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9日 星期一
马金莲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21-07-09

七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获奖者——马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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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马金莲,女,回族,1982年生于宁夏西海固。经历颇为坎坷,先后做过农民、雇佣中学教师、正式小学校教师、乡镇干部。早年生活艰难,一边拉扯孩子、操持家务、种地,一边悄悄从事写作,没有电脑,用手写在旧笔记本上,再修改在稿纸上然后邮寄。后考为正式教师,生活写作环境大有改观。

  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十余年来一直坚持,生性沉默、讷言,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读书、思考、写作。有“宁夏的小石舒清”之称。先后创作大量中短篇小说。曾在《六盘山》《回族文学》《黄河文学》《朔方》《民族文学》《作品》《十月》《散文诗》《芒种》《花城》《飞天》《天涯》等杂志发表作品九十余万字,部分作品入选《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以及各种年度选本。

  作品简介:《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于2016年6月由花城出版社出版。为马金莲的短篇小说集,由《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等7部作品构成。作家从长年生活的西北乡村汲取创作灵感,用质朴、细腻的笔触,再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普通回民家庭的生活往事,深入刻画了回族女性与儿童的形象,展现彼时家庭、家族间的亲情、生存的艰辛和宽厚忍耐的民族性格,显示出作家深厚的人文关怀和深刻的乡村记忆。鲜活富有个性的语言通过这些细节让时光流转,反映了一个民族的生活侧面和那个时代中国社会平民的生活状态。

  马金莲:第三章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

  羞脸鬼,羞脸鬼,端个瓦盆要浆水。

  这是我们编的顺口溜儿。

  快做晚饭的时候,二奶奶来了。她个子小腿短,走路慢悠悠的,微微撇着脚。她的鞋永远是不会穿起来的,不管是烂鞋还是刚上脚的新鞋,她一律将后跟踏倒,像拖鞋一样耷拉着。奇怪的是她这个样子走路,竟然没有一点声息,像一只猫儿在轻轻走过。我也曾将自己的鞋子故意踩倒试过,一迈步鞋子在脚后跟上拍打着,呱嗒呱嗒作响。有一回她脱了鞋坐在我们家炕上和我妈说话,我乘机穿了她的鞋走路,还是呱嗒呱嗒响,像一个饶舌的妇女跟在脚后聒噪。可见二奶奶她这穿鞋走路已经练出了境界,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她还会在裤脚上挂一根乱线头,要么是几点碎草屑儿,这一路轻飘飘拖拉拉来了,身后跟着最小的女儿玲子,像一个小尾巴长长拖着。

  二奶奶来了还会有什么事儿呢,肯定是来借东西了。我们的目光习惯性地去看她腋下,看见一个瓦盆夹在那里。这就对了,又要浆水来了。

  我们的浆水卧在一口大缸里。

  秋天萝卜挖回来后,将叶子全部切下来,拣好的串起来晒干菜,为以后卧浆水埋下伏笔。

  总是奶奶在做这些事情。

  一个头戴白帽的老奶奶,坐在一大片绿叶丛中,用一个冰草绳子串菜叶。这种绳子必须用冰草拧,最好是连根带叶拔起来的那种冰草,韧劲大,才能承载一大串菜叶的重量。

  冰草很常见,只要有黄土的地方它们就会生长,无孔不入,顽强不屈。

  奶奶自己扒一抱冰草,拧出两根绳子,后面不用她再忙活了,我和姐姐早就跟在她身后也各自拔了一大抱冰草,抱回来坐在萝卜上搓绳子。冰草绳子很好搓,我们一会儿工夫就搓出一根给奶奶。奶奶将萝卜叶子一把一把整理好,放在草绳上将草绳打一个结,一大把菜叶被草绳拦腰捆住了。再整理一把,再打结。不大一会儿工夫,身边堆出一大串串起来的绿叶。深绿的萝卜叶,草绿的冰草绳,一堆绿色还在不断膨胀。奶奶两手沾满了绿汁,站起来,提着草绳一头抖一抖,索拉拉提起了一大串,这种大超出了我们的预料。很沉,母亲过来帮忙,和奶奶抬着菜叶子搭到了早就准备好的木架子上。架子很简单,是两个巨大的长条板凳上支一根扁圆的木棍子。自然,这棍子是榆木的,结实。

  半个下午,母亲把所有的萝卜叶子切下来,将萝卜运进后面窑里储藏起来。奶奶也串了十几串萝卜叶的干菜。其实还没有干呢,但是我们已经将它们叫干菜了。好像这些绿叶一上绳子就和散堆在地的叶子不一样了,有了特别的意思。

  奶奶还要串,母亲喊够了够了,多了咋吃得光呢?

