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万胜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11-09-29

万胜


    万胜,辽宁省作协第七届签约作家,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1972年5月30日出生于沈阳市苏家屯区。1999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2002年毕业于辽宁文学院。先后在《满族文学》、《辽河》、《芒种》、《百花园》、《佛山文艺》、《鸭绿江》等文学杂志发表小说多部。小说《响亮的道子》被《小说选刊》转载,并荣获辽宁省第四届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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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

万胜

    寒流比预报提前了三个小时。丁陶一边穿大衣一边注视着窗外。路旁的树还没准备好,有些叶子还绿着,挂在枝头上撕心裂肺地不愿离开,树的腰被西北风推得快断了。行人也没准备好呢,穿得很单薄,急三火四地往家里跑。预报说这场寒流将会带来一场几十年罕见的暴风雪,气温骤降十几度。本来今天丁陶是请了假给女儿过生日的,生日蛋糕和礼物都已经买好了,就等着前妻把女儿从娘家接过来。谁知道突然接到了所里的出警电话。陈指导在电话里的语气有点婆婆妈妈的,“小丁啊,本来考虑不给你打电话了,从国庆到现在你一天都没休息,但是这个事有点特殊,你看能不能……”
    丁陶说:“领导你有话就吩咐,我没事。”
    陈指导说:“刚接到局长的电话,说让我们配合民政局的救助站搜找三无人员,寒流已经来了,要是被冻死一两个就不好了,你说是不是?你得赶紧把你的片区搂一遍,发现三无人员马上送救助站去。”
    丁陶说:“是。”
    丁陶临出门时写了一张字条给前妻。
    何芳:我刚接到一个紧急任务,希望你能等我一会儿,很快就回来,女儿的生日蛋糕一定要等我回来再切。
    丁陶出门下楼,天色已经渐黑,阴云压在头顶,西北风里夹着零星小雪粒子往嘴里呛。丁陶赶紧把大衣领子立起来,不让冷风往脖颈里灌。他边走边在脑子里搜索那些无家可归的人。记忆中有三个,一个女疯子,一个傻子,还有一个要饭的老太太。这些人晚上都找背风的墙角、水泥管子或者供暖窨井之类的地方睡觉。国庆节前夕所里就让他们普查了一次,心里比较有数。
    大街小巷都灌满了冷风,几乎看不到行人。丁陶骑着自行车一条街一条街地搜索,用手电照每一个角落,很快便发现了要饭的那个老太太。她蜷缩在一个楼道口,身上裹着破被。丁陶走过去用手推了推她。老太太的头从破被里露出来,惊慌地看着丁陶。丁陶问:“冷不冷?”
    老太太点头,身上不住地抖。
    丁陶说:“我带你到救助站去吧,不然会冻死的,今晚有暴风雪知道吗?”
    老太太起身要跟着走。丁陶说:“你先别动,我这就给救助站的人打电话,让他们来车接你。”
    老太太赶紧又把自己裹进破被里。
    丁陶给所里打了电话,所里跟救助站取得了联系,他们问清了地址后说五分钟之内就能赶到。丁陶对老太太说:“我还得去找别人,得走了,你千万别离开这地方啊,车一会儿就来了。”
    西北风越来越嚣张,零星的小雪粒子变成铺天盖地的大雪花。丁陶发现好些人都站在自己的窗户前欣赏外面的大雪。他想这时候女儿应该已经到家了,没准也跟着妈妈一起站在窗前看雪呢。这样的天气里能够躲在温暖的家里真是一种享受啊!丁陶努力蹬着车子,车轮子在雪地上割出两条弯弯曲曲的沟痕,沟痕又像两条纠缠在一起爬行着的长蛇。雪越来越厚,轮子切割起来越来越困难,被雪覆盖的路面暗藏着一些坑坑洼洼,几次都险些把丁陶撂倒。
