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晓 笛:缕缕长烟入云端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1-11-28

  

  1

  凤凰山下,一条叆河穿过的县城便是凤城市。这里奇山相依,丽水为伴,使得这座辽东县城有了江南般的灵秀。

  我入伍时所在部队驻地虽属凤城市所辖,但因时局和保密要求,部队营地多因“藏”的背景而选择了山沟。一些营连所在的沟沟岭岭在军事地图上,常被标注为“某某高地”。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烟囱便随着营盘的悄然奠基而向阳生长,几乎与营盘同龄。

  寻访老营盘,随时可见一尊尊烟囱。芳华过后,它们仍然坚定地站立在那里。我把军营里的烟囱称之为“尊”,是想表达我内心对它们的尊崇。在军人情感世界里,那一个个直向云端的烟囱是另一种图腾。这些钢筋、红砖垒砌起来的军营里的烟囱,曾经尽情燃烧着我们的青春,并把我们变成了一团团火焰,在每一个战位上发光发热。

  烟囱有高有低,有胖有瘦,有大有小。这一尊尊烟囱,在许多年里,常常从胸腔里喷出一团团白烟,笑看着我们军旅生涯中的过往。我们那批新兵多数从农村入伍,在大炕上出生,在大炕上长大。新兵班的大炕不叫炕,班长说是通铺。通铺确实不是炕,它取暖靠火墙,老兵称它为“地火龙”。每班10人,自行取暖。头几天,班长给我们示范怎样点火,何时加煤块,煤坯子怎么用。计划经济体制下,每个班分到的煤也是计划着来的,根本不够烧。操课过后,我们要到山上捡树根、树干、树枝,用军用背包绳捆扎,或背或扛往回运。山高林密,迷失方向的时候,我们就站在高处找烟囱,那是最好的坐标和参照物。

  新兵集训过了一段时间。一天凌晨,我们突然被一阵急促的哨声惊醒,迷迷糊糊中听见班长喊:“紧急集合!”

  月亮还挂在空中,地上泛着一层白霜。几分钟过后,我们班新兵狼狈地站成横队,班长的手指头像金庸笔下描写的“六脉神剑”,隔空虚点,罡风纵横,荡得我们几乎站不住脚。

  “你们看看,有几个班的烟囱冒烟了?”

  “你们再看看,咱们班的烟囱里冒的是什么烟?”

  大家东瞅瞅西看看,有五六个班的烟囱在月光下冒着浓浓的白烟,而我们班里的烟囱飘的却是几缕黑烟。我们都耷拉下脑袋,不敢看班长。

  “你们都抬起头来!”

  “我们是连队的一班,一班是连队标兵班。你们是一班的兵,就要站排头、当标兵!”

  班长喷溅的吐沫星子,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凝成了一道道白霜。

  那一幕,我从未忘怀。后来,我想我们的集体观念、荣誉意识和勇站排头的作风大概是从那时产生火苗并燃烧起来的。

  2

  我们连队炊事班比班排宿舍的地势高些,有时在去饭堂的路上操练正步,身子容易往后仰,必须掌握好重心。晨起早操时,我们在队列中的眼光常爱往炊事班的烟囱上瞟,看炊烟袅袅升起,训练就有了力量和劲头。尽管那时伙食并不好,咸菜太咸,猪肉炖酸菜里常常只见菜不见肉。堆在饭堂墙角的萝卜,猪也拱、牛也啃,但炖熟后我们依然吃得挺香。十八九岁的年龄,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训练又比较紧张,肚子常常咕噜咕噜叫,能够吃饱是我们最基本的身体需求。

  “华丰”牌方便面是我们那时的奢侈品。我当兵时不知道有能干吃、泡着吃、煮着吃的方便面。后来的许多年,我都“报复式”地吃方便面,总结出自己独特的“方便面经”,以至于我再吃方便面时常常不自觉地干呕。而当时,对于别人吃方便面,我只能多看几眼炊事班的烟囱冒烟,用意念来压下“馋虫”。

  有过新兵生活的都明白“帮厨”的意思,一个是按班级序列“出公差”帮炊事班干点杂活,另一个是通过帮厨赢得炊事班班长好感,间接地混点“小灶”,从炖菜的大锅里“捞”块薄如刀片的肉片解解馋。所以,我在帮厨的时候总是使劲表现,夸张地往灶膛里添木柈子,烟囱里不时蹿出一团团火焰。

  “要想吃得好,就写表扬稿。”班长对我这样暗示。我心领神会,发挥特长,三天两头写封表扬稿,用粉笔抄在板报上,夸得炊事班几个老兵都说:“你可别写了!”仿佛有了默契,几个老兵常常点名让我去帮厨,给我留点好吃的。肚子饱了,我的身子骨发出嘎巴嘎巴拔节的脆响。

  3

  营区里最高的烟囱当属浴池。

  我入伍的时候是冬天,到达营房的时候是黑天,只见干打垒的石头房里的灯火,不见烟囱。第二天早上列队的时候,我才发现那耸立得最高的烟囱,却不知道它是干啥的。

  一个星期天,连队早餐列队前,它突然开始喷出连绵的白烟。值班排长在队列前,宣布当天集体洗澡的时间。

  连长、指导员和几位排长、班长在浴池里褪去了训练时的一脸严肃。等我们身体泡得发红了,干部和老兵给新兵搓背,搓得我们从后背到一颗心都红了。从那天开始,我不再“怕”他们了,代之的是“敬”。这种敬,一直伴随我走过30多年的军旅人生。

  新兵集训即将结束时,我们驻守在山沟里的两个营组织新兵徒步行军,到远在10多公里外的团部大院进行会操,接受军事训练成果考核。我发现,团部机关的烟囱比我们营连的烟囱高,在检阅台上检阅方队的团长、政委的个头好像和烟囱一样高。我们拔直了身子,正步行进的脚步把沙石混合的操场砸出一个个坑,荡起一路烟尘。

  那年,我作为预提班长被选送到师宣传科学习,师部在县城。新闻报道组和师长办公室的门对着,走廊的尽头是一扇窗,从窗户向外望去,清晰可见师部大院里高耸的烟囱。烟囱下面两座连着的平房,是警卫连和通信连。烟囱下的锅炉房里,每天定时为机关烧开水。第一次去打开水,我遇见两个女兵。这是我在电影、小说之外,第一次见到真实的女兵。我感觉烟囱在沉稳之余,突然有了青春的另一种气息。

  后来我离开师部,告别了那一尊尊高耸入云的烟囱,进了省城机关。烟囱虽然少见了,曾与烟囱相伴的一个个故事依然鲜活。许许多多的光阴里,我常把军营中烟囱的故事讲给自己听一听,把命运的褶皱熨一熨,面向阳光微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