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5日 星期四
家庭建制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苏宁  时间: 2021-09-19

  

  小编说

  季于含决定离婚。作为太太,她尽职尽责,作为母亲,她奔波劳累。但这些在丈夫林书文眼中都是妻子应尽的义务,不值一提。大环境对女性的苛求和对男性的宽容,滋长了他的骄横、无理与傲慢,助力他一步步逾越了婚姻的红线。当季于含以为离婚只是临门一脚的事,她意想不到的困难这才重重压来……

  苏宁,江苏淮安人。著有长篇叙事散文《平民之城》、诗集《栖息地》等。曾获江苏省第四届紫金山文学奖。曾在本刊发表过散文诗歌若干。

  家庭建制

  文/苏宁

  1

  季于含拨通电话,问候了婆婆两句,才低声说:妈妈,我想和林书文分开。

  那边顿了下,说:乖,你们大了,你们自己决定,妈妈年纪大了,妈妈问不了太多。

  收起电话,季于含涌出委屈的泪水。她知道,这个电话一点没有意义。本来指望这样会让婆婆重视到自己的感受,却被婆婆两句话给打发了。

  十五年了,自己从来都是婆婆家的外人。这是每一天都清楚的事实,即使现在,自己的白头发都生出来了。虽然白头发和这些事情未必有关系。

  “我的鞋哪一次你能擦得干净,衣服能烫平,明天穿的衣服早晨起来好好放在那?到现在,连鱼都煮不好,你做的菜,哪个能吃得下去。一年不会,孩子都大了,还不会,你就是没心。”

  “我也要上班,还要接送雨檬上学,时间全被限制住了。”

  “别的女人就不管小孩了?管小孩的女人就都不会做饭了?你看你微信圈里那些晒早晚餐、陪小孩的女人,都全职吗?”

  “你要是觉得忙,没时间,你辞职啊,早说了,家里不缺一个上班忙到没时间打理家务的女人,我娶的是一个女人,我只要她给我好好洗衣服、做饭就行了,我每天累到半死,回了家像回到垃圾场。我要的是家庭的温暖感受,回到家,哪都干干净净、妥妥当当,让我安心地调整、恢复一下。我明天还要活着出去忙工作。”

  “我不要那种让干点什么都干不好,还觉得委屈的女人,说不得一点,听一句话都有联想,敏感得能上天入地的,那不是女人,那是女强人。是我祖宗。”

  2

  自从上了中学有晚自习,女儿便开始在学校吃晚餐。

  在林书文看来,这么长一个晚上,什么家务事料理不起来呢?加上双休,家里有哪些还料理不清呢?无非是几件衣服,洗洗烫烫,然后是第二天中午的菜,摘洗出来。无非是人麻不麻利,会不会对时间、事情做统筹安排而已。虽然这些年,因为怕中午时间仓促,把第二天中午的菜摘洗出来,已经变为于含自觉的晚课。

  可林书文看到的不是于含的木讷,不是事情因为做得仔细而显得进度慢,而是故意拖沓,是在无声地抗议他没有参与进来。

  “她就是一个四次元。”有一次,他对于含的表姐夫说。于含也听到了。好在是自己表姐夫,不是他家里的人。要是他家里人,她真会炸了。

  他也感觉到于含有点发怒,正好女儿开门进来,林书文迎过女儿,回头向于含喊:四次元小姐,宝贝回来了。

  女儿哈哈笑起来:哈哈,妈妈就是一个四次元妈妈。

  于含没有看电视的习惯,所以,在林书文看来,每晚的时间比一个下午时间还多且耐用。不是林书文晚上不和于含一起忙一忙杂事,他也不是不会,是没办法而已。

  几乎每个晚上,林书文都有应酬。工作应酬以外,还有同学、伙伴们一起的聚会。他上的幼儿园、小学、中学,都在家门口。大学毕业后,很多同学继续读书或去了外地,他在加拿大又读了一年半的书,本以为是彻底离开家了,可以自己开天辟地了,但阴差阳错的一个机缘下,他回了家乡工作。

