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杜涯:《杜涯诗选》与词语
来源:杜涯新浪博客 | 作者:  时间: 2021-08-18

  

  前言:燕窝来信让我谈谈《杜涯诗选》的创作、酝酿、故事等,我不知该从哪里谈起,这本诗集是按正常程序组稿并出书的,和大多数其他诗集一样,是一本很平常的诗集,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里我仅选取一些《杜涯诗选》中的词条,略做注解或延伸,以期完成燕窝交给的任务。

  1.爱情

  这个词出现在《秋天》一诗中。在萧易给我做的《杜涯访谈录》中,我曾谈到了这首诗和这个词,这里不妨稍做重复。1993年是我确定好自己的音调即被别人称为“进入成熟期”的时候。那时,我感到许多事物一下子都堆在了我眼前,每天我面对着它们,我身处其中。我想说话,却又感到说不出。忽然有一天,一个句子蹦了出来:“是谁带来了这场爱情?”于是这首诗出来了。我用这句话作为这首诗的开头。“爱情”并非指现实中的爱情,它是指我与事物的相逢、相爱、相拥,若有“爱情”也是我与那些事物的爱情。我曾试着把“爱情”这个词改为“相逢”、“命运”等词,但都不如“爱情”这个词更接近我当时的心灵,更重要的是,这个词是随那句话忽然到来的,我不情愿用别的词代替它,虽然它有可能会被阅读者误解,但我还是保留了它。

  是谁带来了这场爱情?

  一个上午,悬铃木落花一样飘飞

  这座城市看起来像个破败的花园

  每次我出门都看到了那片树林

  我总是走近它,仿佛它是我的命运

  仿佛是它使我迅速衰亡

  仿佛我就要喊出一个遗忘的地名

  比如:“春天”、“栗树”、“山冈”

  或者“风”、“流逝”,但这些都不是

  ——《秋天》

  2.栗树林

  那片栗树林是我偶然发现的。那些年我经常到豫西的太行、王屋、嵩山、伏牛等山区和秦岭去,那一带苍莽、雄浑、高拔、逶迤、神秘,像另一个家园一样吸引着我,召唤着我,我一次次地走近、穿行、翻越、仰望、流连,多少次我坐在山冈上,风吹着我,远处群山连绵,头顶是湛蓝辽阔的天空,或者闪烁的星群,我坐在蓝天下,坐在星空下,心中是无边的宁静和幸福。一个秋天的上午,当我向着嵩山西北部深入时,我看到了那片栗树林,郁郁苍苍地覆盖了半个山坡。我久久地仰望着栗树林,仿佛看到了久别的故人,心中拥堵着泪水和话语。像早年我曾在《秋唱》中询问自己的那样,那个问题又来到了我心中:“为了什么我要来到这群山?”

  我离开了那片山区,后来未再去过,也没有再见到那片栗树林。

  嵩山北部山上的栗树林,

  在春天,兀自花开,

  然后花谢,

  不能挽留。

  而在秋天,在九月,

  栗树林中喧响着风声,

  一团团的乌云翻林而过,带走了阴影,

  还有风,飞鸟,高高的蓝天

  山冈上的那一丛野花似乎离我很近。

  然而让人说不出话,让人感到无望的

  仍然是嵩山北部山上的栗树林。

  ——《嵩山北部山上的栗树林》

  3.声音

  小时候,我经常能听到一些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声音,那些声音来自天籁,来自远方,或者来自我不知道、无法望见、无法触摸的未知世界。它们有时是温暖的,有时是忧伤的,有时是苍茫的,但都是悠远的。至今我不知道,那些声音是来自天堂,是来自宇宙深处,还是“神”在对我说话,抑或是另一个隐秘世界对我的召唤,我想可能这些都有。

  有一年初春,父亲带我出门远行,我们走在路上,田野上刮着风,明亮而又空阔,在我们沿着一段漫长的斜坡向上走的时候,我又听到了那种莫名的声音,这次是忧伤的,悠长的,隐隐的而又是清晰的,我望着空无一人的坡顶,心中感到忧伤,也感到隐隐的恐惧。这首《春天的声音》,由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曾被人误读,认为是“诗人在倾听一个殡葬仪式:‘旗幡’的声音和丧主的哭喊”,“遇见乡人世间送丧的情景”,等等。其实并没有人,没有“送丧的情景”,更没有“丧主的哭喊”。四周是空阔的,没有人影,所以才有“我吃惊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坡顶”一句。那仅仅是虚无世界的声音,神秘世界的声音,在这首诗中,我称之为“春天的声音”。

