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4日 星期三
菡萏:写作,一个人的地震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1-04-10

  

  纸张是可靠的,好过任何一位亲朋。它不会反目,你也不会受伤。生活非你想象,有时会出其不意教训你一下。没有一种关系是牢不可破的,安顿你的唯有纸张。

  它平静白皙,允许你在上面涂抹生长,规划自己的情绪。来时的路和去时的路都如春天的云雾一样自由自在,是一个人的孤云横飞,淡行可爱。它是轻的,不经意间抖落的皮屑,都有自己的DNA。那些轻微的声响,敲打着你的管壁,和你的血流在一起。如潺潺的夜溪,进入你的梦境与指尖。这样的自私很安全,你可以把想说的话说完,也可以把自己的美和思想养大。

  迷恋书写的人大多自恋,这很正常,就像一棵大树疼爱自己的枝叶,只要不影响到别人,便处于文明范畴。爱自己,安放无以安放的灵魂,是件快乐之事,亦如孤独,一个人纯粹的黑暗和妙不可言。

  很多人论述过孤独,说白了,孤独是种无奈,没谁想真正的孤独,然而它确实存在。自己圈养的一方水域,自身向外禁步,也请别人止步,是种与外界稍稍结冰的状态。

  文字亦属孤独的胚胎,精神上失散的孩子,需要自己仔细认领,也需要更多人的关怀接纳。故写作是孤独的,也是反孤独的,一个人的退守,也是开拓。属自身血缘分娩出的一个个夜晚,生命里多出来的一枚枚月亮,延长并纯净着自己的岁月。就像安徒生风趣的说辞,花树般的童话,是他远离世俗纷争的手段。所谓的净化,无非占据有限的时间和思维空间,让你来不及庸俗。

  书写是有洁癖的,稍存比试心态,炫耀之想,皆愚蠢不够成熟。它只是一张纸,不能负载太多,那些荣耀和光环附在毛皮之上,并没重量。它允许你的幼稚,但不能容忍你的虚伪。所以得诚实。

  每个人皆两副面孔,一副外,一副内,表里如一的可能性并不大。内心世界是隐晦的,不可能直接呈现,故有“反映”一词。人们只不过根据一个人的言辞态度外在行为做出判断推测。所谓的你,已被无数瞳孔阉割过,人们各取所需,审视的多半是自己的情趣爱好、价值理念。所以,在别人的眼里,你是五花八门、七零八落的。你非你,即便了解,也只是“印象”。内在的版图方是自己的花草,更真实有效,能借助工具呈现,无疑是幸福的。也由此催生出诸多形式,音乐、绘画、文学、雕塑等。人类靠它们打开一扇扇幽闭之门,进入一个不为人知更加细微琐碎的真实世界。

  有位画家如是说,不要悼念我,看我的画去。他的作品便是他的人,甚至比本人更真实,思想的枝柯全在里面。也有朋友说,我画的是我自己。那些娇俏、纯真、文静、抑或惆怅忧郁的仕女均是作者本人,一个男人的内心世界。没什么可奇怪的,作者设计了这个世上从未有过的一群女性,另种形式的大观园。是创造,也是其保持天真、拒绝浮华的姿态。那些残山剩水、幽花孤雁,也都是作者的精神地标和情感符号。

  生活是朴素的,很多词汇都很平凡,包括艺术。艺术乃人类除了活命外,另外一种需求方式,进而演绎成一个领域。然而艺术终归是情的载体,长大了的思考,内在美的一次次重塑,甚至哭干了的眼泪,打开的一条平静通道。如何系统都是为心服务的,把看不见的东西更好地具象化,是其职责。人们接触艺术时,实是触摸自己的内心,如果没被唤醒,或者你的内心无法与之接轨,终是失败的。

  文学也是一样,内在面孔的拷贝,并逐步清晰起来,从而让自己更好地认识自己。

  天赋这个词,很狭窄,挂在嘴边的多是外行。它只负责最初的光亮,长远的道路要靠学识来完成,所以很多作家是纸上长大的。

  《细雨蒙蒙的黎明》是十九世纪巴乌斯托夫斯基的作品,情节简单,结尾含蓄,冲淡着一种忧伤的情绪。一个人走累了,遇到了内心的古堡,想休息了,就这么简单。但它切中了人之命门,那便是孤独。

  编辑发的时候,给它安了一个玫瑰糖浆似的假肢,以便合理。岂不知离主题愈远愈假。巴氏自己结集出版时,恢复了原貌。文学从不标高,不是道德的宣讲书,它来自心底真实的一瞬,不大不小、或大或小的地震,所以,文学是一场一个人的地震。触发它的也许只是空气中的一些细微的气流,但足以在内心的深海掀起波澜。内心坚硬之人,并不适合书写。我们给予它的只能是爱,并不断创造这种爱,这是它全部的精髓和魅力。