  在这个城市,他的家从小到大都似没挪动过。一路过来,积攒的各时期伙伴,越来越多。在这个城市里,一叙就叙出一拨。满城都是熟人。

  林书文一路过来,在工作上也是风生水起。

  小城没工业,因而商业发达。以前几年,小城里歌厅多,晚餐后唱唱歌是晚宴附赠的程序。还流行一种名为掼蛋的扑克牌游戏。城里还一度盛行过晚上洗浴桑拿之风,每条街上都有一两个这样的店。晚上朋友小聚,一般的程序都是喝点小酒,然后唱歌或打牌,打到十一点十二点,再去洗个澡才各回各家。所以,多年来,他很难有机会在家吃个晚饭。晚上的饭,根本不需要于含为他考虑,让吃饭的主力军减去大半。

  女儿的晚自习九点结束。才上初中,于含不想让女儿太晚睡,十点半左右一定要让女儿睡。因为第二天六点就要准时起床,七点是每天早上的到校时间。

  早上这一个小时里,要洗漱,吃吃早饭,还要留十分钟在上学路上,所以晚上时间更显得珍贵,要争分夺秒。女儿也自觉,总是到了家就立即整理书和文具、洗澡,看一会儿书,就上床。为了有个安睡的环境,女儿一上床,于含自己也熄灯入眠。

  所以一年四季,于含和林书文的作息时间总是对不上。就是女儿上小学时,一家人一起吃个晚餐也是不多的。早餐时间也对不上。

  因为第一天睡得迟,林书文第二天早上总是要八点、八点半、八点四十才起得来,用剩下最后的一点时间冲到单位。这时,于含早带着女儿走在去学校的路上了。

  送过女儿,她也就没充足时间折回家再去顾林书文的早餐了,自己也乐得每天早早到班开始工作。

  于含认识林书文起,就没有见到他早上不用叫八点之前主动能起来过。除非有特别的事,比如出差,单位或亲戚、朋友那有了什么事。

  于含也尊重他的作息时间,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物钟。

  因此,季于含这些年和林书文的大多交流——如果有的话,都是在电话里,或者中午。中午林书文是回来吃中饭的。但中午女儿吃了饭要抓紧睡会儿。为了不影响女儿午休,他们也避免在女儿面前交流什么。

  “说的话都只是增加噪音量。”林书文说。

  于含想想,也是。确实也没啥非说一下不可的话。

  中午如果还有一点空隙,就是林书文在指点着盘中的菜,少放了哪种调料,该怎么切,火候哪里没到,还有昨天的衣服,又有哪一处没洗干净。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衣服洗不干净,自己没去用袖子抹油锅,也没下塘去捉鱼,现在的衣服,又能沾上多少洗不掉的灰。他向她一一指出。让她在家务上有进步是他一直的初心。

  “你就是每天来这个家里视察、总结一次的领导。”季于含有时也是忍不住发脾气。

  会发脾气的于含,还是年轻几岁时。现在,她沉静了。

  林书文擅长做统一战线工作。以前于含这样说,他也不驳斥,只是让女儿裁定:宝贝评评理,你妈妈这个菜是不是不好吃?爸爸上次带你在饭店吃得是不是赞很多?

  这个“赞”,是网络新词,以前不大被这么用。

  因为确实上次在饭店吃过这个菜,比眼前的菜好吃很多,孩子的味觉记忆总是一经启动就打开,正吃着饭的孩子立即放下筷子,嘟起肉肉的嘴巴:爸爸我还想吃。

  爸爸明天就打包一份给宝贝。林书文和女儿拉起了手。

  林书文看着女儿说:妈妈总是不想进步,这个妈妈就不能认真看看菜谱,做出一个宝贝爱吃的菜么?

  3

  于含数次回头梳理林书文的家庭成长环境,却也理不出什么。父母双亲都在机关,母亲一直在妇联,在妇联工作的女人做婆婆,按常识总会开明得多。当然,现今社会,开明不开明,又有多大关系,两代人不会住一起生活。

  林书文本人工作以后,一直深得领导倚重,连他们单位的值班门卫,停车场的工人都说他好。样貌端正,品学兼优,在社会上有良好口碑。

  当时,别人介绍他们认识时,于含才工作不到两个月。林书文和前面的女友不知为什么分了。这一条,于含没有问,介绍人没说,他也没说。

  因为是介绍认识,两个人条件一摆,面一见,回来一说,于含的爸爸首先满意,对小伙子的家庭情况也满意。某一天,还背着于含,暗里去林书文单位走了一下,故作路人远观了一下林书文。小伙子看起来仪表堂堂。外调通过。

