好像不怎么费劲,仅在课堂上听一听老师的课,下来也没发现怎么用功的,但一考试总是名列前茅。

  黑牛从小就不爱学习,成天抱着父母省吃俭用给他买的一部手机,在上面刷小视频,主要是看上面哪个女孩子好看。一提到学习,他就开始装起病来了,说:

  “哎哟哟,我头疼得不行了,头疼得不行了,赶快,我要好好休息休息,不然,我就要头疼死了!”

  家里人就被他突然而至的病状吓坏了。对这个儿子,父母忧心忡忡,同时又把他视作心头肉,既不敢过分管束和逼迫,又不知如何才能让他变得喜欢学习,当然更怕把他逼急了,任性妄为起来,摔死绊活,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那就如同把他们的命系子揪断了。所以,家人就只是好言劝慰黑牛把医生开的头疼药吃上,想去学校了就去一下,不想去了就在家里歇缓着。

  黑牛接过药,仰起脖子,装作用手猛然灌进了嘴里,实际上藏起来了,再装模作样喝上几口水,乘人不备时就把那药扔到房后面的一堆土里去了。后来,那些黑牛扔掉的药粒被母鸡找食的时候用爪子从土堆里拨拉出来了,善良的母亲觉得十分可惜和奇怪,问黑牛:“牛牛,这药怎么跑到了后院的土堆里面去了?”

  黑牛不说是他扔的,却说:“可能是老鼠干的吧?”

  “老鼠哪有那么大本事?会把药运到后院埋进土里?我看不像是老鼠干的!”

  黑牛说:“肯定是老鼠干的,你不要小瞧老鼠,它们可聪明了,一开始可能是当作十分可口的小点心来着,等运到后院,发现药粒原来是苦的,味道并不好吃,索性就吐到后院的土堆里面了!”

  母亲想了想,没有再反驳,觉得药这个东西扔了也就扔了吧,不能可惜,这至少说明黑牛还没有到需要吃药的时候,就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因此,黑牛过得非常之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像鸟儿一样无忧无虑,想去学校就去一下,不想去,就在家里长期装病。每次家人带他到医院检查,一套一套的仪器设备测下来,各项指标都好好的,没发现有任何异常,但只要让黑牛好好写作业,抓紧学习,他立即就说:“头疼!头疼!”家人和学校对黑牛的行状都没有一点办法。但凡黑牛自己想去学校了,就让他去,不去了也不给他太大的压力。但黑牛之所以又愿意去学校了,是因为班里转来了几个长得好看的女娃娃。实际上,黑牛对学习没有丝毫兴趣,只是对班里的女生特别关注。所以,黑牛不是一个学习优秀的娃娃,而成了大家戏谑的对象,认为是苦了父母的一番辛勤耕耘,怎么生出这么一个怪胎来。没有任何人愿意说黑牛是他们村子里的,或者肯于承认是他们本家的。谁一旦说黑牛是古城的,古城的人听了,立马暴跳如雷,说人家是睁着眼睛在瞎说八道,古城是出皇甫谧这样的大人物的,怎么会诞生黑牛这样一个不务正业的娃娃来?古城外面的人听大家说黑牛是古城的,倒高兴了,说你们古城出了个“完货”,意思是生了个不成才的货色。倘若有人说黑牛是沙沟村子里的,无论古城的人还是古城外面的人都会十分满意的。倘若干脆说黑牛儿是谁谁家门的,那大家则更加地高兴了,会幸灾乐祸地认为是在情理之中。这就像在鲁迅笔下,从来都没有人承认阿Q跟自己是一伙的,赵老太爷不仅不承认阿Q姓赵,还为之抽了他几个嘴巴子。阿Q走到任何地方都是不受待见的。世上没有人希望跟阿Q是一伙的,大家都是急着跟他断绝关系,甚至极端担心自己和他有什么瓜葛。

  由于黑牛学习很差,同学们都不屑与之为伍。世俗社会,人间冷暖,无论是成人社会,还是娃娃们的世界,都是一样的。倘若有人说黑牛和张三的孩子在一个班里,百分之百张三就不乐意了,会非常地生气,说我们家的孩子怎么能和黑牛这样的娃娃在一起读书呢?无论如何都不能跟黑牛这样学习差的娃娃成为同学。他们千方百计要把皇甫谧说成是自家的亲戚,也不愿承认黑牛是自己的古城老乡。反正皇甫谧也好,李白也罢,他们都没法起死回生站出来证实自己,就任由人的嘴去说,大家的心里各自有各自的历史,要想正本清源,那就得先从人性的本质正起清起。