  我吃惊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坡顶,心中充满

  莫名的伤感和恐惧

  那一年我是五岁,我不知道那是

  春天的声音,也不知道,春天的声音和死亡

  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我感到父亲也听到了那种声音

  我感到他紧紧地拽紧了我的手

  我们向着坡顶沉默地走

  忽啦啦地摆动着,“啊啊”地

  悠长地喊着,带着无人回应的

  悲泣,许多年,令我

  迈不动脚步

  ——《春天的声音》

  4.柿树

  在早年许多的年月里,我都生活在孤独里,我周围没有写诗的人,我所认识的人中也没有可以交流的朋友。我独自写诗、摸索,与诗坛没有来往,对外界更是一无所知。1997年5月,几乎是在一种莫名力量的推引下,我离开工作的医院,离开许昌,去到了省城郑州,从此开始了10余年漂泊不定的生活。这首《冬天的柿树》写于1998年1月份,当时我在郑州,那时我不知道,一轮更严酷的生活的打击即将来临。然而这首诗中却有一种隐隐的忧郁、不安、沉重,也许我的直觉和文字预先感知到了那轮严酷的生活打击的来临?总之,由于不可阻挡的外部原因,这首诗最终成了我前期创作的一个终结。而1998年也成了我生命和诗歌创作的分水岭。

  山冈是什么?

  在遥远的地方,它是飞鸟和花的家

  是那上面的蓝天、光亮

  是春天、栗树、风和野兽的庭院

  但在冬天,它却是寒冷和孤独的窝巢

  雪落在那里,像落在世界上

  ——《冬天的柿树》

  5.恐惧

  在万物并置的世界上,许多事物的存在都令我感到欢乐,而另一些事物的存在则令我感到忧愁,或者恐惧。这首《冬夜歌》中就写到了这种忧惧。

  我恐惧于什么?

  ——大地沉入黑夜后的安静

  人们深睡中的泪水、魇梦

  夜风在沉沉树林间的轻泣

  星群在我们头顶的飞逝,远去

  我们在茫茫宇宙中的飘浮,动荡

  孤独,黑暗,与徒劳

  ——《冬夜歌》

  6.河流

  我与河流究竟有着怎样的渊源?怎样的联系?这恐怕是这一生我都说不清楚的。多少次,当我站在一条河流边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想落下泪来,仿佛看到了我的前生,而20岁的时候,我更是用一年多的时间去寻找一条河流。当然,我没有找到那条河流,我也停止了在现实中的寻找,回到了生活中。但是,我常常清晰地看到,另一个“我”并没有回来,她至今仍行走在远方的某条河流边。也许,那条河流是存在的,在遥远的地方,在世界上,它孤独而明亮地流淌……

  泛着温暖的微波,静静地流淌

  仿佛前生的月光,仿佛故乡

  然而却总是瞬间的再现

  我无数次的靠近使它始终成为远方

  多年的时光已过:从二十岁到这个春天

  我看到从那时起我就成为了两个:

  一个在世间生活,读书、写作、睡眠

  一个至今仍行走在远方的某条河流边

  ——《河流》

  7.湮没

  我知道,在世间万物中,大部分的事物都将被时光的滚滚洪流卷走,然后湮没于时间的深处,湮没于尘土之中,这其中可能也包括轻微的我。也许,要不了多久,我就将从这个世界上无声无息地消失,我将悄然告别人世,然后被时间和尘土湮没。是的,也许我将被湮没,然而,只要那些我曾无比热爱过的大自然还在,只要那些我曾到达和思念过的山峰和河流还在,只要那些我曾拥抱和注目过的白杨树还在……

  如果我悄然离去

  如果我被时间、风和尘土湮没

  如果春天来临而我不再出现

  如果童年和故乡也被我遗忘

  被西风和落叶掩埋……

  如果有谁来到北方

  他会感受到忧伤

  他会看到灿烂如灯的白杨树

  看到我的

  命运、思想

  ——《北方的白杨树》

  8.永恒

  30岁那年(1998年),我遭受了生命中的毁灭性的打击,可以说经历了一场死亡。这场灾难成了我生命和诗歌创作的分水岭。此后,我把关注的目光从早年的时光、生命、流逝等上面转向了更为深远开阔的地方:无限、永恒、终极意义、宇宙的思想和精神、以及生命的归宿等。我经常望着天空,任心灵和目光向那渺远空阔的地方触探、神游。