  这一年,林书文二十九岁,于含二十三岁。

  快九十岁的姨奶奶认为,六岁不好,犯六冲。

  可再一问,若按旧历算,只是大五岁多,按阳历,才是大六岁。八字都用农历,那这阳历是不算数的。

  大几岁更会知冷热,也会多担待于含。

  姨奶奶是老派人,某一天,遇到街边上一个摆摊合八字的,八字一合,是鲜有的美满姻缘。

  这些只不过是心理的过场和花絮。于含知道,这些都不是促成决定的因素。林书文二十九了,再两三个月,把年一过,就是三十岁的人了,到了正好想结婚的年纪。

  三十岁,并不是很大。但小城小,无论男女,到了三十岁,就觉得是往青年的末端上去了。林书文从二十岁开始谈第一场恋爱以来,也是东挑西选,各种没结果。自己也谈得累了,是需要结个婚向大家交待一下了。

  两个人一见,于含还没说什么,各自的家人却都满意了。两家的人就各种推动,让两个人交往。

  于含年纪不大,并没有想见了面、交往了就要结婚。但家人们都劝于含,女生结婚的决定要趁早下。

  于含自己也是没什么主见,年纪看着是成人了,内心却还是幼稚的小女孩。两个人十一月里被同学的同学,拐几个弯介绍认识,年龄外貌匹配,都无任何不适于婚姻的症状。一个需嫁,一个需娶,正好给社会奉献出一个新家庭。

  十一月后是新年,新年是有男女朋友的人见家长的时机。他们是介绍认识,几个月下来交往得风平浪静,同一个城市住着,见见家长也在情理中。

  见过家长,家长们就不消停了,希望他们早结婚。书文家里说,就三月里结吧,天暖一些,也好宴客。合日子的人却说这一年三月犯大桃花,不宜嫁娶。三月再往后,是五月,也很好。

  可两家的大人,都怕时间一长,两个人谈出矛盾——在一起没意见是不可能的。

  但结了婚就是婚内矛盾了。婚内矛盾不是婚外矛盾,没个约束。七劝劝,八劝劝,劝一下,想一下,也就和了。但如果没结婚,两个年轻人,说不定一毛钱不值的一件小事,就把两个人给摧散了。

  这两个人,一堆一块在这,结了婚,能出什么不好解决的大问题。

  正月里都在过节,林书文的父亲提议可以先领了结婚证,两家先吃个饭,三月以后选个日子正式宴客。

  出了正月,林父忽然发生心梗,住了几周医院。

  林父出院,犯桃花的三月正好过完。天暖了,正要提议婚礼宴客的事,于含的祖父过世了,此地风俗,要么就是三年不嫁娶,要么就是百日内行礼置酒。

  送了祖父,两家人开始准备他们的婚礼。此时已经到了六月。两个人看似多了几个月的互相了解,但这几个月全陷在各家的私人事情里。

  雨檬出生前两个月,林书文接到调往单位驻广州办事处工作的通知。这一调,就是五年。

  林书文任期满重回原部门,雨檬已经上了幼儿园了。

  因为是小城,连火车都不通,更无机场。那几年,人们进出这个城市都要靠公共汽车,公共汽车抵达不了的,要先坐汽车到南京或上海,再从南京或者上海转车出去,回来亦如是。

  那些年,一周有六天是工作日,国庆、五一这些假也短暂。对于驻外办,总是越到节假,越是接待多、事务多。

  4

  那天婆婆过来,坐在桌子边,林书文跟在后面锁车,迟了一点进来,进来时水正烧好。林书文过去倒水,婆婆忽然站起来,说:一杯水,我也要你倒。

  于含正在冲洗另一个杯子,于含知道,这杯水如果自己抢先去倒了,再无话说。

  往日家中长短于含并不向婆婆说。以前说过一次,就迎来了婆婆接连数次的忆苦教育。她向于含介绍自己当年如何一边上着班,一边自己带大一溜挨肩所生的几个孩子,最大的和最小的只隔二十一个月。可几个孩子都被她带得出人头地。哪也不少,啥也不缺。

  因而,雨檬没出世时,婆婆就声明过态度:第三代我一个也不帮带,妈妈累了一辈子,你们都大了,现在小孩又不多,只一个,你们自己带,妈妈好不容易到了退休,要休息了。

  于含和自己妈妈说这些,妈妈说,婆婆一直在妇联工作,思想观念新。孩子自己带是好事。她的提议对孩子、对你都是正确的好建议。

  “我只是受不了她那么个腔调。”于含说,“我当然是想自己带。”