  闲话少说,古城黑牛已是一个十九岁的青年了,有人曾看见黑牛从古城的巷子里走出来,所以记为彭阳古城人氏是没有错的。他的大大妈妈都是古城里老实本分的农民,耕种便耕种,打工便打工,能下苦挣点辛苦钱的便去下苦挣点辛苦钱。

  黑牛不是什么名流和王侯将相的子嗣,只是古城里的一个小小的符号。众生平等,即便是烂泥塘里一只不起眼的蛤蟆蝌蚪子,那也是一条生命啊!

  实际上,黑牛儿生于古城,长于古城,三四岁上,就是在他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就有一个惊人的壮举。一天他对他大和他妈说出异乎寻常的话来:“我要找个老师家的女子给我当媳妇呢!”

  家里人又好笑又心疼,笑黑牛说:“我们给你找个农民家的女子吧!”

  “不要,不要!”黑牛着急了,说着一屁股坐到地上,摇头蹬土委屈地哭起来,“我就要老师家的呢,就要老师家的呢,不要农民家的女子!”

  家里人只好依着黑牛,说:“黑牛儿,你放心,我们一定给你找个老师家的女子!”黑牛儿立即不哭了,破涕为笑,心花怒放的样子。

  也有人在背后指责黑牛,说:“黑牛有些忘本了,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要到哪里去了!”

  很快,黑牛儿要找老师女儿的这一远大志向,一个传一个,不仅左邻右舍都知道了,连整个古城的人也都知道了,甚至连古城外面更远地方的人都传到了,知道了。

  古城里符合黑牛儿这一条件的几户人家,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觉得黑牛这个娃娃想得倒美,竟还要找个老师家的女子呢,这分明是在膈应人嘛。每次看到黑牛这个娃娃的时候竟不免要暗暗地观察和打量一番,觉得这个生得黑不溜秋,长得跟一块煤炭疙瘩似的娃娃,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出身,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其实黑牛产生这个“远大理想”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他那老实巴交的父母常常会谈论古城里的老老少少,谈谁家的女孩子干净,穿得好看,苦吃得少,福享得好。说来说去,说到老师家的女娃娃在这整个古城里各方面条件都要好一些,老师毕竟拿工资,家里吃得好,穿得好,还不用下田干活。他们两口子悄悄议论说:“等咱家黑牛长大了,书念成了,当上干部或者老师了,我们一定要给黑牛找个老师家的女子结婚哩!”

  这些话说得一多,让黑牛听见了,他就嚷嚷着要找个老师家的女子。

  然而,随着黑牛年龄的增长,等到他读初中的时候,他对找媳妇的目标定位,调整为三个方面:要么找个富豪家的女子当媳妇;要么找个乡镇领导家的女子;如果老师家的女子实在好看,可以继续算数。黑牛之所以底气十足,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虽然学习不够好,但也是有些过人之处的,那就是他的个头比同龄的孩子要高出许多。另外他还有一手独门绝技,就是他无师自通掌握了用铅笔给人画像的能力。他画谁像谁,照着真人画也行,拿照片做参照也行。尽管他一天绘画都没学过,但是他用铅笔画出来的人物十分逼真,动人。所以,黑牛班里的女生都争着抢着让黑牛给她们画像,画好了她们拿回去装个框子挂在床头看,越看越喜欢。黑牛只给女生画,给男生画是要收费的。一张十五元左右,在古城一带,这不算低,也不算高。给女生画,黑牛则分文不取。所以,黑牛一回到家里,就会有女生成群搭伙地撵到家里来,找他画像。你来了她走了,络绎不绝,热闹非凡,把许多大人和同学都看得目瞪口呆,又嫉妒又诧异。就警告黑牛说,这样下去,学习肯定就耽误了。古城里的人开始议论说咱们古城这个黑牛,简直是个天生的情种,一天就知道勾引女孩子。大家不禁又想起他三四岁的时候的豪言壮语,说黑牛这娃娃没个指头长的时候就开始琢磨人家女子的事情了,可见黑牛的理想是一贯的,一直都没有偏离他自己定好的主题和轨道。

