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4日 星期三
秋日长城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杨献平  时间: 2021-09-22

  

  太行山拱卫京畿,沟通黄土高原与华北平原,以山地的姿势,衔接黄河文明,是古代燕云十六州之地理分界线与战略堡垒,其文化和文明的灿烂,与其负载、生长的众多动植物成正比,也与它在人类历史上所经历的沧桑斑驳相得益彰。2021年初秋,平生第一次来到涞源,位于太行山北端。登上白石山、插箭岭,眼光落在窄岭高岗的明长城的时候,一下子就被震撼了。有学者发现,由强秦开始,不断修筑的长城居然蜿蜒在一条神奇的纬线上。这肯定不是天然性的巧合,而是一种人类智慧的勾勒与延续。

  几乎所有的长城,都不约而同地修建在了崇山峻岭之上,涞源境内的野长城尤其如此。相比那些保存比较完整的如居庸关、慕田峪、山海关等长城,涞源插箭岭和白石山上的野长城独具风采,既有庙堂之高的凌然雄霸之气,又具备民间文化的低调与柔韧之美。

  难以想象,这长城居然修建在无回身之地的巉岩危岭之上,左右两侧,无任何依傍。天知道,当年的工匠们,如何把那么巨大的石头,还有无数青砖运上去,又严丝合缝地垒砌起来的呢?这无际的长城逶迤而上,像是与苍山结为一体的长龙,那么婉转,又那么硬实,恢恢然如兵马肃立,苍苍然而又造型奇特,随着山势耸立、舒展、弯曲,在荒凉的山岭,成为一种人间奇观。

  沿着陡峭的山坡向上,沿途可见新鲜的牛粪。哞哞的叫声回荡在茂密的洋槐林里,粗壮的黄牛不仅有着非同寻常的耐力,其爬山能力也很强。在这样奇峭的山间,要想很好地生存,草食和陆行动物必须要具备与之匹配的能力。山顶上,野长城赫然映入眼帘,由低处向上,这种贴着山势的匍匐、耸立,这种向着远方的游走,体现了一种龙的姿势和气象。黄荆花正在盛开,还有一种叫作金牡丹的野花。举目仰望,正山岭上突起一座哨楼,地基高出山岭一米多。楼顶长满荒草,以黄荆灌木居多,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草和野菊花。再向北,不过两米宽的山脊上,城墙残毁,但根基尚在,仍旧坚固。

  几乎每个石头之间,都有一些白色的类似水泥一样的黏合剂,看起来松散却黏结力甚强。据说,这种黏合剂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了,科学家分析说是由糯米水加石灰而成。其坚固程度,从长城的修筑上,特别是历经千百年而巍然屹立不倒的耐力,比现在的楼房技术含量更高。这说明,在久远的年代,人们不仅有了百家争鸣的各类思想和哲学体系,而且具备了对自然物充分、合理利用,并使之达到最高目标的技术能力。这一点,今人在很多方面肯定还是自叹不如的。

  站在高山之巅,依傍长城,只见四面群山,云雾曼妙,白和黑,苍灰与翠绿,构成了一幅意境深远的山水画。尤其是山上的石头,一块比一块巨大,犹如拳头、铁棒、面包、案板、美妇人、石牛、刀鞘、战鼓等,深嵌在泥土之中。其中一块,居然立在另一块巨石之上,看起来即将滚落,甚至在风中摇晃,但数百年,甚至几千年过去,也没有轰然而下。向南的山岭上,长城延续,翻山越岭,去向更远的地方。从垛口再看涞源县城,却看到一大片白色的、有些宏伟的建筑,卧在北山和南山之间巨大的盆地里,犹如一朵优雅舒展的莲花,盛开在苍茫的涞源之野。

  当地朋友说,这是涞源县的华中小镇。只见北山高峰,层峦叠嶂,好似一面天然屏障,而巨大的盆地之中,却良田阡陌,桑柳溪水。我不禁惊叹,涞源的先祖们,选址在此,世代袭居,确实是有眼光的。尽管,这里也曾作为战争的前沿,但历史总是无战事的年代多,人们于此生息,不仅可以得到物质上的丰富,还可以通过婚配等方式来使各民族得以融合。因为毗邻山西,涞源人在吃的方面,可谓丰富而又独特,如可以熬出油脂来的小米粥、绵甜的南瓜、大锅菜、小米糕、浆水面、手擀面、马齿苋、红薯粉条和饸饹面等,是肉食之外另一种口腹享受。

  在当下的年代,人们需要的不仅仅是一栋华宅,一幢现代性的建筑,更需要的是文化的浸润和熏陶。闲来登山远眺,雨时可凭窗望烟雨,群山之间,盆地之中,花果簇拥枝头,流水穿城过街,这种生活,当然是有些神仙的意味了。当地朋友说,有名的“太行八陉”其一,就是涞源与蔚县交界处的飞狐陉。公元前260年左右,赵国名将李牧在这里守边疆,以“坚壁清野,不令所获”之战略,使得敌军无懈可击。

  作为连接关内关外的一条捷径和咽喉要道,飞狐陉也成为著名的商贾之道。对于游牧民族来说,日常最不可或缺的,便是茶叶和盐巴。这种民族间自发的以货易货的交易,是最美好的事情。

  下山也是一身热汗,濡湿衣衫。至谷底,再次抬头环望,秋日阳光在满山的巨石上泛起一片片星光,耀人眼睛。雄姿犹在的野长城兀自在崇山峻岭之间,如苍龙一般奔赴远方。那姿势,好像它还深扎在光阴的隧道里,高低起伏的群山沟壑,似乎还在传唱历史的歌谣,当然,其中可能有飞箭的呼啸、战马的铁蹄、兵器的碰撞、商道的喧闹……所有已经发生了的都不会消失,可能在另一个时空,也可能在我们的血液和灵魂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