  “可她客气一下,连支持后勤之类的照应话都不说,真是硬。她现在这个语气和态度,希望她坚持到老,她老了也别指望他人。做事不能只顾自己这头,用两套标准行事。”

  妈妈捂于含的嘴:还没说指望你,你就这么喊,不是平添矛盾吗。到时你不管,被笑话的是你,你不指望和人家过了,你再这么英勇,神仙也不靠近你。

  从小到大,遇到任何问题,自己妈妈都是向外不向里。

  林书文从驻外办调回,本以为一家人终是早早晚晚在一起了,可也只是外人看到的形式。晚上应酬的酒会有增无减,只不过换了每晚的喝酒场地。

  于含一开始还提议:今天不能一家人一起吃个晚饭吗?

  女儿上的不是长托,每天下午四点半就要接回来,天天的晚饭都是在家吃的。

  心情好时,林书文还会细说下今晚是何人何事,如何无法推却。遇忙乱暴躁时,林书文满脸轻视:“你怎么这么在乎这些婆婆妈妈,一个女人别那么粘人,你是没长大还是一天离不开我?还是一眼看不到我,就不放心?”或者:“我可以天天回来吃饭。你看到哪些男人天天回家吃饭了?列个名单给我,我去挨个访问、学习下。你是不是天天把我拴到你裙子带上你就舒服?”

  “我是包二奶了,还是和人鬼混、吸毒去了?我是违章了还是违法了,就吃个饭、打个牌你就喊起来?什么人没个朋友,没个爱好,晚上吃完饭就关门读书、钻研白天没完的工作就高尚了、伟大了?你以为你嫁的是伟人,还是你以为嫁个男人就是找个你能天天看着、天天在你眼面前晃、能给你随时叫到、差遣到的男仆?”

  “你以为家是里面人过的,外面人看不到里边人,只能看到墙。天天说家只讲情、不用讲理的是谁,你告诉我,我看看他们究竟过啥样。”

  吵吵停停、拉拉扯扯中,雨檬上小学了。于含更多的精力分给了雨檬的教育,于含再没时间、心力和林书文多讲负气的话了。孩子越来越大,有些话也不能当着孩子面争长短、对错了。于含自己慢慢转变观念,不想在这些家庭小事上生气。

  问题如果有表象,不就是一起吃个饭、上个街么。

  5

  人天天不回来也很好,少做一个人的饭,少烦一份心。但于含,也更无把一个菜烧好的热情了。烧到什么程度都是有缺陷,永无止境地能被挑出问题——油放多了还是少了;还有盐,咸了还是淡了;还有菜,洗得干不干净。加上每一天他都因心情不同而不使用同一个标准。

  而不挑剔时,林书文这个人,也是从来看不到“事”这个东西在家里的存在的。

  等到女儿读中学,有一天,于含也终于开悟:这饭菜不是自己做得不好,在每一件上挑剔、批评只是林书文从家庭到他所工作的岗位渐渐生成的习惯。他把这个来源于生活积累的习惯又还回了生活。

  他习惯了自己的骄傲,他从小说话便语气如此。

  他和所有亲近的人的语言系统被莫名设置成如此。这才是一切在他眼里都显示出不完满、有瑕疵的理由。

  还有一条,是他对外部环境的无力和主动投靠。平心而论,他也不是天天要应酬,这也不是他所想,他也疲于这种酒宴。环境如此,小城人心窄,有时拒绝邀请确实让朋友多心。

  “家”上是有块天盖着,但家前还要有个门口,不能天天关上门不和外界通声气——什么气息都不流动,家是板结的。板结的家,没有生气。对外交流和内部的互动都是让家活动起来的事。不能两全。“我也只是被动如此”,平静下心时,林书文对于含检讨。

  “人皆有个性,人皆有恶,出去是健康的身体,倒下是平安的一眠,有房子有地,老小和气,也就是好好一个家了。”这是奶奶之前向她念的经。

  6

  于含不知道林书文一个人住集体宿舍的五年是怎么过来的。若加上大学,他实在应是有很多自己处理内务的经验。但结婚后所见,只要在家,他的袜子、内衣从不会自己洗一次,四处放。