  初中升高中那一年,黑牛没有考上。语文考得最好,但也没有过六十分;英语是外甥打灯笼,照旧(照舅),又是二分。老师和同学们都说,你就是选ABCD,蒙也蒙个二十几分呢,人家竟然给咱考了二分,你们说奇葩不奇葩。虽然黑牛没有考上,但是家人的意见是这个学还是要继续上的,就把家里的土豆变现后,四处托关系,总算是通过人情关系把黑牛弄到市里一所农校去了。这是一所技工学校,学的除了高中文化课程,还有专业课。黑牛的专业是绘画,他开始学速写和素描,但他总觉得书本上的方法不如他自己总结的一套办法好。在专业方面,黑牛从来不按老师教的方法来画,但是画得比老师画的还好。

  来农校的第一天,黑牛见到了接他的一位学姐,学姐牙齿像贝粒似的又白又整齐,眼睛大大的特别有神采,鼻子和嘴巴都特别好看,黑牛一眼就看上了。看上了后,黑牛的心狂烈地跳跃,说不清的激动和兴奋。一开始,家人带着他来农校,他还愁眉苦脸地不想来,结果一来就认识老师的侄女黑金莲。黑金莲是三百户黑家大庄的,一庄子黑家,黑金莲比潘金莲还漂亮,还手脚麻利能干,接待新生有条不紊,赢得了同学们的一致好评。黑金莲的父亲一开始让那位知识分子的叔老子给女儿取个响亮的出息点的名字,叔老子就想到了金莲这两个字。但是父亲虽然没有多少文化,《水浒》《武松》的电视剧还是看过几集的,觉得潘金莲名声不好,对自己的孩子是一种伤害和侮辱,不愿意叫。但是知识分子的叔老子跟他的意见截然相反,说:“这个名字一叫,绝对是就叫到福气上了。潘金莲原本是挺持家有道的一位女子,都是因为男人武大郎不配她,才出现后面那些不很光彩的事情。偷人也并不是潘金莲一人的过错,完全是封建社会的过错。如果换作新时代,那根本就不算个啥事,觉得不般配可以离婚再找。可封建社会,人跟牛马动物似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完全是男人的附属品。新社会,潘金莲那样的女人,是男人梦寐以求的最优秀女人的标准,如果都按照潘金莲的标准找女人,那每个男人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其二,潘金莲是美女的象征,只要一叫这个名字,天下的男人都会觊觎三分,只看名字不见真人就立马会心向往之,他们会像蜜蜂寻觅花粉一样前赴后继追求她,这其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俗话说一个女人后面没有一群男人帮忙支持,是非常不容易成功的,至于做人的分寸,自己掌握好就行了。第三点,潘金莲这个名字是从古到今女人的名字里面最响亮的,几乎是家喻户晓,你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我认为就应该叫黑金莲,这个名字一叫,就会潜移默化,有磁场效应,她也会变得越来越漂亮的,女娃娃漂亮就是最大的本钱,比黄金还珍贵!”黑金莲的爸爸听了,沉吟半晌,最后终于点头同意了。果不其然,黑金莲一天赶一天长得漂亮,一天赶一天出落得标致,有些人说这黑金莲比潘金莲还要好看上几分呢!这是一点也不夸张的。

  古城黑牛来农校这一天,黑金莲的一颦一笑,被比刀子还狠地刻在了黑牛的心上。也许人家只是因为他是一名新生,按照惯例接待了他一下,帮他提了提行李,搬了一下东西,多说了两句,多笑了几次。黑牛却异常偏执地认为黑金莲是喜欢上他了,黑牛原本就是个多情的娃娃,这一次认定人家黑金莲是喜欢上了他。两个人还留下了联系方式,黑牛儿就把黑金莲看成是他的女朋友了。结果第三天,黑金莲跟另外一个老师的儿子爬东岳山去了。古城黑牛吃醋了,痛苦得不停拔自己的头发,拔了一把又一把,头疼得受不了,晚上也失眠了。他躺在宿舍里,听见窗外的秋风吹动树叶索索发响,心里更加凄凉。他觉得生活把他给欺骗了,与其在这里痛苦地遭受折磨,还不如回家算了。黑牛根本不想家里人为了他上这个学费了多大的力气,说不上就不上了。