  奶奶小声反驳说你们年轻人就爱偷懒,怕麻烦!我们多多地串点,到了冬天卧一大缸酸菜,看你们咋吃呢!奶奶的口气是肯定的,那意思就是你们想咋吃就咋吃,由着性子吃,没人会给你限量。

  秋风干爽,艳阳高照,萝卜叶子很快就干了,比原来萎缩了很多。奶奶一串一串取下来挂到后窑墙上的木橛子上去。

  我们宽大高深一直寂寞的后窑顿时变得拥挤热闹起来,显得很富足。墙上的干菜串子一串挨着一串。地上堆着农具和一些很破旧但还是舍不得扔掉的东西。本来木橛子上还留着几串去年的老干菜,对比之下,老干菜更像是一串串破抹布。上面落了尘土吧,在窑洞墙上吊死鬼一样挂了一年吧,总之是面目陈旧得让人伤心。我过去摸一摸,拽一下,干爽枯衰的叶子顿时碎了,化为粉屑,扑簌簌往下落。手碰到一片,就碎一片。顷刻间化为乌有,只剩下枝干挂在那里,光秃秃,孤零零。空气都变浑浊了,有点呛人,有点让人喘不过气来。我从尘屑团里抬起头来喊,奶奶,奶奶这还是我们去年挂的那些干菜吗?咋老成了这个样子?奶奶很忙,不回答我,我也没十分渴望她回答。因为我记得十分清楚,这些干菜除了我们去年此时挂上去,难道还会自己冒出来吗?

  木橛子数目有限,要挂下所有的干菜明显有困难。奶奶歪着头想,像一个贪玩的孩子面对着一道不确定答案的选择题。她终于下了决心,动手往下取旧菜,取一串旧的,挂一串新的,一番新陈更替后,所有的木橛子上挂满了新鲜的干菜。

  旧干菜串子被堆积在门口,一串一串死尸一样栖遑地躺着,奶奶看着它们有点作难,扔吧,舍不得,再收起来?没地方放了嘛。这取舍真是成了一道难题,横在那里把奶奶挡住了,去年的时候她用双手把它们一片一片择出,一束一束捆扎起来,现在又由她的手来扔掉,好像在叫她扔掉一些贵重的东西一样作难。

  我用脚踢着干菜串子。它们实在太陈旧了,好像叶面在失去水分的过程中,颜色也跟着蒸发、褪掉了。

  奶奶弯腰把它们提起来。我看着她提了两串不怎么重,就也过去试着往起提。它比我的身高还长,干枯的菜叶子轻飘飘的,一串干菜很轻易就被提起老高。我吓了一跳,踮着脚尖再往高提,还是那么轻。当初那些重量都哪儿去了呢?刚串起来的菜叶子奶奶一个人拿不动一串。现在奶奶提了三串还不重,又往左手里再增加了一串。

  奶奶叹一口气,十分惋惜地说:拿去给牛吃吧。我们就真的放进了牛槽里。

  新鲜的菜叶子挂在木橛子上,一天天变干,终究也会变成去年一样的干枯吧。就像我有一天终将会长成奶奶一样的衰老。时间是一把刀子,悬在头顶上,一点一点地削切着我们的生命。虽然这刀子隐藏得很深,可是它削砍的结果确确实实摆在每一个人面前。

  有一天,家里没酸菜了。不等我母亲动手,奶奶已经坐不住了,她先换了一个大水,坐在炕上梳了头,就去沟里担水了。头发没干,把帽子弄湿了,裹在帽子外面的手巾也透出一坨子湿痕。她顾不上管,小跑着去担水。奶奶一辈子都是跑着干活的,好像不抓紧干,活儿就会自己消失了一样。所以得尽快地干,干完了才能坐下歇缓。