  有一次,于含真的生气了,把那些丢在门口、沙发边的几双袜子统统扔掉。

  连个内衣袜子都不洗,林书文自然也气了。一口气又买回十几双品牌的袜子和五六条内裤,你扔,我就买。于含你不是心疼钱吗,让你心疼,谁的祖宗谁敬,看钱到底是谁的祖宗。

  此事以后,于含心凉。

  她惊讶地看到了一个每天在街上光鲜的人回到家里是如此恶劣,不知道对他人尊重,更谈不上体谅。

  至此,于含也不再洗他的任何内衣。除了女儿的衣服和自己的,一概不管,随他买好了。也不再同他讲理。

  于含也讲不过书文。而且,在林书文那,他总是能找到自己有理的证据,他不会认真倾听于含的建议,更不会理会于含对他我行我素的反应。

  在他,委屈的反而是他:自己忙了一天,工作了一天,还要应酬,回到家,于含连一句嘘寒问暖也没有。更不要说同事描述中的每次喝醉,太太都会倒一杯浓浓的蜂蜜茶。有时,还有一碗清凉的醒酒汤等着——关于这碗醒酒汤,他在家故意地念过几次。于含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于含之前自己还舍得买一两件好看的衣服。但结婚后,因为要存钱买房子,还借款,交女儿各种的学费——钢琴课一小时就三四百块。她还给女儿定了数学课、游泳课、舞蹈课。

  于含每天在上这些课程的路上穿梭,把有限的钱更多地积攒出来用于女儿的教育。自己这个妈妈虽然没教育经验,但毕竟周围成熟理智的妈妈那么多,同事里比自己早做几年妈妈的,家里的表姐、堂姐,自己不会做,但会看,会照着人家做。

  每一个孩子投奔过来都是想做小公主、小王子的,要好好待,尤其在该接受教育的时候要及时,不可荒废孩子受教育的时光。

  林书文心里也识轻重。和女儿相对时,这个人还是一个有趣的爸爸,能显示出耐心,在女儿呼唤他做一些事时,都是及时而妥善的。许多时候,于含赖此一点,也能把这些生活中的愤怒平衡掉。

  于含自己,一年365天,几乎天天早上五点二十起床。从女儿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一天不能落下地早起。每天骑着单车,后座上带着女儿,在女儿学校、自己单位、菜场和各种课程的上课地点之间飞奔。累计起来,每天超过两个小时的骑单车时间。风雨不误。

  也累。

  但于含想,就算是力气用在健身房了。

  一开始,还会对这种生活内容有怨,但随着女儿长大,看到女儿那么健康、明亮、向上,她变得开阔了,活得也更清澈、皎洁了。于含心里开始渐渐变得平静,变得无话可说。生活无非如此。

  她无限地向内平静下来。再不问外物,外人——自己以外皆是外人。

  于含发现,自己的心慢慢地平静,成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完全全全的、圆圆满满的自己。

  好像慢慢地,她回到了走进婚姻之前时的自己。以为婚姻会分散掉的部分,回来了,爱一个人爱得昏天暗地、一意想奉献掉的自己,复原如初。一切都似恰好,自己没有被燃烧掉,也没有发生损耗,未经挥发、爆裂,仍很完整。

  以为再也不会从一桩婚姻中将自己分离出一点点血肉——那种情况也应是有尽头的,这个尽头有时看来不会是死亡。

  唯一的不安,是女儿,有一次,她嘟着嘴说:妈妈笑起来不好看。

  7

  一年前,驾校在单位集体招生,于含和同事一起报了名。往常,有什么事,于含都会问林书文,这一次,她根本没有问。因为是团体报名,驾校也找了专门场地用早晚时间为于含她们定了课。于含想,考下驾照,自己就买一辆车,再不用大风大雨里和女儿各自包在一张雨衣底下坐在自行车上了。

  这是个一年有半年雨的城市。每次雨天送完女儿到单位都是衣衫半湿,形容狼狈,要靠体温把衣服焐干。

  若逢雨下了半天还不停,抑或衣服还没干,孩子放学时间一到,还是要披了一件雨衣飞骑进雨中去学校。

  林书文怎么知道,这个城市,平常时间打一个计程车还算容易,但逢各学校上下学高峰时间,再遇个雨雪,想拦到一辆计程车那真是要一半凭妄想,一半看运气。

  而这路上的时间一点容不得浪费:要午餐;要让孩子抓紧时间午睡会儿;要再返回学校上下午的课;要晚自习。

  林书文只觉得于含一直是把小事情扩大:女儿完全可以在学校附近代伙,是于含不同意。

  代伙也方便,但孩子吃过饭,没地方小睡一会儿。而且二三十分钟时间,一浪费就过去。不如回来,让孩子每天中午睡个二三十分钟,用这珍贵的一点午休给身体补上能量,以便有个精神饱满的下午。

