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杨晓敏:为底层人物画像
来源:杨晓敏新浪博客 | 作者:  时间: 2021-03-08


  同一类题材甚至同一种素材,在不同的写作者笔下,会呈现出斑驳陆离的创作选择和艺术效果,然而不可否认的是,题材的选择对于主题思想的开发至关重要,它衡量写作者对社会生活的关注度,以及对生活现象的敏感性。而素材的提炼、取舍、剪裁等,则会显示出写作者的天赋与才情。

  欧阳明的《挥手》写两个老人垂暮之年,相约每天10点,在遥隔的阳台上互相挥手致意,以示问候与牵挂。其中一个弥留之际,嘱咐儿子每天按时挥手,千万不要让对方知道自己先走了,却不料另一个早在半年前已去世,也同样交待儿子要每天替父挥手。阅读于此,不禁令人潸然泪下,一个人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还不忘给别人生命的慰藉。作品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没有坎坷的人生经历,而是侧重情感表达,用平实的语言讲述了一个临终关怀的情感故事,却因捕捉到了人性最无私超脱的爱,人性的美好瞬间,从而动人心弦,温暖了多少人。

  关注老人问题早些时大都归纳为道德风尚、人文情感的范畴,当下社会的老龄化问题已经成为具有普遍意义的重要议题,老人晚景的生存状况,直接决定了我们整个社会的和谐氛围与幸福指数。在文学创作中关注老龄人群,已经不是简单的文字写作,而是基于对现实的一种忧虑和思考。像类似留守儿童、两地分居等情况,也全都是现代化进程中所产生的问题,进行拷问和思辨,也是文学的使命所在。

  读欧阳明的年度新作《挂在故乡的钥匙》,同样为作者在选材上的慧眼和主题开发上的巧思而赞叹。在社会转型期的乡村,土地荒芜问题,空巢老人问题,农业振兴问题,都成为重大热点一而再地被提及。作者以一篇千把字的小小说,从一串钥匙说起,家长里短讲邻里故事,举重若轻,将一个宏大时代主题巧妙嵌入。这串钥匙又成了贯穿全文的线索,全村26户人家及守望人老栓一家的悲欢离合,皆围绕这件道具展开,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一把锁背后是一个家庭的命运。故事情节随着一把把打开的锁向前推进。

  主人公老栓的名字,也应该是一种寓意。对于老栓来说,不舍的家乡情是“栓”,那串信任也是“栓”;然而对于家乡外出的人来说,那留给老栓的每一处老宅的钥匙,也“拴”紧着游子们的心,比如江娃子外出闯荡致富后,就把回望的目光,又投向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故土。

  老栓和江娃子可视为如今乡村的两个典型代表。老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一株长在乡间的老树,早把根须深深扎进故土,以树的姿势执著而牢固的与故土融为一体,哪怕它枝叶萧条,一时孱弱,我自魂魄相依,忠诚守望。江娃子无疑是新一代的代言人,他们怀揣美好梦想,锁上身后老屋的门,曾经转身融入城市,他们在城市摸爬滚打,有人成功有人失败,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故乡的老屋都是他们隐匿于心底的爱与痛。老屋在,钥匙在,心就在。

  该文前半部分笼罩着一份淡淡的忧伤,眼前似乎只是静态的村庄,一座座在日月星辰陪伴下的老屋,一位老人踽踽而行的身影和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平添了乡下的寂寞与荒凉。江娃子的出现,无异于云开雾散,阳光乍泄,因为创业有成的江娃子,准备回村承包荒芜的农田,带领乡村致富,春风吹拂,漾动一池涟漪。情节上这一个陡转,并不显得突兀。因为时代进步,国家振兴乡村经济的一系列政策,本身就是一把“金钥匙”,能放飞农家人世代的幸福憧憬,让美好生活梦想成真。

  写作是一个动态过程,随着小说故事、情节和人物的发展变化,作品会按照自身的规律而形成一种超出作者初始构思的走向,甚至与读者的某种常态化期待也大相径庭。又因为文学是一面镜子,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又成为作家釆撷素材,塑造典型的起因。欧阳明的小小说创作视角,倾向于杂驳的凡人凡事,以拨动人性的深层触须为切入点,于现实生活中呈现其多义性。