  第二天,黑牛请了病假,哭着回来了。回到古城的黑牛,用被子把头包了睡在炕上长哭,不吃不喝。父母亲在外面打工给他挣学费去了,黑牛却因为黑金莲跑回古城害起了相思病。父母反复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给学校打电话说是请病假回家了。父母只好请黑牛幼时的玩伴,黑牛在省城的姑舅哥给黑牛打电话问问看黑牛在家里吗,到底是啥病,如果严重他们好赶回来找上两个钱带他到西安去看看。

  黑牛的姑舅哥才确确实实是个画家,考上的是省城一所大学的美术系,专攻油画,两个人从小就能说到一起。从视频里姑舅哥看到黑牛躺在炕上,像个死人似的,消瘦了几圈,面庞蜡黄蜡黄的,眼睛哭得肿肿的就像两只大水泡,嘴皮干得都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到学校只有三天,见了黑金莲就一次面,就成这个样子了!姑舅哥觉得有些好笑和匪夷所思,说:“你把你大和你妈的点心白费了,老人为了你的学业,在外面工地上泥里水里拼命给你挣钱,求爷爷告奶奶,总算是把你放到这个学校里盼你好好上学,希望你有一天能出人头地,为家族扬眉吐气,可你去了学校不好好念书,瞅的个啥对象嘛?”

  黑牛振振有词,说:“我今年都已经十九岁了,总不能没有一个红颜知己吧?”

  “你的头怕让蜜蜂蜇红了,还红颜知己呢,你才狗大的岁数,不好好上学。等出息了,女子多得跟啥一样,你现在找,人家看上你个黑炭疙瘩的啥呢?”

  “没有黑金莲,我感觉一天都活不下去了,她是黑金莲,我是黑牛儿,我们两个正好配成一对儿。黑金莲现在跟别人好上了,我看着头疼死了!”说着眼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转,一会儿顺着眼角流到了枕头上。

  “你还是上学去吧。”姑舅哥耐心劝说黑牛。

  黑牛生气了,说:“我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你还让我上学,这么个样子,能上个学吗?我不去,我要在家休息养病呢,等养好了我再去!”

  姑舅哥只好给黑牛的父母亲说,黑牛在家里呢,只是有病了,头疼着呢。他不敢说黑牛是因为一个叫黑金莲的女子而害了相思病。

  “月里娃咳痰,还是老毛病,他时常害头疼的病。这次,一定要带他去好好看看,干脆凑点钱,带他到西安看一下!”黑牛爸爸惆怅地说。

  听说娃娃已经不吃不喝,担心是病严重了,黑牛父母要了工钱赶回了古城,要带黑牛到西安看病去。

  黑牛一见父母,就只是“哎哟、哎哟”一个劲地呻吟。不吃不喝都几天了,实际上,黑牛已饿得受不住,悄悄在小卖部买了几包方便面,在被筒里偷偷地吃。他听说家里人要带他去西安看病,一下子精神大振,开始吃起饭来了。走到古城巷子里,一路扬风,广而告之,说他要到西安游玩去了,说那可是唐朝的首都,是国际大都市,他在快手里看到过的,夜里灯火辉煌,晚上如同白昼。炫耀一番之后,又去理发店给自己设计了一款好发型。毕竟是要去西安了,得把自己收拾打扮得洋气一些,不能叫城里人觉得他是从偏远的古城里来的一个彻头彻尾的山汉。所以,他去理发店要求人家把他的头理成啄木鸟头上那个冠子一样的形状,而且颜色要一边是红的,另一边是蓝色的。他还给人家理发员说,蓝色象征的是大海一样宽阔的心胸,红色象征着热血和年轻。理完发,还在头上打了定型的摩丝发胶,太阳光打在上面,明光闪亮的。他带着这时尚的发型,在整个古城里又走了一圈,边走边问遇见的每一个人:“你去过西安吗?那里繁华得很,算得上是国际大都市。我明天就要去西安旅游去了!”那些人就都笑着遗憾地说,他们一辈子都在这古城里,哪儿都没有去过呢!