  后来,于含为解决路上接送的麻烦,也是为了节约女儿时间,在校园里租到一间教师宿舍,和女儿搬到校园里住。

  这间宿舍,让自己的时间终于不用一分不差地以女儿的时间表为轴心安排了。虽然三餐时间仍是固定的、铁打的,但总不需要那么和学校的时间拧得严丝合缝了。能有自己喘一口气的时间了。

  一直绷紧多年的时间表终于变得松软了很多。

  反思自己,这些年脾气确实是暴躁的,缺乏克制。那么放任自己的情绪——以前,奶奶偶尔会和她开玩笑:在家里,能吵架解决的事不用讲理啊。

  于含小时候会觉得和人吵架丢脸,说难听的话是多么说不出口啊。

  但教养这一项,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有量去领受。你以为是教养,在另一个,可能只是装腔作势罢了。是矫情,毫无功用。

  表姐有次和于含说:你一个人反省没用,这世间有用的,共同的反省以外,有时还是暴力实在、有用。不管是言语上的、还是肢体上的,你来我往,用了这些力量,也许还能唤起另一方用正眼正视下问题的心——觉得这一个是对手,是值得兵来将挡一番的,是需要提了心对付下的,而不是——你又能怎样?又能如何?大不了一场哭闹,大不了一场离家出走,走了还能不回么,小孩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就像我,我之前认为的那些修养不够的女同事、同学,看着能打、能闹、能骂的,不顾天、不管地的,多年下来,反而活得行云流水,光芒灿烂。有些群体,有些人,就配这样对待。你讲那么多文明和教养的规格,根本找不到对等的人。

  8

  女儿初三毕业,中考结束,于含正式向林书文提出两个人分开的事。

  过了十六七年,有时睡在床上,闭上眼睛,睡不着,想到婚姻是何物?她对婚姻所有的认识和记忆竟只是多了一个小孩。林书文这两年身体变得有些发福,职位又接连提升。他把持一个要害位置,智商、情商历来不低,知进退,又努力,工作上得心应手,上上下下也都依赖他,敬他。四十岁到五十岁,正是男人的黄金时期,年富力强,成熟稳重,各种操持,皆游刃有余。

  这两年,自己在学校这边陪读,也清静,但林书文那边自己也过得一片祥和。隐约的风流传闻偶有传出。婚姻制度的建立虽及于法制层面,但社会的沉浸认识在那。从三妻四妾制的废除到一夫一妻制的确立才不过七八十年时间,男人本身,就是多偶制动物,何况对林书文这样一个有职、有位的人来说,不要多主动,投怀送抱的就够他应付。对于这些,林书文也承认。被发现事实了赖不过去了也即坦白,也偶尔道歉。但更多是质问于含,让于含反思。“我一个好好的、忠厚持重的人为什么走到今天?不是你一手造成的吗,你没助力吗?是你逼迫的,如果这个家庭处处时时洋溢女人的温暖,我至于在这些事儿上犯错吗?”

  林书文把责任一次性撇清:我是不好,可错误我一个人怎么犯?那些前仆后继的女人,走了阿二,有阿三来,阿三走了还有阿四。在这样一个小城久住,林书文这样的男人确实是块肥肉。其中一个女人,还以各种方式结识于含,加于含的微信,看于含的空间,逢年过节还偶尔发信息来祝福。等到事发,也就放下面具,直接跟于含谈判,告诉于含两人的各种不堪,意在让于含生气。

  于含质问林书文,林书文有几次还不相信,说于含只不过在编故事,某某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那么小年纪的姑娘,你这中年女人尽是去编排人家小女孩。

  这一声“小女孩”把于含气到炸。

  至于林书文是否就真不要和于含的婚姻了,也未必,退很多步,他毕竟也要注意自己的社会声名。以前,于含只要提这一点,林书文就百般抵赖、解释,或者干脆出去住几天不回家。

  这几年,孩子又大了一点,他也顾及一些了,于含生气也不会摞下她让她自己去冷静了,他学会了和于含好好说话,并请于含看在老老小小份上别放心上:马上都是半百的人啦,都过了大半生啦,我以后会好好地护着你。

  有一次他认真说:“我是男的,怎么囫囵都过得好,你不是看不到,这社会有多么势利,就是男人社会,你是女人,女人过了四十岁,更是诸多不易,我在这,是不好,可你有明白我替你遮掉了多少风雨吗?你总这么计较,这么小心眼,至于跟自己过不去吗?”

