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马晓丽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21-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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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晓丽:沈阳军区一级作家,辽宁省作协理事,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楚河汉界》、中篇小说《云端》、长篇纪实散文《阅读父亲》,曾获全国女性文学奖、全军一等奖、辽宁曹雪芹长篇小说奖等。


  马晓丽:左耳

  要不是那几个满院子疯跑的孩子,谁也不会想到纸箱子里竟然装着一颗人头。

  电话是家属院的清洁工打来的,嗓子破了音,粗细不等的声调从喉咙眼里一起冲出来,听上去十分怪异。

  起初老齐蹙眉闭目地把听筒贴在右耳上,只想尽快把这个搅扰午睡的电话打发掉。但突然间,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词从杂乱的声音中跳出来——人头!

  家属院里竟然发现了一颗人头!

  老齐腾地一下瞪大眼睛,浑身的汗毛顿时都耷撒开了。

  难怪左耳今天一大早就闹动静,果然有敌情。别说,老齐还真有点佩服自己这只有毛病的左耳了。

  老齐的左耳是在南方轮战时被一颗地雷震坏的。老齐命大,只损失了一只耳朵的听力,但踩到地雷的副连长就没那么幸运了。副连长没了,瞬间就没了。很长时间老齐都缓不过神儿,总能看见那些散落的副连长的碎片,闻到那股刺鼻的焦糊味,听见副连长最后那声拼力的大喊:连长别过来,我走了……直到缓过神儿之后,老齐才发觉自己的左耳里面安静得可怕。医生说老齐左耳的鼓膜被震破了,而且无法修复。也就是说,老齐的左耳彻底聋了。

  至今,老齐也不相信自己的左耳彻底聋了,老齐才不信医生那些鬼话呢。老齐信自己,而且信得有根有据,因为老齐发现这只左耳虽然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却能听到内里的声音。自从耳聋之后,老齐的左耳里就经常发出各种各样古怪的声音,这使老齐坚信那个被医生叫做听力的家伙并没有因为鼓膜震破就消失了。照老齐的判断,那家伙只是胆子太小,被地雷吓得钻进脑子里面不肯出来了。老齐相信这家伙不会总躲在里面不出来的,只要能抓住它的小尾巴,就有可能把它拽出来。这就跟打仗一样,敌人缩进去了你就得蹲守,在蹲守中寻找制服敌人的机会。

  所以,老齐十分关注这只左耳,哪怕里面有一点声音,老齐都会悉心体会。有好几次,老齐都觉得自己已经抓住那个小尾巴了,但总是一不留神又让它滑脱了。老齐不气馁,老齐知道战场上敌对双方在对峙中比的就是耐性,谁耐不住先暴露了目标,谁就有可能被对方打败。老齐有的是耐性,老齐相信早晚有一天他会揪住听力的小尾巴把它拽出来,把它老老实实地按在左耳里为自己听声音。为这,老齐一直拒绝去领那张红塑料皮的残疾军人证。

  令老齐没想到的是,长时间的蹲守竟让他得到了一个意外的发现——老齐发现只要左耳里面一有动静,生活中准会发生点什么事。至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发生的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大事还是小事,目前还说不准。这个问题还有待于老齐进一步的深入研究。老齐琢磨着,没准自己一不小心还能整出个科研成果来呢。

  今儿一大早,左耳里就不断地发出一种如流水般湍急的声音,这声音令老齐感到有些不安。所以吃中午饭时,老齐就满食堂地找耳鼻喉科的王主任。王主任没来吃饭,据说是没下手术台。老齐这才记起王主任说过今天有个重要的手术,还记起王主任每当提到这个手术时,眼仁儿里都会窜动出一股贼亮的火苗子。王主任说这是他最看重的一个科研项目,如果手术成功,将攻克重大难题,创造出一种内耳手术的新方法。

  老齐经常趁吃午饭时跟王主任探讨自己的左耳,尽管他从不接受王主任的说法,也从不听从王主任的建议。说心里话,老齐不怎么热爱王主任,嫌他太斯文。老齐顶不喜欢男人斯文,为这,他从前没少挤兑副连长。

  副连长刚来连里报到那天,老齐一看他那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就心头不爽,劈头盖脑地问了句,那啥,你会背毛主席语录不?

  副连长莫名其妙地看着老齐,问哪段语录?

  就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啥的那段,老齐说。

  会。

  会就给我背一遍。见副连长一脸的狐疑,老齐挤出一个很难看的表情说,那啥,我记不住。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对喽,老齐照副连长的肩膀头猛地拍了一掌,还是毛主席说的对,是不?

  见副连长不知所云地愣在了那儿,指导员马上适时地把话头接过来,说齐连长的意思就是说,在基层当干部跟在机关当参谋不一样,指着摇笔杆子可不行,得能镇住兵。

  副连长温良恭俭让地一笑,说我明白。

  明白就好,老齐说,听说你是司令部的笔杆子,不过既然下连了,就不能再那样雅致从容不迫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了对不?