  很多人喜欢说“深刻”。深刻是什么?不妨这样理解,不停留在表皮上、是入木三分、能被观者甚至历史牢牢记住、并产生思想连锁、有教化功能的,这便是深刻。但人类更喜欢遗忘,忘记苦难、屈辱以及罪恶。就像被性侵者,忘记噩梦般的经历,被拐儿童,忘记胳膊上的针眼样。人们更喜欢看到金色的朝阳、明亮的炉火,渴望人性中美好部分的闪现,甚至放大。所以《悲惨世界》从来就不悲惨,它是那么温暖。读者记住的不只是那块面包,更多的是那个银质烛台。它始终贯穿黑暗,漂浮着人性动人的光亮。因为它,冉阿让变成了一名真正的绅士。此书,因莫里哀神父得以辉煌。

  《复活》里,当年的花花公子涅赫柳多夫隔着铁丝网对沦落为妓女的卡秋莎说:“请宽恕我,在您面前,我是个罪人。”他谦卑真诚,内心在复活。堕落的卡秋莎也在他的召唤下一步步复活。那些麻木的罪恶只是考验人性品质的石头,他们最终超越了这份沉重。尽管大部分元凶依旧沉默着,无视着,心安理得着,但一道闪电划破,足以照亮夜空。涅赫柳多夫救了自己,也救了卡秋莎。善的苏醒,是这本书全部的意义。

  文学的使命便是复活,冰冷内心与良知的复活。然而没有心灵的震动,又何以复活!

  又如《简·爱》,当简成为独立的人、有钱后,当罗伯特瞎了眼睛、残了肢体后,简回来了。罗伯特那句“是简吗?”,让全世界潸然泪下,也让那些矫饰的爱情黯然失色,亦是新女性最好的风向标。震撼人心的力量永远是穿越乌云上方的霞光,那是爱,是善结下的金粒。超越恶,超越一切,照耀世代。

  挖掘罪恶,固然锋利,兵不血刃,何其快哉!然而也只是愤怒冰冷抑郁的代名词,仍属独臂写作。只有善的张扬,人性两极优美的平衡,才能更好地飞翔。催人泪下的永远是心与心的照耀,人们更渴望看见蓝天,黑暗里整洁的部分。

  在《梦花街》中,我曾说在上海文庙淘到了一本袁枚的《随园诗话》,里面布满密密麻麻的批语。原书主是个才子,少年得志,若活着,97岁,云云。这都不足以表达我内心的真实感受。那本书,拿到时便惭愧,一个下放牛棚之人,在艰苦拙劣的境遇中,内心依旧整洁,那些娟逸的批语无不昭示着灵魂的坦荡。此人活得何其豪华,又何其寂寞。对书籍的孜孜以求,于学问的严谨,又何其令人敬仰。若逝去,又该是怎样的损失。真文人,真读书人,理应如此。

  生活到底有多深刻?寒冷时的一把柴,饥饿时的一口粮,屈辱时的一个声音,比什么都强。有些人甚至深刻到把一篇文章肢解得七零八落,释《红楼梦》亦是,套入诸多国际因素,而不体察日常人心。如《复活》里的那个副检察官,一个简单的案件,动用诸多流行理论,遗传学、先天犯罪说、生存竞争、进化论、催眠术、颓废论等。还引用了龙勃罗梭、塔尔德、沙尔科诸多大腕,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整死卡秋莎,而不是复活。

  所以书写,是柔软进程,而非钢化结构。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白天鹅,走在自己铺下的“绿宝石粉的地毯上”,那是远离沙化,最高的荣耀。思想是思考者的结果,不随波逐流,坚守自我,拒绝肤浅诱惑的奖励。它的高度是看问题的深度,而非提到时的动人频率。

  美若没思想,便是花瓶式写作;有思想无美,无疑是在坚硬的戈壁上行走。

  最大的深刻,便是保证自己的脚步尽量走在清水里。

  生命很容易被忘记,何况纸上的生命;季节很容易被消融,何况纸上的夏气秋情。书写是端庄的,为需要表达而表达,而不是为表达而表达。它是自己的地震,柔软纤维的复活,若能震动到别人,当然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菡萏,原名崔迎春,湖北荆州人,中国作协会员,荆州市作协副主席。文字散见《作品》《天津文学》《清明》《散文》《广州文艺》《四川文学》《北方文学》《湖南文学》《莽原》《草原》《朔方》《文艺报》等。常规出版有《菡萏说红楼》《红楼漫谈》《养一朵雪花》《空翅》等。有散文入选高中试卷与散文选本,获得过湖北新闻奖,中国作家网第三届本周之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