  9

  高一第二学期开始前,于含又说:我什么也不要,我也不上法院起诉,你总是放开我就好了。女儿高中毕业,我们彻底分清。

  前几年,趁着郊区房价尚低,他们又买了一处开发区的房子,为着将来也许真的扩城。

  于含说:什么也不要,分我一处小房子就好了。我们先把证领掉,女儿高考结束,我也就直接搬出去,不回家了,这样都清静。否则就请法庭审判。

  10

  高三的春节假,女儿只放了三天。

  孩子学习也是太累了:每天六点前起来,晚上都要十二点才能睡。这三天,于含也就随了女儿。女儿也趁这三天追了两部连续剧,看不完跳着看。

  于含问女儿:真那么好看?

  女儿说:我发现了一个特点,剧里的好多小孩都有一个后妈。然后,都是后妈比亲妈好很多,亲妈总是管小孩,后妈总是想办法让小孩开心,主动满足小孩各种愿望,害怕小孩生她的气,亲妈就从来不会,在亲妈那,很多愿望都满足不了。

  末了,女儿说,我们同学以前就探讨过这个“秘密发现”。

  11

  女儿高考结束,考试的分数还没出来,林书文在单位的例行体检中被查出问题,再一复查,确诊为癌重症。医生说:还好,可以手术,没有转移。

  彼时,于含和林书文的离婚证已经领了一学期,只是还没有搬家出去。他和林书文约定,高三暑假结束,各回各家,彻底各过各。婚姻的所有意义宣告完结。

  体检之前头一个月,于含还和林书文商量了怎么和各自的家人交待。还有怎么跟女儿说,说还是不说。当时两个人的意见是,如果彼此都暂没有新的婚姻,就先不和孩子说。这是于含的提议。对此,林书文也没多大异议。她只是过够了这些年的生活局面,要自己休息一下,修复一下自己。

  自己终究要如何,她还没来得及想全面。但是,她唯一确定的是,不想再和林书文有一点纠葛。

  婆婆和林书文的哥哥、姐姐都是知道他们这个决定的。他单位的个别人也是知道的。

  那天同去婆婆家,于含为着一件又发生的琐事,顺带说出了口。

  于含说:以后除了雨檬妈妈的身份,我和林家没有其他关系了。

  他们是否还向其他人说,于含不知道。

  自己家里这边,于含没有说。于含想,自己的事自己决定,不需要商量。到时候,最多通告一下。按照于含估计的情况,说了也并不会获得多少支持,而且自己,并不需要这个支持。理由有三:

  一是于含已不相信有感同身受这个事。

  其次,理解这个东西不值得用了很多解释的力气才能拥有。

  三是理解的发生,无非是劝解。

  预见中的,他们会叙述林书文种种被人看在眼里的好。人要念好、念旧情,这是自己家人们一直提倡的做人道德。遇到问题,先检讨自己,反省、反思。“到底是哪过不下去了?”他们也许是这么问。然后用各种理由反驳自己。

  如果说到他有“外遇”,那更是自己不对了——这点事算什么,忍忍算了,有些男人无论什么样的修为,就是有这个动荡期,又能动荡多少年?他六十岁、七十岁,你让他动荡,他也会老老实实每天回到你的家里。他只要回来,就是你家的,别人能抢去,那他为什么不去呀,就是几场折腾和游戏。有些男人生性如此,这种事放心上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说其他种种琐碎感受,那更是幼稚的逻辑和思维,爸爸拿起来就说的话:

  你是成人,成人要的是看见的生活,是担当生活,不是让你去感觉它如何。

  都是自己眼见着的话。

  “那后半生,你自己一个人就更好过吗?就会合巧遇上一个,就比眼前这个称心如意么?”

  “你真是不成熟啊,让我们老的死了都闭不上眼啊!”

  “出一家进一家,你是哪来的新潮观念啊?”

