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9日 星期日
鹤蜚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21-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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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蜚,本名孙学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中国作家》《人民日报》等发表作品300多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他时光》,长篇报告文学《大机车》,小说集《土豆在飞翔》,散文集《光影绚烂的深处》《爱上巴西利亚》《融入生命的味道》等多部,曾获得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中国工业文学大赛长篇报告文学一等奖,曹禺杯优秀电影剧本奖、辽宁省五个一工程奖、辽宁省优秀图书奖等多个奖项。


  鹤蜚:槐香满城

  

  每到五月,槐花绽放的时候,是我最开心也最伤感的日子。我喜欢槐花,生在大连这个开满槐花的城市,无法不面对槐花的美丽,而我对槐花的眷恋,岂止是岁月年轮可以理得清的缠绵。

  小时候住在凌水桥,家后面不远处就是山,山与海相依,翻过靠海的山,就是黑石礁,在凌水桥与黑石礁相连的山上,种满了槐花,每到五月,槐花开放的时候,每天早晨打开后窗,槐花的幽香就飘进来,立即,满屋子挤满了槐香。

  凌水桥人对槐花的感情,甚过这个城市其它任何地方的人。凌水桥也是大连最早种植槐树的地方,只是没有别处槐花树那么有条有理,也不像别处的槐树在路的两旁,不是刻意种植的那种,更像是什么人随意丢撕下的种子,山上的槐树长得不规矩,东一棵西一棵,高低不同,粗细不等,都是野蛮生长的状态,但凌水桥山上的槐树,一点也不逊于号称大连第一街的南山麓。大连最早的街道许多以树立名,南山街就是以种植楠树为主,桂林街则种满了桂树,安阳街栽植杨树,等等。早年的凌水桥虽然不像是黑石礁那样是富人区,但槐花树遍布整个凌水桥的山上,开得也最繁盛。槐花开时,凌水桥漫山遍野的槐花,把凌水桥泡在槐香里。大资本家张本政的别墅就在我家的西边,他当年选择凌水桥修建别墅,或许就是因为这满山的槐花吧,不然,早年的凌水桥可不是什么热闹繁华的地方。

  要说槐花种的有品位的当属黑石礁的槐花街。最早俄国人来到大连时,不仅带来了沙俄贵族,还带来了俄罗斯民族的浪漫和奢华。也许是早就有的规划,也许是哪个建筑师的随性而作,靠海的黑石礁的海边和山坡上,最早建起了风格不一的各式别墅,从黑石礁海边一座小山的山顶上远望,四周都是红绿灰蓝色的屋顶。从黑石礁广场通往海边修建了好几条道路,每条道上都种上不同的树种,其中最长最有名的当属槐花街,槐花盛开的季节里,俄国贵族们会成群结队的来赏槐,黑石礁海滨独特自然天成的礁石景观,更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把黑石礁一下子推向了贵族化的假意之中。

  日俄战争后,做为战胜国的日本人逼着失败的俄国人在旅顺签署了投降书,俄国贵族精心打造的城市,堂而皇之地落入了日本人的手里,大连成了日本的殖民地,天皇罪恶的旗帜飘在风中,槐花街重新有了新的面孔,一些日式的房子陆续拔地而起,每到槐花盛开的日子里,槐花街上经常可以见到赏槐的日本人,他们对待槐花的喜爱一点也不逊于浪漫俄罗斯民族。

  槐花街周围的小街小巷也都栽植着槐树,每到春夏交集之季,也是槐花争香怒放时节,四处都是醉人的清香,说到槐花,不能不说槐树。其实,槐树漫长的一生中,枝繁叶茂、花容娇媚的好日子真是少得可怜,像一晃而过的青春年少时光一样,总是匆匆飞逝。

  大连被称为槐城,大连的槐树主要有刺槐和洋槐两种。两种槐树都长的不太好看,如果非要比较一下,刺槐要优于洋槐,刺槐的树皮纹路有着深而曲折的褶皱,暗赫色的树皮水泥般地紧硬,树干笔直伸展,长得高大,枝桠冲到天空,横向生长,整体形态给人以十分舒展的感觉。而洋槐身材既不挺拔伟岸,也不俊秀高雅,树干略微弯曲,枝垭也长的太过随意和稀疏,弯曲扭怩,相貌难看。