  社会本身就是一个大学堂,一个学子完成规定学业走出校门,也是进入生活实践学习的开始,课程既有生活能力的锻造孕育,也有对于德育修养的深度核验。《假酒》中的儿子大学毕业,一穷二白却血气方刚,信誓旦旦扬言要等到父亲60岁大寿,买好酒祝寿。父亲的回信足见其良苦用心。我们在品味一个儿子虚荣抑或自我安慰式的孝心表达时,似乎已经隐隐看到了其背后渐而沦陷于生活现实的社会道德,一切或许出于生活的无奈,但这绝不是沦丧道德的勉强理由。

  作品的写实不同程度地反映了社会进程所带来的,譬如房价高涨下的民生等诸多亟待解决的社会问题,其社会信息含量及警示令人堪忧。这种关注或许并不超前,所讲的情况甚至就发生在我们的身边,然而这种现实境况却让人心里沉重。曾经以往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到现如今竟然变得可望而不可即。简单地归为儿孙不孝显然不能诠释这种现象,因为孩子们也都是被工作所累,转型中的社会,将面临许多不可回避的话题。

  欧阳明了解基层干部和百姓的苦乐,也有着深层次的理解,能够反思其言谈举止和行为方式,平添了诸多体味与感慨。在《别不把村长当干部》中,局长的乡下老父,一再催促他回村请村长吃顿饭,好把自己看好风水的坟地给批了。不料几天后,父亲来电话却说事儿黄了。父亲说,村长说你拿散酒给他们喝,小看人。还说那散酒味道像潲水,喝着都想吐。你要害得我死无葬身之地啊!作品再现了县官不如现管,反映了某些村干部的权力滥用和放大,人物刻画真实可信。乡村是整个社会的基座,需要坚实牢固才能稳定。作者虽然没有直接站出来对这种不良现象进行抨击或非议,但所反映的乡村现实生活中残存的畸形的干群方式,的确令人咀嚼再三。

  生活中尽管有诸多杂音,但人们对于精神的坚守依然可敬。欧阳明笔下的底层人物生动传神。《水跛子》的主人公是一个身有残疾的剃头师傅,父亲让其学理发只为生活,因刻苦练就一手绝活,在理发店吃苦耐劳不计个人得失。集体性质的理发店解体后,水跛子就开了家个体理发店,后因受到行业美发的冲击,生意日渐萧条而关门,社区安排失业的水跛子去敬老院,谁知水跛子却恼了,“我有脚有手的,凭啥?!”

  水跛子的一生经历,无非凡人琐事,人物出身虽然寒微,生活状况也不尽如人意,但是尊重什么、坚持什么、拒绝什么,却有自己秉持的一套标准,即便是固执,或者不近人情不知变通,然而背后的那个精神气质,却让人肃然起敬,给读者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钉子户》中的钉子户三娘面对拆迁,态度极其强硬,补偿高低不在乎,新房又不稀罕,三娘软硬不吃原来是不愿意离开老家,怕参加红军的男人回来找不到她。细究历史才知三娘是烈士遗孀,却始终不愿意相信男人已经牺牲在战场,政府发放的抚恤金不要,安排敬老院也不住,就为了守住老家等男人,而且一等就是六十多年。

  我们在感叹三娘痴情的同时,不禁心生怜惜,一个女人一辈子活在爱的执著中,漫漫岁月谈何容易,其深情岂是寥寥数语所能涵盖和表达。事件的冲突发生在现在,但情感的缘由却延伸到以前。最后事情的解决也出人意料,亲人托梦,一句别拖累革命后腿的贴心话语,竟然就溶解了一位老人的固执。一生都在付出和等待,这样的人,不应该被社会遗忘在角落。掩卷后,三娘这个人物却依然固执地留在脑海中,岁月斑驳的土坯院落,年迈的三娘迎风眺望,满目沧桑,这画面给我们留下太多的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