    丁陶记得那个疯女人和傻子经常在小客运站出没。转过一条小巷,大街上的风更猛烈了,迎面扑撞到脸上让人窒息。丁陶下了车,一手推车一手捂着嘴。风卷着密麻麻的雪花在灯光里急速打着旋,路两侧路灯的灯光被大雪围困着,远处的小客运站孤独地蹲在一团昏黄的灯光中,像个袖手缩脖的老头。大门台阶上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堆在一个拐角里。丁陶心里一阵欣喜,迎着风跑了起来,近前一看果然是那个女疯子。丁陶怕她受惊了可能会乱跑,没敢惊动她。他把车子戳好,站在风里先给所里打电话报告了情况,让赶紧派车过来。然后掏出烟盒抽出一棵烟,用大衣领子挡着风点着。走路的时候浑身出了一层汗,这一闲下来浑身的汗就凉了,感觉越来越冷。两只脚像踩在冰上,发现自己还穿着夹鞋,便不停地跺脚。地上的雪已经很厚了,窝风的地方鼓起来两尺高的雪包。丁陶想,照这样再下一天一夜的话就成雪灾了。北方的冬天下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如果冬天不下几场雪人就爱得病。雪对北方人来说真是很重要,有时候还能因为雪产生一种自豪感。去年冬天几个南方的朋友在电话里叫着嚷着要到北方来看雪,可老天就是不给面子,整个冬天只撒过两场小雪,连地面都没盖住。结果快过年的时候南方倒是下了一场大雪,成灾了。那几个朋友经受不住这样的考验,再也不嚷嚷着要看雪了。
    一棵烟很快就抽没了,想再拿一颗来接上火,却发现烟盒里仅存一棵,便忍住了。身上越来越冷,要冻透了一样,就又给所里打了电话,所里让他再等一等,把人看住了,千万别跑了,别的管片就有跑的,像捉迷藏一样,太困难了。丁陶挂断电话,悄悄走上台阶,站到背风的墙根下,盯着那个疯女人。
    又等了大约有十几分钟,才看见一辆面包车从雪幕里拱出来。丁陶迎上去,救助站的人从车上下来去叫醒女疯子。丁陶对其中一个人说:“我这片还有一个傻子,我找找去,这人就交给你们了。”
    救助站的人说:“真是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们帮忙我们不知道要费多大劲呢。”
    疯女人被叫醒后破口大骂。丁陶推上车子迎着风雪走远,骂声被狂风撕扯得零零散散,断断续续。丁陶在心里笑了笑,心想这些人够他们忙活的。
    接下来便没那么顺利了,丁陶几乎走遍了他认为可能藏身的地方也没有发现那个傻子。也许他流窜到别的地方去了呢?这样的人居无定所,平时你不想见到的时候总在你眼前晃,等你想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却偏偏无影无踪。丁陶看看表,已经十点了,再过两个小时女儿的生日就过去了。便给所里打电话汇报说自己把管片都走遍了,没再发现三无人员,有一个漏网之鱼也可能流窜到别的片区了,申请结束任务回家给女儿过生日去。陈指导说:“好,替我问候你女儿,祝她生日快乐,有时间陈叔叔请她吃比萨。”丁陶挂断电话就开始在雪地上跑了起来,脑子里全是女儿和何芳被生日蜡烛映得红扑扑的脸。
    雪已经半尺多厚,仍不停地扬着。丁陶跑得满身大汗,自己家的那栋楼遥遥在望,已经能看到那扇亮着灯光的窗户了。丁陶一着急,忽略了脚下,连人带车扑倒在雪地上。他赶紧把车子从自己身上推下去,要坐起来。这要是被人看到多糗啊!又一想整个大街上除了自己哪还能有人呢。就又顺势躺下。刚才跑得太累了,躺在雪地上就好像躺在一张铺着雪白床单的大床上一样,很享受。丁陶仰面看着满天飘落下来的大雪花想,今晚不管想什么办法也得把何芳留下来。
    丁陶正要走进自己家的楼口时,看见了远处另一处楼口下蹲着一个人。借着雪光他判断这个人或许就是自己想要找的那个傻子。丁陶心里有一点激动,心想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想找时找不到,不想找的时候他自己却冒出来了,找到他自己就可以安心了。于是他向那个人走过去。那个人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见了穿着警服的丁陶,猛地站起身调头就跑。丁陶大叫着追上去,“你站住。”
    那个人跑得很快,跑出了楼区顺着大马路向南跑下去,转眼就不见了。丁陶已经很累了,没追出多远就停下哈着腰喘粗气,恨得在心里骂:不知好歹的东西,冻死你算了。忽然又笑了,他看到了雪地上一串长长的脚印,便顺着脚印追了下去。脚印七拐八拐的,拐进一个还没拆迁的平房区。丁陶跟着刚拐进一条胡同,冷不防被人把一大团雪扬到了脸上,冷雪呛了一嘴,赶紧用手抹掉脸上的雪。那个人一转身又跑进了另一条胡同。
    丁陶气急了,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你再跑我就开枪了!”
