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胡竹峰:高粱与花椒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1-04-12

  

  高粱红了。在泸州。夏天,看到一大片又一大片的高粱红。红到心里,无上清凉。那些高粱沉甸甸的,风一吹,叶与杆窸窸作声,高粱穗累累垂垂有喜气。从车窗里望去,高粱地起伏高低,颇有旧气,也颇有酒气,错觉的酒气,恍恍惚惚。走进高粱地,人淹没了。日光灿烂,人的影子高粱的影子在空地上拉得长,青青的,有些袅袅意思,心里含着一块冰雪。雪是白是冰洁,突然觉得写作不过是雪上涂白。人生、文章,雪上涂白而已。文章人生的雪上涂白,有过一段诗酒风流就好。

  大片大片的高粱地,过去没见过。我家乡种的高粱,孤零零一株,寥寥几棵,或者齐刷刷一排在地边坝埂上。小孩子分不清,常把高粱当甘蔗,在地头干望着。那小孩布衣布鞋,尘封在黑白色的相片里。

  高粱红了,红得发紫,或者通红。乡人将高粱做成小汤圆,团团滚滚装在粗瓷白碗里,汤色绛红。汤圆的质地是一种熟透了的高粱红,隐含着朱粉、朱砂与橙红的肌理。碗口蒙有汤气,薄薄的白色汤气漫向桌子上方,给高粱汤圆平添了茫茫雾气。夹起一个,酱在筷子头上,色泽丰美像古旧的红木珠子。

  高粱汤圆的味道糯糯的,淡甜里稍微有些涩,很像多年后读到的废名文章。鲁迅说废名文章冲淡为衣,冲淡之衣下骨骼嶙峋,还是涩。知堂一派文章,有一股涩味。知堂涩,俞平伯涩,废名涩,沈启无涩,江绍原涩。因为涩,故显得厚,有一种生气。

  因为涩,因为厚,更因为生气,高粱是最好的酿酒原料。

  祖父很喜欢吃高粱汤圆,说高粱消积解毒。与祖父同吃高粱汤圆的情景,记得不大清楚了。记得清楚的是,端着粗瓷碗,有庭前看美人蕉的心情。

  泸州归来,带回一束高粱,挂在墙上,一如欣赏红色的宝石,灯光打下来,投影幽静。

  高粱,古称蜀黍。

  泸州一带,先前没去过。泸州的名字知道得早,酒乡也。泸州归来也带回很多花椒。

  有人不吃花椒,说辣。有人不吃花椒,说麻。我喜欢花椒,做酸菜鱼、水煮牛肉,炸一小把花椒,吃起来满口奇香,吃饭时多盛一碗,胃口开了。

  川渝人真能吃花椒。几个人团团坐着,每道菜都放有花椒,青花椒红花椒青红花椒。面条里也沉浮着几颗花椒。

  川菜在烹调方法上,有炒、煎、烧、炸、熏、泡、炖、焖、烩、贴、爆等三四十种之多。其最大风味是麻辣,搁很多辣椒胡椒花椒。辣椒、胡椒、花椒、豆瓣酱是川菜的主要调味品,不同配比,配出了麻辣、酸辣、椒麻、麻酱、鱼香、怪味等各种味型,无不厚实醇浓。

  花椒是川菜的点睛之笔,也是点金之笔。辣椒是放,川菜里有一种口感的放肆放荡放纵,花椒是敛,将川菜这匹脱缰野马拉回来。每次吃川菜,总是在一曲大江东去与一段京东大鼓之间徘徊。辣椒是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花椒却是十七八岁的山野女郎,执三弦。花椒之花甚小,嫩而巧,粉红色花瓣在枝叶间躲躲闪闪。这样的花结那样的果,有一种世事难料。放有花椒的菜,吃进嘴里,一口有一口味道,越发世事难料。

  花椒属异类草木吧,特立独行,不中不和,老而弥坚,有遗老气。

  胡竹峰,1984年生于安徽岳西,现居合肥,出版有《中国文章》《空杯集》《墨团花册:胡竹峰散文自选集》《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民国的腔调》《闲饮茶》等散文随笔集十余种,曾获人民文学散文奖、滇池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等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