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英雄之歌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许锋  时间: 2021-04-08

  

  我极少唱歌,但我喜欢音乐。音乐如岁月流经河床之后沉淀下来的沙砾,若河床裸露,会闪烁金子一般的光芒;若河水汤汤,会矜持地悬浮、摇曳,与水声一起质感、高亢地呐喊。

  一

  父亲是一名军人,但我没听他唱过歌。我们那时没有住在军营里,估计部队有纪律,家属不能住在里面。我就没有听过战士们齐声唱歌,那一定格外嘹亮,乃至响彻云霄,让人热血沸腾。

  但母亲是唱过的。母亲最爱唱《打靶归来》: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胸前红花映彩霞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

  母亲唱的时候脸上浮着笑,有时候只有声音没有动作,有时候手还舞动着,像打着拍子。那时她年轻,从西北随军到内蒙古,住在得力其尔,那是一个村子,春天里,山花烂漫,丰草绿缛,佳木葱茏;春夏交替时,一场淋漓酣畅的雨之后,我们住的院子周围,本来枯萎的柞树,裂开的树皮缝隙之中,一朵朵木耳突兀地冒了出来,黑黑亮亮。孩子们调皮,钻过去,踮起脚尖,小手一捏,一掐,木耳就到了手里,心里乐,乐极生悲,脚底一滑,摔倒在枯草丛之中,沾了一屁股的雨水。秋天短促。进入冬天,大雪漫天飞舞,遮云蔽日。取暖,靠烧木头柈子。一截圆木,直径20厘米左右,圆咕隆咚,不好烧。将圆木立好,一斧头下去,“咔嚓”劈成两半,再将半拉儿木头立好,再一斧头下去,“咔嚓”又是两半,一截圆木分成四半,劈柈子,烧火方便。父亲劈,劈累了,母亲劈。父亲穿着军棉衣,戴着军棉帽,戴着棉手套,一身绿。帽檐上的五角星红得一闪一闪。母亲也穿得厚实。劈着劈着,劈热了,俩人摘了帽子,去了手套。这是我童年里看到的最真实的劳动场面。我也想伸把手,可不敢,那斧头立起来比我高,硕大无比,寒气逼人。一般的家庭劳动,父亲不参加,他是军医,每日早出晚归,治病救人。劳动之余,闲暇时,母亲才唱歌。那时家里没有电视机,也没有收音机,不知她从哪里学会了这首歌。想必还是从父亲那里听到,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我知道,在我还未出生时,母亲去过父亲读书的军医大学,住了一段时间,也许,就是那时听会的。

  这首歌,伴随着母亲寒来暑往,闯北走南。

  《打靶归来》是20世纪60年代的流行歌曲。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曲作者为王永泉,是一名军人。歌曲,先有词后有曲。词为牛宝源的一首小诗。牛宝源也是一名军人。艺术来源于生活,诗歌呈现的画面,是牛宝源看到的战士们训练的真实场面。

  这首歌节奏舒缓,意境明快,朗朗上口。风靡之时。父亲已经应征入伍,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汽车第三十七团九连战士。他一定会唱,且多次唱过。那时他与母亲已经结婚。母亲也就会唱。一首军歌,成为那个年代两个朴素的青年分多聚少且遥远的心灵之约,阳光之河。

  其实我也会唱。熟悉那旋律。此生未能从军,是我一生的遗憾。20岁那年,机会是有的,某卫星发射基地去学校物色人选,我被选上,但母亲不让去。也许,父亲几十年的戎马生涯给她留下了隐忧的暗影。毕竟,她是一个来自乡村的女子,生于斯,长于斯,始终舍不得离开故乡和她的父母亲人。见我要从军远离,故本能地抵触。

  女儿竟也会唱。幼时,一日从幼儿园回来,遇到一位长辈,逗她,来,唱个歌——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胸前红花映彩霞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大人都乐了。分明是一个小小的战士!她上的是军区幼儿园,战士们在操场上唱,孩子们在教室里唱。

  音声相和,让人动容。

  风萧萧。光阴荏苒。即便音乐作品,也有太多属于过眼云烟,消逝于尘埃。但《打靶归来》如一叶轻舟随波逐流;如一驾马车载驱载驰,走过激昂、动荡的岁月,走进湾泊,走进田野,走进人们心中。常听,常唱,战士们言笑晏晏的快乐,萦绕于耳畔,浮现于眼前,如茶香,如酒酿,与她有缘者,“纠葛”者,无缘无故者,莫不感动。