    那人双手抱着头,跑起了“8”字路,把丁陶逗乐了。丁陶说:“你他妈一点也不傻呀,还知道怎么躲枪子儿呢。”
    那人又拐进另一条胡同。丁陶怕再遭他暗算,在拐角的地方停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去,看见那个人正蹲在地上窝雪团。丁陶跳出来说:“我没工夫跟你玩,你不要再跑了。”
    那人起身又要跑,脚底一滑,扑哧摔在雪地上。丁陶见他也实在跑不动了,便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拨所里的电话,让派车来。电话刚拨通还没等说话呢,那人突然给丁陶来了个扫堂腿,把丁陶扫了个仰八叉,手机飞进雪堆里不见了。那人撂倒了丁陶爬起来又跑。丁陶气得也不顾手机了,拼命追赶。
    追出了平房区,就到了市区的边上,穿过一片树林,那里有一条河,过了河就是一大片树林和田野了。那人望着河的方向跑去。丁陶忽然想起那条河的河面还没冻结实,人上去肯定会有危险,于是在后面高喊:“我不追你了,你别跑了,快停下。”
    那人一边跑着一边回头看丁陶,果然停住了。两人相隔不到百米对峙着。丁陶说:“你跑什么啊,我又不能把你怎么样。”
    那人哈着腰喘气,说:“那些事不是我干的,我啥也不知道,你抓我没道理。”
    丁陶立即警觉起来。这个人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傻子,可能是个嫌疑人。
    丁陶故意稳住他说:“不是你干的你跑什么?”
    那人喊:“你追我我能不跑?”
    丁陶说:“我不追你了,你过来吧,这么冷的天你穿那么少不怕冻死啊。”
    那人说:“我不相信你们警察,你要不是来抓我的你就走吧,不要管我。”
    丁陶说:“我不管你你就得冻死。”
    那人突然哭了,说:“假的,你们都假仁假义,装着可怜人,就会欺负老实人。”
    丁陶说:“你别激动,有啥话你跟我说,我能帮上忙的话一定帮你。”
    那人朝半空狠狠吐了口唾沫,说:“你拉倒吧,别装好人了,你们都是一伙的。”
    丁陶问:“谁?我跟谁是一伙的?”
    那人不再说话了,转头又朝河边走去。
    丁陶见拦不住他,又追上去。那人加快了步子。
    河面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就像一张巨大的画幅,等着人在上面泼墨。对面是一片静默的荒野,风卷着雪花在河面上奔驰而过,无遮无拦的,极为放肆。那人头也不回地踏上了河面。
    丁陶大叫:“你他妈活腻味了是不是?冰面还没冻结实呢。”
    北风把丁陶的声音卷得四分五裂,那人好像根本没听见。一行脚印向河心延伸过去。盖了雪的冰面很滑,丁陶小步快跑,眼看着与那人的距离在缩短,忽然脚下的冰层发出一串咯咯嚓嚓的响动。两人都僵在那里不敢动了。丁陶说:“你千万不要乱动了,慢慢趴下爬回来。”
    那人照着丁陶的话,慢慢伏下身子。冰层又发出一串闷声。丁陶也趴在冰面上,说:“你就像我这样,整个身子全贴冰面上,不要让一个地方受力,然后慢慢爬,轻点,一定要轻。”
    那人哭着腔调说:“我身子下的冰在动。”
    丁陶说:“没事,你爬过来把手伸给我就好了。”
    那人一点一点扭着身子,像电视片《动物世界》里的海象。冰层的响动更频繁了,像一串雷在下面滚动。那人说:“不行啊,冰裂了,我听见冰裂了。”
    丁陶说:“还没呢,爬呀。”
    丁陶眼看就要抓住那人的手时,那人的后半身突然往下一沉,水从两条腿中间冒了出来,接着身子便开始往下滑。丁陶把身子向前一拱,一把薅住那人的手,拼命往后退。那人吓坏了,两条腿乱蹬,两只手乱抓,越扑腾身子向下滑得越厉害。丁陶大叫:“我拉着你呢,你不要害怕,我能拉你上来,你先不要乱动,越乱动塌陷得越快。”
    那人马上又不敢动了。丁陶说:“好好,你坚持一下,容我缓下劲儿。”他把身子挪动了一下,让自己更能使上劲,然后做了两次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一下,积蓄些力气。“你准备好了啊,我数一二三,然后咱俩一起使劲,你薅住我的胳膊往上爬,上半身上来就打滚知道吗?”
