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朱绪厚:岁月沧桑话穿衣
来源:东北作家群 | 作者:  时间: 2021-04-09

  

  人类自从结束了以树叶遮丑的历史,就离不开布料,离不开各式各样的衣服。俗话说,吃饭穿衣量家当。单说穿衣吧,生活富足必讲究,艰难岁月穷凑合。

  一说到衣裳,最早的记忆里就和布票联系在一起。我出生在1955年,从什么时候实行布票记不清,一人一年三尺三,不够做一件褂子的,只能插空纺线,织“家织布”添补,大人孩子迁就着用。国家困难,物资困乏,只能实行布票、粮票、煤油票等加以限制。尽管有票证,也没钱买,那些票证还是沿用到了改革开放初期。怪不得有一句很流行的话——“大个子多穿二尺布,不如矮人有智谋”。那时小青年说媳妇,不太讲究个子高低,甚至小个头的好说媳妇。原因很简单,省布票呗。

  布票比纸币小,有赭石色,浅蓝色,票额有一尺、二尺,五尺不等。按人头分配,孩子多的沾光,大人多的眼馋。青年结婚时,发一丈布票,让人心生嫉妒。其实,做了新衣,套不了被子;套了被褥,又做不了衣裳,根本不够用的。有一种“半布票”,不是布票的一半,而是买一尺布只收半尺票,是那种质地很差、不耐穿的络布(音laobu,不密实,像纱布一样)。还有不要布票的,就是那些正匹布卖完剩下的布头、布角。然而,“半布票”的布、不要票的布不常有,隔几个月才卖一回。一旦听见卖这种布,全庄的人说不清谁跑得快,簇拥到供销社疯抢,谁抢到了,就像得了天大的便宜,滋的合不上嘴。

  我上初中的时候,供销社两个营业员听同学说我作文写得好,常让我代写一些“批林批孔”、学习心得之类的文章,贴到学习专栏里。对我的奖赏,不是烟酒糖茶,而是有“半布票”和不要票的布,偷偷给我留一点。每当把这紧俏物资拿回家,父母喜上眉梢,街坊四邻羡慕得了不得。

  布票少,也缺钱,穿衣盖被就得穷打算。大人一身单衣、棉衣穿一年又一年,孩子的衣服,大的穿得小了、破旧了,小的“捡破烂”接着穿,孬好不嫌,夏天不漏肉,冬天能御寒算完。无论穷富,也不管当官的为民的,都穿补丁衣裳。肩膀、膝盖、臀部、袖口那些易磨损的部位,找些颜色相近的布头,针脚细细地缝补上,就当新衣服穿。“好媳妇好饭食好针线。”补丁颜色搭配得好不好,缝得端正不端正,仔细不仔细,一瞧便知谁家媳妇手巧不巧。于是,缝补丁曾一时成为衡量家庭主妇能耐大小的标准。手巧的媳妇能把补丁摞补丁的衣裳“绣”出花来,破衣服也穿的体面光彩。

  大小队干部“近水楼台先得月”,把化肥袋子染了色做衣服穿,日子一长,洗几水败了色,前面露着难看的图案,后面“写”着“化肥”,不觉得难看,反倒引以为荣。不过,那东西坚挺,不柔软,还刺痒,仍然让人十分羡慕,盼着用完化肥也争抢一两个,做身不花钱的衣裳。曾有几年穿“化肥袋子”成为一种时尚。

  衣服少,没的替换。夏天,大人洗了褂子,光着膀子干活,夜里洗裤子,早晨穿着下坡。学生借中午空儿洗衣裳,赶上阴天晾不干,只好披着湿衣裳去学校。冬天,裤褂闲着舍不得往棉袄棉裤里套,留着春夏秋穿三季。大人戴着棉帽子、耳囊子,裹着扎腿带子,冻得哆哆嗦嗦。学生戴着棉帽子,围着围脖,打扮的像小老头,上课冻急了跺脚取暖。小孩子和老人不出家门,守着火盆子烤手、烤脚,冻得直淌鼻涕。那时,虱子、虮子特别多,逮也逮不净,在火上一烤“呯啪”作响。路边一个茅厕,有人进去解手,看看没人就褪下裤子捉虱子。新来一个老汉在茅厕口等着,实在憋不住了,说,你先等等,我解完手,你再逮行吗?这事传出来都当笑话说,其实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有人给棉花打农药中毒死了。他的弟弟舍不得丢掉哥哥的衣裳,洗了洗穿在身上,天热一出汗也中毒身亡了,让人顿足惋惜。村里死了人,穿过的衣裳,用过的被褥,但凡好点的,挑几件留作家人穿用。稍差点的,送给鳏寡孤独老人,也算行善积德。不像现在,人亡故了,所有用过的衣物都一把火烧了,留着怕有“影病”,犯忌讳,不吉利。

  唉!那时候,遭的罪呀,简直没法说!