  二

  还有一首军歌,我也熟悉,歌名简单直白——《我是一个兵》。

  父亲也熟悉。

  他的战友也熟悉。

  王虎山,今年71岁。我小的时候,他见过我,见过母亲,见过弟弟。是一位朴实、耿直的叔叔。

  1969年12月13日,他从河北冀州(当时为冀县)当兵入伍时,刚满18周岁。他说他属于“战时征兵”,与苏联悍然入侵我国黑龙江省虎林县境内的珍宝岛相关。到部队后,他被编入新兵一连;部队教唱的第一首歌就是《我是一个兵》。新兵训练过程中,各新兵连进行拉歌唱歌,唱的都是当时的军歌。“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回想起来还是那样心潮澎湃。”

  我是一个兵

  来自老百姓

  打败了日本狗强盗

  消灭了蒋匪军

  我是一个兵

  爱国爱人民

  革命战争考验了我

  立场更坚定

  嘿嘿嘿枪杆握得紧

  眼睛看得清

  谁敢发动战争

  坚决打它不留情

  ……

  这是一支力量之歌,战斗之歌。其情豪迈,其音铿锵,其势雄壮,其力宛如排山倒海。在当年的抗美援朝战争中,西方舆论称中国有“两颗重磅炸弹”,一指作家魏巍的散文《谁是最可爱的人》,一指歌曲《我是一个兵》。

  “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兵者,保家卫国者也。保谁的家?卫谁的国?保老百姓的家,卫老百姓的国。国是放大的家,家是缩小的国。来自老百姓的兵,保自己的家,卫自己的国,此乃使命、责任、担当,铮铮誓言,拳拳我心,撼天动地。

  正是这样的兵,“打败了日本狗强盗”,驱逐外患;“消灭了蒋匪军”,平定内忧。如此,家园清明,天高日晶;万丈霓虹,山河壮丽。

  正是这样的歌,以锋利肃杀之势,风行于战场,于炮火硝烟之中,力之所及,呼号愤发,使敌人色变胆寒,即便是金石之质,亦无不被摧败。

  《我是一个兵》词作者陆原,原名陆占春。1942年参加八路军。曲作者岳仑,也是一个兵。1949年10月1日,当他们走到湖南衡山县富塘镇碧塘村时,从通讯连传来巨大喜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惊人的喜讯使小山村一片欢腾,扎牌楼,架彩山,鞭炮齐鸣”。陆原和岳仑都是“文艺兵”,一个拉手风琴,一个拉小提琴,为欢欣雀跃的战士和群众伴奏。正是从那一刻起,陆原和岳仑萌生为新中国创作一首歌曲的愿望。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10月15日,在人民志愿军渡江前夕,毛泽东给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北军区和中国人民志愿军第十三兵团发电报称:

  我人民志愿军决于十月十八日至迟十九日开始渡江前进,粮食等项则应立即前运勿延为要。

  保家卫国的战斗即将打响。

  此时,陆原和岳仑的创作也有了“眉目”。他们发现了一首《枪杆诗》:“俺本来是一个老百姓,放下锄头来当兵……”陆原联想起一首抗日歌曲:“老百姓,老百姓,扛起枪杆就是兵”。正是源自“生活”的素材,成就了《我是一个兵》的“原始”歌词:“我是中华一个兵,来自苦难老百姓,打败万恶的日本鬼,消灭反动蒋匪军”。

  “岳仑吸取民歌乐汇和鼓点节奏,激情勃发,才思奔涌,一鼓作气谱出了《我是一个兵》的曲调”。

  真正的艺术作品的产生,往往是“偶然”的;“偶然”之中又存在“必然”。此种“偶然”,也许是灵光一闪;此种“必然”,却来自作者长久思考,蓄意观察,敏感捕捉,乃至一气呵成,于朴实无华之中尽显魅力。

  让我们永远记住《我是一个兵》的诞生。时间:不到一个小时;作者:两个激情满怀的解放军战士;力量:杀敌于无形;生命:传世之作。

  三

  对于英雄,有不同的定义。

  勇武过人的人,可能是英雄。

  满腹经纶的人,可能是英雄。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人,可能是英雄。

  平凡的人,可能是英雄。

  枭雄,也可能是英雄。

  但真正的英雄,一定会在某个时刻,义无反顾,死不旋踵——为了人民和国家的利益。

  在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长河中,一个英雄,是一座丰碑;一个个英雄,是一座座丰碑。