  腾缸是一件麻烦事。水缸自然好清理,把残余的水舀出来,拿净抹布擦了缸底,再舀一马勺清水冲一冲就成了。麻烦的是另一口缸。那是专门装浆水的缸。吃到最后,酸菜捞完了,缸底里残留着最后一点浆水,里面飘满了白花。奶奶趴在缸沿上看一下,吸一口凉气,先去后窑里取来两串干菜。秋后挂的干菜,已经泛出旧色来了。混杂在菜叶中的偶尔残留下的萝卜头的白顶儿也干了,一片一片,抽搐收缩得像老人的脸,皱纹里落满了尘土。奶奶坐在门槛上往下解冰草绳,当时那么新鲜的冰草也枯旧了,黄黄的,松垮垮的。很快就解下来了。堆在地上,像一团解剖的肉,再也回不到当初赖以生长的骨架上去。锅里水开了,奶奶动作节奏加快了,一边洗干菜,一边往开水锅里投。一会儿满满压了一锅。盖上大草锅盖,往灶膛里加紧烧火。

  奶奶一辈子没啥本事,针线茶饭没一样能拿得上台面的,只有这卧浆水是她的拿手活。我母亲那么能干的女人,可以包揽锅灶上所有吃吃喝喝的活儿,但是到了卧浆水的时候她自动退到一边去了。她很放心,不用进来看一眼,奶奶能顺利独自完成所有的工序。

  水汽大起来了,从方圆升起,渐渐地包围了锅顶,直到地方完全包围了中央,形成一股很明显的合力,森白的气体打着旋儿离开热腾腾的草锅盖,扑向屋顶。大的檩子小的椽子交错、竹席泥巴凑合垒成的屋顶变得朦胧了,奶奶早就褪尽了软柴,灶膛里架着几根硬木柴棍,火势也形成了合力,嘻哩哗啦笑着,像个瓜女子在傻笑。那口缸终究是要清洗的,奶奶忽然下了最大的决心,本来就有点下驼的脊背弯曲下去,用大马勺往出舀那些残余的浆水。倒在一个盆子里。刮干净缸底,用清水洗缸的底部和侧壁,将笨重粗黑的家伙搬斜了洗,里外都洗了。缸像一个蒙垢已久的女人,忽然换了一个大水,同时那里外的衣裳也给换了,穿得一簇新,要不是缸沿上有一个豁口,它就是个刚买回来的新缸了。焕然一新的水缸边,那半盆子浆水的陈旧让我心里直翻跟头,浅灰色的表面上那层白惨惨的颜色和霉味,都是沉甸甸的。我赶紧把鼻子缩回来,奶奶,奶奶这就是我们天天都吃的浆水啊,咋这么难看?还臭烘烘的?

  奶奶将灶火门口快要掉下来的木棍往里推一下,伸手赶苍蝇一样赶一下我,快耍去,这是剩下的一点缸底,才两天没吃就臭了!你那个懒婆子妈,就知道等着吃现成的,一缸的酸菜浆水吃光了,还等着我拾掇缸底哩——

  伸右手在锅盖顶上甩几下,赶散了一团白汽,一把揭了锅,一团白得发黑的汽哗啦一声腾起来,奶奶消失了,被血盆大口吞没了。可是我不会喊人来救命,因为大口又把奶奶吐出来了。她的脸上挂了一层绿油油的水雾,用大勺子翻搅一番,盖上盖子又开始烧火煮。大团水汽很快消散,只留下一股菜腥味不散,往黄土墙壁、椽子檩子和更细小的泥皮深处渗透。也钻进我的鼻子眼儿耳朵碗儿头发丝里来了。我觉得自己也快变成一根被煮得湿塌塌的干菜了。可我不走,绕着锅台打转。奶奶把缸底腾出的坏浆水端出去倒给老牛喝。

  这会儿干菜煮好了,用铁笊篱大马勺搭出来泡进凉水里。黄得发白的菜叶在水里一泡,散开了,颜色慢慢变成了深绿。清水也跟着绿了。我瞅准一个白中泛绿的萝卜片儿去抓,凉水也被泡热了,烫手。我嗖地收回手,萝卜片儿夹在手心里,吹一吹,就往嘴里送。老萝卜的那种苦味儿被开水煮透过滤了,咬一口,柔韧筋道,熟得很好,一点不硬。闭上眼慢慢品尝,呵,像鸡爪子,像羊蹄筋,还是牛耳朵?

  奶奶倒掉煮菜水,又烧一锅开水。然后蹲在地上捏菜里的水。捏出一疙瘩一疙瘩熟透的干菜叶子,垒放了半个案板。

  我乐坏了,趴在案板边捡萝卜片儿吃,大嚼大咽。奶奶不骂,拉一把我胳膊,说:把菜弄脏了!我才不怕她呢,她从来不会打娃娃,连一巴掌都没有打过我。我把手伸进泡过菜的水里扑晃一下,捞出来,湿淋淋举着喊:看看,我洗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