  见副连长仍旧温良恭俭让地笑着,老齐突然大喝了一声,副连长!

  副连长身体猛地一挺,声音洪亮地应了声,到!

  老齐这才顺当过来,说不错嘛,今后就照这样来,千万别跟我这儿整斯文!

  最初从野战部队调到这所军医学校的附属医院时,老齐最不适应的就是这地方无处不在的斯文,军人见面不敬礼光问好脸上还得带着笑,进病区走路恨不得踮着脚尖,连说话都得压住嗓子收着声。这让老齐觉得自己就像是石头蛋子掉进了棉花包,碰哪哪软,摸哪哪白,整个一格格不入。

  要不是左耳耽误事,老齐死也不会同意调到医院来当保卫干事的。不怪老齐轻蔑,这地方真没啥好保卫的,虽说也是营区,但跟正规部队没法比,连大门口都不设岗,整天任老百姓随便出入,这种地方谈何保卫?

  老齐很快就发现保卫干事在医院里就是个闲职,充其量也就是隔三差五检查检查防火防盗设施,逢年过节往财务、仓库门上贴几根封条,就跟自己的这只左耳朵一样,有模样,但没用处。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说左耳是老齐头上的摆设,那么老齐这个保卫干事就是医院头上的左耳。

  老齐不甘心啊,没错,老齐的左耳眼下是不行事了,但不等于老齐整个人就报废了吧?先前老齐在野战部队可是忙惯了,整天像有一群狼在屁股后面撵着,只好没命地往前跑。那时老齐真希望有朝一日能把屁股后面的狼统统甩掉,停下脚喘口匀和气。现在可倒好,狼没了,脚也停下了,气却怎么也喘不匀和了。人就是贱,挨到了这个当口,老齐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地怀念那群狼,多么地愿意过那种有狼在屁股后头猛撵的日子。那样的日子起码让老齐知道自己还是个活物,是个能吸引狼,能疯跑的活物,强似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的憋闷死个人。说老实话,憋闷得实在难受时老齐真动过巴望出点事的念头,不为别的,就为证明自己不是医院的那只左耳。所以,一听说在院子里发现了人头,老齐立刻精神大振,眼里精光四射,一个箭步就蹿出门去了。

  外面的阳光劈头盖脸地泼洒下来,毒辣辣地泼了老齐满身满脸。老齐毫无感觉地蹚着滚烫的阳光,一溜小跑到了家属院。

  院子里没几个人,这个点儿一般没人出来找不自在,也就那几个不知好歹的半大小子能赶这时候在院子里疯。今天天气好,不少人家都打开小仓房把里面的杂物拿出来晾晒,那个纸盒子起初就扔在一排仓房的外面。纸盒子是用一根纱布绷带捆着的,淘小子们顺手提起纸盒子满院子疯跑,一个在前面跑,几个在后面追,谁抢到手谁提。结果就把绷带抢断了,纸盒子吧唧一下摔到地上,掉出了一个裹着塑料布的包。好奇心胜的小子们想看看里面到底包了个啥,见四下没人就三把两把扯开塑料布,没想到竟露出了一颗人头,当场就把一个小子吓尿裤子了。

  老齐赶到现场时,那几个淘小子的惊魂还未落定,清洁工的嗓子也仍旧破着,齐……齐干事……那……在那……

  老齐顺着清洁工颤抖的手看过去,就看到了那颗人头。

  老齐倒不害怕,各种各样的死人老齐在战场上见多了,见多了也就没感觉了。老齐弯下腰看那人头,人头背着脸,只给了老齐一个后脑勺。老齐凑到近前,看见后脑勺上有些稀疏的头发,不长,应该是个男人。再绕到前面仔细端详,这人眉弓很高,鼻梁有些塌陷,鼻孔外翻,厚嘴唇闭得死紧,闭目侧脸睡着了一般,看模样像是个男人。

  确定眼前确是个人头之后,老齐立即报了警。发现人头是大事,属于重大刑事案件,保卫干事是没有权力处理这么严重的刑事案件的,所以必须报警。老齐当前的任务就是保护好现场,等待刑警到场,之后再协助公安部门破案。虽说基本没老齐什么事,但并不妨碍老齐为此兴奋。老齐这会儿的感觉有点像战前待命,浑身的血都顶在脑门子上,轰隆轰隆地撞击着太阳穴,撞得人禁不住地亢奋。难怪副连长笑称老齐一听“打仗”俩字就像踩了电门似的,按都按不住。

  后来老齐才发现,副连长的斯文不是豆腐是牛筋,看着挺软,咬也不崩牙,但嚼起来却很塞牙。

  有一次,老齐正白话得起劲儿时,副连长突然问老齐怎么解释革命这个词。

  老齐说不就是革取性命嘛,说着“咔”在脖子上比画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副连长温良恭俭让地笑着说,那是阿Q的解释。

  阿Q的解释没错呀,老齐说,那你说革命是什么?