  北京,人民英雄纪念碑。

  1975年6月,我4岁。我和父亲、母亲、弟弟,合照了一张照片。但那时,幼小无知的我不知身后这高高耸立的碑为何物,不认识碑上的文字,不懂得碑文的意义。

  及至上了学,读了书,有了文化,晓了事理,才明白,我4岁那一年的夏天,与英雄们有过一次“邂逅”。

  人民英雄纪念碑,从1949年9月30日决议兴建到1958年4月22日落成,同年5月1日隆重揭幕,一共花了近9年时间。

  碑心正面(北面)镌刻毛泽东题“人民英雄永垂不朽”(于1955年6月9日题写)8个镀金大字;背面是周恩来题写的毛泽东在全国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上起草的碑文。

  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三十年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三年以来”指解放战争;

  “三十年以来”指自1919年五四运动起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斗争到1949年新中国建国;

  而1840年则是中国受侵略的开始。1840年鸦片战争,弥漫的硝烟让中国成为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

  这三个时间段,涌现了无数英雄;英雄们舍生取义,不屈抗争,气贯长虹,流芳百世。

  对英雄的最好纪念,就是不忘。就是永记。就是沿着英雄们的足迹,好好地活,好好地走。

  屈原《九歌·国殇》曰: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大意为,那些为国献身的将士们,不仅具有勇于冲锋陷阵的气概,更具有誓死不屈的精神。

  有一首歌,正是唱给英雄的,名字叫《英雄赞歌》:

  烽烟滚滚唱英雄

  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

  晴天响雷敲金鼓

  大海扬波作和声

  人民战士驱虎豹,

  舍生忘死保和平

  为什么战旗美如画

  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

  为什么大地春常在

  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

  “烽烟滚滚唱英雄”让人想起明代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中的名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无论古人之词,或今人之歌,无不开篇不凡,气势豪迈。只是,古人之词,含有惋惜之余味,今人之歌,直抒胸臆,“四面青山侧耳听”——听到了什么?晴天响雷,大海扬波,那是四海八荒之内飘扬的英雄们擎起的猎猎战旗,英雄们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情壮志,英雄们驱虎豹、逐豺狼、舍生命、保和平的慷慨之歌。正因如此,后人尽享大地春浓,鲜花满园。属于“现在时”。

  《英雄赞歌》由公木作词,刘炽作曲。

  公木曾如是说:“《英雄赞歌》作为电影插曲,是1963年秋冬间,我与音乐家刘炽合作的,我作词,他制谱。诗为乐心,声为乐体。在这里,作词只是点明主题,制谱形同安上翅膀,合到一起,才成歌曲,才得为大众传唱。”

  我小时候,看过影片《英雄儿女》。影片讲述抗美援朝时期,志愿军战士王成牺牲后,他的妹妹王芳在政委王文清的帮助下坚持战斗,最终和养父王复标、亲生父亲王文清在朝鲜战场上团圆的故事。

  我那时还小,只觉得战斗的电影好看;又在部队大院长大,对军人崇拜。其实,影片中的王成和王芳是那时人们崇拜的偶像,后来影响了中国几代人。

  《英雄赞歌》是唱给当年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的战士们的。我想,杨从芳老人的感情应该尤为真切。他是父亲所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汽车第三十七团(前汽车一团)战士,1951年8月,他在驾驶军车运送弹药通过美军飞机封锁线时,遭遇惊心动魄之拦截。只是,我通过第三十七团老政委李晨旭与他联系未果,甚为遗憾。也好,其年已96岁高龄,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不去打扰老人家也罢。

  但我知道,如果他再一次听到这首歌,言及往事,仍然会泪流满面。

  英雄的“软肋”,只有一个“情”字。家国天下,魂牵梦萦,纵是铮铮铁骨,亦常使英雄泪沾襟。

  四

  音乐无国界,但分层次与境界。靡靡之音,销蚀人的意志;悲哀之音,让人寸断肝肠;幸福之音,令人心驰神往;轩昂之音,如勇士赴敌场,势如破竹,分寸不让。

  音乐,是通达、性灵之艺术。阐释人性、直抵人心。

  音乐比其他艺术更直接地影响人,熏陶人,激励人。

  音乐柔中有刚,刚中有柔,刚柔并济。

  《礼记·乐记》曰:

  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声音之道,与政通矣”。

  国难当头,社会动荡,战争频仍,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之时,英雄辈出。赞歌唱给英雄。

  如今,浮云柳絮,天地阔远,百鸟喧啾,既和且平,此时,我们仍然怀念英雄,赞美英雄,歌唱英雄——

  因为,英雄,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脊梁。

  许锋,甘肃兰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李章达评传》《陈启沅评传》《诗经趣语精编》《小城与大城》等。散文、报告文学、小说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深圳特区报》《散文选刊》《小说选刊》等。荣获第六届“我心中的澳门”全球华文散文大赛一等奖、人民日报社和中国作家协会“美丽中国”奖、梁斌小说奖、孙犁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