    那人使劲点点头。
    “准备好没有?”
    “好了。”
    “一……二……三!快使劲……”丁陶感觉自己的身子被拉着一点一点往冰窟窿里滑。那人的身子几乎全都爬到了冰面上,身下的冰面继续断裂。丁陶大喊:“快滚啊,滚!”
    那人翻了身滚到了一边,整个身子脱离了塌陷区域。丁陶正要翻身的时候,感觉身子一沉,身下的冰层塌陷下去,整个身子泡在了冰水中。他在水里迅速脱掉大衣,然后用胳膊扒住冰沿,身子借力往冰面上扑,结果胳膊一使劲,冰沿就塌陷了,再使劲,又塌陷。那人忘了丁陶,一直朝岸边滚去。
    丁陶感觉体力已经透支,用两只手轻轻抓住冰沿,让自己休息一下。河水中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冷,对于这些他是有些心理准备的,在冬泳队里接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只是身上的衣物被水浸透了,很沉重,让他不便行动。只要他不动,冰面就相对稳定一些,下面的水流很稳,暂时还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他看到那人滚到了岸边,站起来晃了两下又蹲下,知道是滚得晕头了。丁陶觉得可笑,对那人喊:“你清醒了就去找根长树枝来,拉我上去。”
    那人“哦”了一声,慌慌张张地朝树林子里走去。
    丁陶在水里等着他回来。他忽然觉得好像风没那么大了,雪花也少了很多,身子越来越轻,还有一种很奇怪的温暖感。猛然觉醒,不对,这不是好兆头,身子快冻透了,意识有点模糊。他赶紧让自己精神起来,用嘴哈热气,让两只冻僵的手活过来。这时那人拖着一条长长的树枝跑下河岸,小心翼翼地靠近,把树枝的一头伸给丁陶。丁陶想用手去抓,手僵硬得不听使唤,说:“你再往前伸一点,我用牙咬住。”那人又把树枝伸前一点,伸到了他的嘴边。丁陶说:“这回你喊一二三,等我咬住了你就喊,然后咱俩一起使劲。”那人说:“好好,你咬住了。”
    丁陶用牙咬死树枝,两条胳膊架在冰沿上。
    “一……二……三!上来呀……”
    风雪依然很大,刮在脸上仿佛能把皮肉撕开。丁陶的衣服都被冻成了冰甲,行动艰难。丁陶问那人:“你身上有没有打火机?”
    “干啥?”那人直愣愣地问。
    “就咱俩这样,不等走到家就得冻死,得先就近找个背风的地方,烤烤火,把身上烤暖和了。”
    那人在衣兜里找打火机时从怀里掉出一把杀猪刀。
    丁陶把刀捡起来,用刀敲了敲自己的衣服,发出当当的硬响。丁陶说:“看来你真是想死啊,我多余救你。”
    两人钻进一间废弃的水文监测站的小房子,找了些干草和树枝在里面生起一堆火。身子在火的炙烤下冒着热气,渐渐暖和过来。丁陶用那把杀猪刀削一根木头,说:“这刀还挺快的。”
    那人说:“磨过了。”
    丁陶说:“用过了?”
    “还没来得及用呢,就被你盯上了。”
    “跟谁有仇?非要用这东西了结。”
    “逼的,没办法了。”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眼底里泛出赤红。“我就是个打工的,啥能耐没有,一年到头给人家打工赚点血汗钱,可就遇到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要让我一年的血汗白白地流了。我等着这几个钱养活老婆孩子呢,这点钱对他算不了一个屁,可我没这点钱连这个年都过不去!”
    “事情总有办法解决,犯不着动刀动枪的。”丁陶掂掂手里的刀。“犯法知道吗?”
    “该想的办法都想了,就剩这犯法的法子了,要不是遇上你我今天就跟他了结了。”
    丁陶笑说:“我是你的贵人啊,一天里我救了你两次命。”
    那人哭了,说:“这样活着还不比死了呢。我早想好了,要是他还不给钱的话,我就真弄死他,我也不活了。”
    丁陶说:“你在楼口蹲了多长时间了?”
    那人说:“没多一会儿你就来了。”
    “不知道今天晚上有暴风雪?”
    那人摇头。“下刀子跟我有啥关系,我要么要钱,要么要命。”
    丁陶骂了一声:“操,怎么没关系,你都耽误我的大事了知道吗。”
    那人迷惑着看丁陶。“我耽误你啥大事了?”