  在于含这,也总是左右一想,林书文真有多么坏,也未必。只是自己不想要婚姻这个事物了而已。此生没力气去建设它。

  婚姻对于含,就是这样一个东西,不是生来就有的,有了,又不想要了,就是这样。

  林书文在自己家人眼里,一直有着处处看得见的好。在社会上,他也是可以用各种标准、也禁得起各种标准衡量的好人,某种程度上,还是一个成功的好人。

  “女人要的不就是一个安全感吗?这些年你哪没过好?你什么没有?大人、孩子都那么好,健康,平安,过得也什么不缺。你不就是纠结些一个男人是夜里十二点回还是十二点半回的问题吗?纠结他分担了多少家务,陪你上了几趟街的问题吗?不就是他说话的语气是不是好,常批评你几句吗?”

  “这是大到天上的情况吗?”

  “你在意的这些细枝末节,让你变得多么低级啊。”

  表姐和于含一起长大,走动紧密,但私下的事于含有自己的界线。个人生活里的长短事情很少提及。宁拆一座庙,不拆人间一个婚。小时奶奶总这么说。被无数人事验证过的,并不一定对每一个人有效。

  于含左右一想,没有一个人值得去说自己和林书文分开的事,这事和任何人无关。

  这些年,自己没抑郁,也没想跳楼,每天还能梳好头、洗净衣服,甚至每天在有空时还淡淡地匀上妆到街上去,到人群中去,到单位去,无论如何,都是自己很正常、很强大的证明。

  一个正常的人决定一件正常的事。如此而已。女儿在这中学时代最后的一次大考中,也考得非常顺利,得了一个比自己预期高了两道应用题的分,她把自己最好的一次成绩献给了高考。

  12

  医院是住下了,手术也很顺利。

  女儿也大学开学出发了,于含让女儿放心爸爸。这一段时间,也特意请表姐的女儿过来陪伴女儿。于含将最近的一些事告诉了雨檬信任的一位老师,请老师能不着痕迹地、装作无意地和雨檬见一下,侧面地作一个交流。

  一波浪涌渐渐息下。

  于含为林书文请到了一个长期看护。

  这个小城市,卖力气的、有技术的,工资都不高。唯独看护病人的,工资比看小孩的月嫂还高——“好好的一个人谁愿意天天绕着一个病人啊”,还有:“人生了病好人品都会让坏脾气败了”。

  看护告诉于含:“如果要是照顾小孩,工资是可以商量的,病人各种不便和心累是会转移的,尤其对坏情绪的承受,不会像带一个小孩那样愉快。”林书文没当面驳斥这个安排。

  婆婆直言让于含请长假陪护,一是于含年纪上在单位也是老同志了,正好给年轻人让机会;二是工作上有些事在家也可以完成。林书文目前情况也算稳定,只是眼前要有个人罢了。

  第一次说,于含未接话。再说,于含婉转说:不好请长假,自己的岗就一个人,领导新来的,不想添麻烦。

  可隔了一日,婆婆又来找于含,说自己年纪大了,无法端汤倒水地为儿子熬夜了。夫妻之间谁家没有个长长短短,看在妈妈的面子上能不能不要计较了。

  于含听到这一条顿生不快,冷冷地说:我也没有资格计较。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这一点,您早就知道的。

  婆婆说:妈妈这个年纪给你说,你总要想一下啊,退一步也是夫妻一场啊,老祖宗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转了身,婆婆又去找了于含妈妈,事情前前后后,向妈妈透露个底朝天。

  没隔一个午上,妈妈、爸爸、哥哥连带上表姐一同上门来了。

  就像外婆又死了一次一样,妈妈哭得比哭外婆还伤心:“不要让人说闲话啊,哪怕你们离了是家事,可外人不知道原因,以为你是趁人危难,人家生了病不要人家呢;你总要顾及名声啊,这是熟人社会,我们也都活着呢,你也要在这过下半生呢。”

  “你这是找着被人戳脊梁骨啊,你要真这么决绝,就是雨檬,也会拿你当仇人啊,生病的毕竟是她的亲爸爸啊!你不是活在真空里。”

  13

  下午才上班,领导就喊于含去办公室。掩了门,他请于含坐下。

  开口道:按说,私人的事,我不该干涉和询问,但是,昨天,你先生的母亲过来和我说了你的事,请我和你谈谈。林书记住院,我是才知道。老人家说,你们在闹分居,你婆婆拜托我,请你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陪你先生一程,现在的医学发达呢,又不是医治不了的病。

  “就是邻居生了病,都感到难过、要去问候一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