  黑牛说:“你们这一辈子白活了,我以后还要去日本和美国呢!”心说,日本、美国的女子个个都是黑金莲,你黑金莲有啥看不起我古城黑牛儿的?回到家里,父母看到他的头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都是哭笑不得,说这娃娃可能头真的出了问题,得抓紧去看呢,再不看就严重了。因为心疼孩子,对黑牛没有再指责什么。黑牛自己对他这个头的造型是非常的自豪和满意的,洋洋得意要让大家都往他的头上看,只怕别人看不到他的头发。

  第二天一早,他们一家人乘班车到了西安,住了一晚上,第三天上午好不容易才排上了西安交大医院的专家号,前前后后抽血化验,拍片子检查,折腾了一上午,最后医院要他把头发剃掉。

  听说要把他头发剃掉时,黑牛死活不同意,说:“这不是在开国际玩笑哩嘛,我这个病不看都成,但是发型不能破坏!”

  医生和父母好说歹说就是做不通他的工作,再劝,黑牛说:“你们再让我把头发剃掉,我就不活了!”

  医生和家人听了这句话,只好任由黑牛自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黑牛的妈妈,那个因操劳苦得腰身都直不起来的女人,善解人意地对男人说:“算了算了,不要再逼娃娃了,咱们把他的头发剃掉,他还拿啥耍牌子呢!”

  男人听了,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说:“算了,随他的意吧!”

  几千块钱在医院里就那么白扔了,黑牛头疼的病因还是没有诊断清楚。一家人在西安转悠了两天,问黑牛还看不看病了,黑牛说:“这个西安也没啥意思了,咱们还是回家吧,等回去了,我要上学去了!”

  家人一听高兴坏了,赶紧带黑牛回来了。黑牛在家又待了两天,老老实实上学去了。过了几天,班里的同学就看到黑牛画的一系列女同学的画像,尤其是他凭借记忆画的一张黑金莲的画像,把美术老师都看震惊了。

  消息传到黑金莲的耳朵里,黑金莲向黑牛儿索要那张画像,黑牛大大方方把画送给了黑金莲。黑金莲回家就用一副别致新颖的框子装上了,挂在床头,时不时有滋有味地欣赏一会儿。有一天,她把奶奶的一张老照片拿来要黑牛也给画一张画,黑牛一口答应了。但是黑金莲奶奶的这幅画他画得异常慢。

  有一天,他正在给黑金莲的奶奶画像,接到姑舅哥从省城打来的视频电话。姑舅哥问他干啥呢。看样子,黑牛的心情好多了,说在给黑金莲的奶奶画像呢,又说:“哥,这个可千万不能马虎,这个一定要给老人家画好呢,要把老人的慈祥画出来呢,要透过慈祥,把老人年轻时候的美丽也隐约显示出来。哥,这是一次高难度,对我来说,是个挑战,千万要给画好呢,这可是黑金莲托付给我的大事,我感觉使命在身,肩上的担子很重,我要把它当一件大事来做呢,不能让黑金莲失望。”他顿一顿又说,“黑金莲其实跟她奶奶长得有点像,黑金莲未来的样子估计就是她奶奶现在的这个样子!”他一边给表哥介绍,一边把视频转过来让表哥看他尚未完成的画像。

  这一看不要紧,把表哥给彻底震惊了,一是表弟黑牛儿的画功,可以堪称天才,其次是这个画了一半儿的老奶奶,竟然犹如一潭静水,祥和而干净,似乎穿越时光的隧道,让人能感觉到她年轻时候那倾国倾城的美!

  姑舅哥号称凤城一支笔,尤其人物画是在全国拿过大奖的。但在这个执着向前、看上去疯疯癫癫、却永远活得乐观真实、时常做着美妙梦想的表弟跟前,突然竟莫名地感到有些说不清的羞愧。

  “看到了吗?姑舅哥,从老奶奶的衣着打扮,你能看出来吗?黑金莲家的条件肯定是高着呢!”黑牛自作多情和一厢情愿地说着,好像人家家里已经考虑要把黑金莲嫁给他了似的,好像已经到了要和他黑牛儿谈婚论嫁的节骨眼上了。

  了一容,本名张根粹,生于宁夏西海固,原籍甘肃,一级作家。小说曾获中国第三届春天文学奖、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迄今发表及出版作品逾四百万字,小说曾被《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转载,并入选“年度最佳小说”和“经典必读”选本及各类文学书籍。小说集《挂在月光中的铜汤瓶》入选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受国际写作计划邀请出访美国。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