  2005年5月的一天,我只是习惯性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天空,并无什么目的,忽然就感觉到了一种东西的来临:我触到了那不可名状、不可言说的东西。我控制着心中的激动,在纸上写下了《无限》这个题目。这是迄今我最珍爱的诗歌之一。但对这首诗我自己仍是有遗憾的,因为当时所有的感觉接踵而至,像雪花一样纷纷落下,我迅速抓住了其中的部分,而另外的部分则转瞬即逝,再也无法准确地找回。我感到这首诗没有把我对“无限”的感觉完整地写出来。并没有达到我理应达到的那个高度。它让我感到了人类力量的有限,另外也让我认识到:我们对于上帝及宇宙的精神可能只能在心中感觉、领悟和理解,而永远无法用语言完整地表述。

  由于对外国诗人的少知或无知,写这首《无限》时我并不知道莱奥帕尔迪,更不知道、也没读过莱奥帕尔迪的《无限》,所以我曾很为自己写下《无限》这个题目而骄傲。去年我从黄灿然兄所翻译的诗歌中读到了莱奥帕尔迪的《无限》,很喜欢。我和莱奥帕尔迪写的是不同的诗歌,但两者却有共通的地方,那便是“永恒”。

  我曾经去过一些地方

  我见过青螺一样的岛屿

  东海上如同银色玻璃的月光,后来我

  看到大海在正午的阳光下茫茫流淌

  我曾走在春暮的豫西山中,山民磨镰、浇麦

  蹲在门前,端着海碗,傻傻地望我

  我看到油桐花在他们的庭院中

  在山坡上正静静飘落

  在秦岭,我看到无名的花开了

  又落了。我站在繁花下,想它们

  一定是为着什么事情

  才来到这寂寞人间

  我也曾走在数条江河边,两岸村落林立

  人民种植,收割,吃饭,生病,老去

  河水流去了,他们留下来,做梦,叹息

  后来我去到了高原,看到了永不化的雪峰

  原始森林在不远处绵延、沉默

  我感到心中的泪水开始滴落

  那一天我坐在雪峰下,望着天空湛蓝

  不知道为什么会去到遥远的雪山

  就像以往的岁月中不知道为什么

  会去到其他地方

  我记得有一年我坐在太行山上

  晚风起了,夕阳开始沉落

  连绵的群山在薄霭中渐渐隐去

  我看到了西天闪耀的星光,接着在我头顶

  满天的无边的繁星开始永恒闪烁

  ——《无限》

  9.远地

  由于上天和命运的安排,这一生我作为“人”生活在人群中,然而,这一生,我的心可曾在人群中驻停过?可曾在人群中滞留过?我细想来,几乎没有。在写于1996年的札记《今生今世》中我写道:

  “我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多年来我的身躯虽在人世上走动,但我的心、我的精神却一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那里山冈明亮,森林绵延,大河流淌,旷野沉默而温暖,无限的、光明的,是落日的归去,是星光。

  “我长久地、长久地眺望着那个世界,我看到我在那里,我不愿醒来。

  “也许某一天某个人在某个地方看到了我,但他看到的也许只是个躯壳:我的心不在这里。”

  是的,这一生,我的心都不在人群中,不在这里,它在远地,在另一个更为遥远的世界。

  而生活:我对它是否有足够的了解

  是否走近,看清,触摸,捕捉

  它的本质,秘密,诱惑

  它的阴晴,变化,双面,闪烁不定

  我是否知晓:命运,偶然,或必然

  我是否足够知晓:时间,无常,悲怆

  当一切都是过往,混沌,流散

  一切都更沉浮,更注定,更宿命,更遥远

  当今生和今世,我的心不在这里

  在远地

  ——《远地》

  10.原因

  进入2006年的时候,我就想写一首长诗,以对自己前半生的生命有个总结,有个交代。我本打算2006年秋冬时写这首长诗的,但这年秋冬我不得不为生存而忙碌,所以直到2007年3月,我才有时间将这首长诗写出来,就是这首《星云》。当然在这首长诗中有许多词条,“原因”只是我随手摘出的一个。

  风从东边吹来,大地返润

  大地悄然萌动,变得松软

  一日日越过树林上空的

  是大气,是讯息,清冽与干净中

  树木轰然而悄然地开花了

  这是又一年的万物明亮

  这是又一个的春季回来

  自然的,无声的,沉默的

  像秋天的万物归去

  冬日的群山寂然

  当冬去而春来,季节已在悄然中更替

  星河则在无声中转向了东南

  是的,是你啊——

  你让这一切的原因发生

  这一切的原因

  在这里汇聚,交替,呈现,变更

  ——《星云》

  2009.1.22.

  (本文是应“诗生活”网刊约稿而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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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一个说明:《杜涯诗选》第三辑《自述》一诗中末尾一句:“学会了面对命运紧闭嘴唇,唾弃语言”,其中“唾弃语言”应为“不语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