  我排行老二,是穿着大哥的“破货”长大的。我穿的小了,只要不是烂的没法穿,下面的弟弟又接着穿。实在不能遮体挡寒了,娘又剪成布片蘸着浆糊打袼褙、纳鞋底……做到应用尽用,绝不浪费。1972年腊月大哥参军,到公社集合换衣服,捎信来让我拿回换下的衣服。褂子和裤子穿了几年忘了,但那身秋衣秋裤我一直穿到上完高中,进了公社电影队还穿了两年。1976年秋天,我们电影队住在小河西村,到崔家庄去整大寨田,回来在河边洗脸时,把秋衣搭在树杈上,不知是谁顺手拿走了。我急得哭了,还是赤脚医生李明善大哥给了几尺布票才买了一件新的。这件事虽小,可我一直记着,一辈子忘不了他的恩情。

  参加工作后,不得不穿得好一点,穿不出门的衣裳还是给弟弟,他们从不嫌弃。1977年夏天,父亲让我去旧县集上打(买)花生油。到了粮食市里找不到卖油的,一打听是不让卖油,有人在一个农户家里偷偷做交易呐。我推着车子进了门,天井里的人惊恐地散开了。那个卖油的老汉慌乱地话不成句:“俺没卖油,俺没卖油!”我意识到因穿的好一点,人们把我当成工商干部了(那时工商干部不穿标志服)。我从提包里拿出两个酒瓶子说:“我是打油的。”卖油的、买油的转惊为喜,说可吓坏了,可吓坏了!

  大哥回家探家,给我一件军褂。我穿着它相了媳妇,穿到结婚以后,已经半新不旧了。一天,邻居一个同学到我家玩,吞吞吐吐不说有什么事儿,一再追问,他才说想借我的军褂到邻村去相媳妇,我爽快地借给了他。媳妇相成了,过了些天他又来借,说是去岳父家认门,怕换了衣服黄了婚事。我很理解他的心情,借给他再没往回要,他到结了婚生了孩子,还一直穿着,舍不得扔掉。

  到了80年代改革开放之后,不用布票了,慢慢富裕起来了,不知从那一天开始,补丁衣服就不见了。大人孩子夏有单冬有棉,一人好几身衣服,变着花样穿着打扮。男的穿中山装、西服,女的花衣花裤,马甲裙子,绫罗绸缎。老人穿棉袄棉裤,里面是套着线衣线裤,外面罩着漂亮的外套。孩子爱美,追着时髦穿新鲜,打扮得花枝招展。街巷里,大街上,公路上形形色色的人群,如同彩色的流云飘然而过,几乎分不出城乡差别了。

  进入2021年,我国实现了“第一个百年目标”——脱贫攻坚取得全面胜利,人们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穿着打扮更讲究了。手里有了钱,几百元一件的裤子、褂子,上千元一身的衣服,说买就买,毫不含糊。看看吧,个个穿得周周正正,靓丽耀眼。别说补丁了,穿不了多长时间,起皱了,有褶了,缩水了,说换就换。那件时髦,那件漂亮,那件称心,就买那件。花钱买新的出手大方,扔掉旧的毫不心疼。

  我退休以后,也跟孩子一起住进城市里。儿子儿媳给买一身新衣服,我能嗔怪好多天。儿子不穿的衣服毛皮不擦,囫囫囵囵,没洞没眼,我决不让仍。穿在身上,虽然有些瘦小紧巴,但就是舍不得丢掉。有时孩子们偷偷给丢进垃圾桶,我就心疼地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有时闲聊,说起当年的吃粗茶淡饭,穿破烂衣服的事儿,连七八岁的孙女都说,那是什么年代啊!

  想想也是,日子好过了,是该享受了。可我们从艰难困苦中过来的老一辈人,总是忘不了那缺吃少穿的岁月,过紧日子的习惯改不了。老家衣橱里放着七八身衣服,一直闲着没穿,原打算回去送给在家种地的发小,听了孩子们的话,心想还是算了吧,别让人家说瞧不起。我那发小,也不是从前了,穿着打扮也很时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