  大连冬季漫长,槐树的叶子又格外的脆弱,总会在霜降开始时先败下阵来,严冬时已经片甲不留,槐树的枝丫很坚硬,整个冬天,槐树只好赤裸着丑陋的身子,挺着形状怪异的枝丫,摆出无奈的丑陋的姿态,浑身上下刺头儿似地支楞八角,冷眼地打量着世界,总是,不长绿叶子时的槐树非常的难看,外表一点也不招人喜欢。不过,就算是可爱的孩子也有不待人见的时候,不是说八九岁讨人嫌吗,更何况相貌难看的槐树?槐树在让人不待见的日子里,默默地顶着寒冷的侵袭,悄悄地凝望着岁月的时钟,盼望着温暖日子快些到来,好增添丰满的衣衫,打扮憔悴的容颜,期待绽放和花香的短暂美妙时光。

  槐树开花时间大约在每年的夏初,早早地绿了芽,吐了翠,此时也是风最少的时候,下过雨后,到处散发着蓬勃的气息,天空碧蓝、洁净如洗的日子逐渐增多,特别让人心神宁静的是那久难忘记的槐花甘美的芳香。这时的槐树有种扬眉吐气的畅快感觉,虽然槐花的花期最多也不过十天半月而已,但那时的槐花成了宠儿,不管是人还是蜜蜂都会围着槐花转,那些天里,槐花拼尽气力,像卑微的嫔妃等待久不临幸的大王,用它可怜的短暂而美丽魅惑的花期,妄图凝固稍纵即逝的好时光。

  槐花不像玫瑰那样招摇,也不像牡丹那样惊艳,更不像水仙那样妖娆,也没有茉莉那么小气,槐花的香不那么浓烈,槐花更像男人爱极又得不到的情人一般,总是让人充满了怀恋、回忆、相思的滋味。而槐树所有漫长难过的日子,也因为槐花盛开而变得无足轻重,好象所有的日子都没有槐花扑面的日子那样让人心醉。

  槐花街的声名远播当然取决于灿烂的槐花。

  早先的黑石礁广场通往海边的一条路的两旁,都是高大的槐树,人称槐花街。槐花街的两侧还形成了小片的槐树林,每到槐花盛开时也是槐树生长最茂盛的时候,树林深处,都飘荡着槐花的幽香。碧绿晶莹的槐树叶中,密密匝匝地垂落着串串槐花,一嘟噜一嘟噜的紧挨着,即使是长在一起的槐花,有心急的槐花早早就吐着淡黄色的花蕊,悄悄绽放了,而有的槐花含羞地垂着眼帘不肯给出半点的微笑,任凭盛开的那些花瓣用力的挤兑,开的未开的槐花雪白粉嫩地挤在一起,懒懒地垂下来,走在路上,不经意间一抬头,满树的槐花都在恣意绽放,到处都是微微涌动的暗香,槐花的味道香而不烈,淡淡地在空气里游动,远远地就可以捕捉到,沁人心腑,吸一口神清气爽,再摘一串吃下去,那感觉,要多美就有多美。

  不过,槐花街也有槐花街的烦恼。槐花还没有开放的日子,槐花街的槐花就被人们惦记上了,早早地就有人等着槐花盛开,好摘下串串槐花,因为槐花好吃,早年,对于经常为吃而犯难的没有多少副食供应的人们,槐花是主妇们最好的调剂,每到五月下旬,槐花盛开的日子,是槐花街最热闹最得意的日子,也是槐花街的主妇们最忙碌的日子。

  男孩子似乎天性喜欢上房揭瓦爬树掏鸟蛋下海摸鱼等等,他们大多性子急,总是等不及槐花开旺的时候就提前动手,槐花白色的小花骨嘟刚刚鼓出头来。槐花树高,最先开的都是树冠顶层的那些槐花,很难够得着,这时候男孩子们开始显露身手,他们总是三下两下就蹿到了树顶,把头探在茂盛的绿叶中,寻找槐花,从树上摘下一串串刚刚长成小串的槐花,塞进嘴巴,槐花甜润鲜美的花蕊汁液顺着嘴角溢出。

  小时候,每到槐花盛开的时候,我的衣服口袋里都会装满槐花,那些槐花开放的日子,我的浑身上下都透着花香。我最见不得槐花受伤,树林中那些寂寞的槐花,把他们的香气从深山里带出来,一定是在寻找亲人。不过,那些槐花又是多么的幸运,他们年年月月的等待,总能盼来槐花盛开,就像是等待失去的亲人重新归来,即使冬天来临,即使他们的树叶和花朵被大风吹散,但日子总有盼头,花朵树叶只是和槐树短暂的分离,下一个槐花盛开的日子,他们会重新在枝头相见。