    丁陶说:“今天是我女儿的生日。”
    那人说:“谁像你们城里人这样尊贵,我女儿从来不过生日,这算啥大事。”
    “屁话,你是你,我是我,你女儿不过生日我女儿的生日就不是大事了?”丁陶说:“还有更重要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那人傻乎乎地摇头。
    “跟你说实话,我是要利用我女儿的生日搞外交,知道吗?”
    那人又摇头,“搞啥外交?”
    丁陶看他的傻样子笑了笑说:“就你这副脑子,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简单跟你说吧,我就是想利用这个机会跟我老婆破镜重圆。”
    那人“哦”了一声,又摇摇头说:“没明白。”
    丁陶说:“没明白你瞎哦什么哦。”
    那人说:“我发现你们城里人说话有毛病。”
    丁陶说:“有什么毛病?”
    那人说:“好绕弯子,本来一听就懂的话非得画着圈说,让人迷糊。”
    丁陶说:“火快没了,你再出去弄点柴,这话直接不?”
    那人点头:“是啊,这样说话人家不就懂了吗。”
    丁陶说:“懂了怎么还不动弹呢?”
    那人说:“你说的是真事儿啊?我还以为是打比方呢。”
    丁陶说:“笨。”
    那人羞赧地一笑,转身出去。丁陶也笑了,说:“别走太远啊。”
    那人回头说:“你怕我跑就自己去弄。”
    丁陶说:“我怕你冻死。”
    外面的大风恐怕是吼累了,不再那样暴躁,雪花也照刚才稀落了一些。丁陶想知道几点了,但手机丢了,手表也进水不走了,天上又没有星星月亮可以参照。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何芳很生气,女儿很失望,后果就很糟糕。丁陶看着跳跃着的火苗想补救措施。那人披着冷风抱着几根树枝进来,撅折几段送到火中,火噼啪响着。
    丁陶说:“对了,我还想问你,我追你的时候你说那些事不是你干的,什么意思?”
    那人说:“前两天他的轿车玻璃被人砸了,他欠人老了钱了,都恨他。”
    丁陶说:“你女儿多大了?”
    那人说:“十岁。”
    丁陶说:“跟我女儿一样大,有时候一想到孩子就什么恨都没了,就说你吧,要是真犯事进去了,你女儿怎么办。”
    那人眼睛又红了。“我都整一年没见女儿了,出来时答应她回去时给她买好看衣服,过年穿的,空俩手你叫我咋回去见她?”
    丁陶想了一会儿说:“以前我接触过一个案子,跟你这种情况差不多,那个人也是外地来打工的,在一家建筑工地干了一年,楼房竣工了老板却找借口拖欠工钱。有一天这个人实在忍不住跟老板打了起来,用一根钢筋穿进了老板的太阳穴,老板当即死亡。我们在他逃回家的半路上把他抓获了,当时他求我们让他见家人最后一面,跪在地上给我们磕头,脑门儿都磕出血了。”
    那人眼睛里涌出两行泪水。“后来咋的了?”
    丁陶说:“让他和家人见面了,是在他被执行死刑之前。”
    那人哇地哭出了声,把头埋在了两个膝盖中间。
    丁陶伸手过去在那人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你说人活一世什么最重要?”
    那人抬头,看着丁陶说:“等天亮了我就回家。”
    丁陶点点头说:“对于你女儿来说,你安全回家就是她最好的新年礼物。”
    那堆火即将燃尽的时候,天色已大亮。风雪都停息了,那轮鲜红的日头如春天里的一棵破土而出的嫩芽钻出地面。银装素裹的大地上洇开一片耀眼的金橙色,给蔚蓝的天和洁白的地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气息。
    丁陶和那人站在河岸上,迎着温暖的日晖。丁陶说:“没有想象的那么冷。”
    那人跟丁陶拉了一下手,说:“我要回家了,谢谢你。”
    丁陶笑说:“昨晚上要不是你,我也看不到今天的日出了,咱俩也算是生死之交了,还说什么感谢啊。你走吧,回了家好好过日子。”
    那人点点头,沿着河岸向东走去。
    丁陶望着那人的背影,突然想起了什么,高喊:“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回头,“干啥?”
    丁陶说:“我得跟我女儿和老婆讲我这一夜的英雄事迹啊,怕他们不相信。”
    两人都笑了起来。
    那人招了招手,丁陶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