  眼见着树尖上的槐花开始热闹起来,一些不会爬树的人,便会自制U字型的铁钩子,绑上长长的木杆,伸到结满槐花的树枝上,折断槐树枝,用力从树顶上拉下来,再摘取槐花,从那时起,到槐花谢过,树林里街道上到处都是折断的槐树枝。等槐花旺时,有时来不及摘槐花,有些人干脆先把长满槐花的砍下来,把树枝捆好,一捆捆地拖回家,慢慢地摘槐花,树枝剁成一段一段的,码在院子里,冬天里,炉膛里叫得最欢的一定是劈啪做响的槐枝。

  一团丝绒般油亮的乌黑头发,散发着淡淡的头油的味道,弯曲成蛇样的身体正均匀地喘着气,一下一下,像节奏明快的指针,细白的柔软的一圈软软的绒毛围成的脖颈,那是妈妈坐在院子里,认真地摘着槐花,不舍得丢掉一串。她的手在鹅黄又略有些淡白色的槐花花朵间穿梭着,对待槐花小心温柔,犹如对待刚出生的小鸡雏,风一样轻轻地掠过我的心尖。不一会儿,一哮噜一嘟噜的槐花就盛了满满一盆,槐花在白瓷盆里潺潺嘤嘤,像一群刚出生的小白兔,新鲜活泼。

  槐花盛开的时候也是槐花街的节日,那些天,槐花街家家都会做槐花美食。到时候,妈妈会用槐花做的槐花美食在槐花街上非常有名,有槐花饺子,槐花肉丸汤,腌槐花小菜,煎槐花鸡蛋饼,还有蒜苗炒槐花,槐花蛋花汤,槐花蒸水蛋等等,都是我最喜欢吃的美味,如今想起来仍然会时不时地咽口水。

  槐花开放的日子里,四处都是槐花沉甸甸的幽香,妈妈也像被槐花压弯了腰细佻的树梢,弯着腰埋头在槐花的花朵里,精心地挑选着饱满的槐花,准备槐花晚饭。槐花有着随性的好品质,和任何食物一起搭配都不个楞(大连话:合群),槐花既可以做饭也可以做菜。要知道,粮店里的白面和大米不是随便吃的,那是细粮,要凭票供应,平时大家吃的最多的是玉米饼子,过年过节才可以吃细粮。不过,槐花开的时候,家家都不再吝啬,有了槐花,就可以做成槐花玉米饼子,或者槐花玉米和白面掺和在一起的馒头,还可以掺在大米里,做成槐花米饭,槐花菜团等等。槐花种子甚至可以入药,可以凉血治痔疮,也可以排毒。不过,槐花吃过量也会中毒,每到槐花开放的时候,许多孩子因为吃了过量的槐花,脸上就会肿杂碎(大连话。腮腺炎),大街上经常会看到脸蛋儿肿得变型的小孩子。

  妈妈总是把吃不了的槐花晒在门前的台阶上,等晒干了再装到面袋里,留着冬天吃,在槐花了无足迹的冬天,槐花的香气一直在家里四处淡淡地游动着。

  有一天,妈妈做了金灿灿的大黄米饭,煮了鸡蛋鸭蛋,做了槐花猪肉丸子汤,还有槐花煎鸡蛋,每年槐花开的最盛的时候,我家里都要隆重地吃一次槐花饭。那天,贪吃的二哥吃了两碗大黄米饭,喝了好几碗槐花肉丸汤,直吃得小肚子鼓鼓的才罢休。那天晚上,二哥半夜里突然肚子疼得在坑上打滚儿,脸上更是肿得变了型,肚子鼓成了小山包,他嚎叫的声音仿佛要把整个槐花街的屋顶掀翻了,夜晚也被搅动的不得安宁,他吃的太多了,伤着了,那天晚上,他趴在坑沿上大吐不止,肚子里美味都被糟塌了……

  长大后搬离了槐花街,住的地方也与黑石礁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但是,每一个槐花开放的日子,我常常会站在繁茂的槐树下凝视很久,闻着满城的槐香,怀念那些槐花盛开的每一个美丽而难忘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