  革命有狭义与广义之分……

  那啥,老齐不耐烦地打断副连长说,别整那么复杂,就说狭义吧,狭义的解释不就是指革取性命吗?

  不,副连长说,革命这个词是从英文revolution翻译过来的,从狭义上讲主要是指社会变革和政治变革,跟杀头夺取性命没关系。

  不对吧,老齐说,你这应该是广义的解释吧?

  广义的解释是,革命是指推动事物发生根本变革,引起事物从旧质变为新质的飞跃。

  老齐瞪大眼睛,没有革取性命的意思?

  没有。

  不对,老齐说,就算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的,为什么单用这两个汉字,指定是因为里面有革取性命的意思嘛。

  其实在汉字里革命也不是革取性命的意思,副连长悠悠地说,这个词出自《周易》“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这里的革指的是变革,命指的是天命,意思是说商王汤讨伐夏桀,实施变革更替朝代是应大命顺民意之举。

  趁老齐的脑袋还没转过劲儿,副连长赶紧温良恭俭让地撤退,说连长你再琢磨琢磨,革命可能真不像您想的那样一定得是暴力行动。

  老齐有点蒙,半天没回过味儿。心想革命这词自己用了这些年,还真没认真琢磨过这俩字呢。怪了,原以为熟悉得不得了的一个词儿,怎么让这小子一解释反倒生分了。不过,老齐并不想接受副连长的说法,虽然副连长说得头头是道,但凭那股文绉绉的酸劲儿就把老齐给熏着了。

  至今,老齐仍然认为革命这个词里面一定包含着革取性命的意思。比如眼前这个人头,就可以说是被革了命的,至于是何人为何事被何人革去了性命,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刑警队还没到,老齐又认真地勘查了一遍现场。毕竟不是第一现场,所以基本上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问那几个小子到底从哪个小仓库外面拎的这个纸箱子,小子们哭哭咧咧地乱指了一气,到了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不知为什么,老齐总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儿。围着人头转了好几圈,老齐忽然明白是哪不对劲儿了,这人头太干净了,一点血迹一点伤痕都没有,就连脖子那地方的断面也是干干净净利利落落的,没有一点刀砍斧凿的迹象。颜色也不正常,酱色。这么陈旧的颜色说明人头已经腐烂,应该肿胀得看不出模样了,但这人头却仍旧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一点也没有腐烂溃破的迹象。再就是气味也不对,老齐一直没闻到腐烂的人头应该散发出来的那种腐臭气,只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形容不出来的怪味。

  热。太阳直射在头顶上,地上的潮气被逼出来,不停地向上蒸腾,人在黏糊糊湿塌塌的热气中濡着,热就变本加厉地更加难耐了。干燥的北方很少有这样的潮热,大概是因为前些日子连着下雨,今天突然出太阳的缘故。对这种潮热的感觉老齐倒很熟悉。当年蹲猫耳洞时,南方热带雨林的阴潮能把整个人都霉烂掉,好不容易见到一回太阳,以为可以把自己晾晾了,结果就像这样在热气里蒸着,反倒更加潮热难受。整日钻在阴潮的猫耳洞里,连里不少人下身都捂出了湿疹,也叫烂裆。老齐当时也烂裆了,那叫一个痒痛难忍,严重时走道都碍事。老齐担心这么捂下去会把连队的战斗力给捂烂了,就出了个损招,号召大家光腚。当时老齐慷慨激昂地登高一呼,说反正阵地上也没外人,得空就让咱们老二出来溜达溜达通通风吧。说罢带头解裤腰带。见连长带头光腚,士兵们乐不得赶紧解放自己的裤裆。一时间,连队的阵地上满地跑老二,大家尽兴得很,那景象也实在壮观得很。

  只有副连长把裤腰带勒得死紧,愣说自己没烂裆。

  老齐知道副连长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心想都这时候了你还温良恭俭让,看来不给你来点暴力行动是不行了,就斜楞着眼儿瞄住副连长说,那啥,你往前走两步。

  副连长不明就里,往前走了两步。

  老齐说别停,继续往前走。

  副连长就又继续往前走了几步。

  老齐坚决地指着副连长的下身说,烂裆了。

  没……

  没啥呀,老齐不由分说地说,指定是烂裆了。

  副连长还想争辩,说我没……

  拉倒吧你,老齐打断副连长说,看你撇那两步道就知道烂得不轻!见副连长红着脸不再争辩了,又把语气放缓了些,说脱了吧,脱了风凉风凉。

  不用,副连长说,我不用,真的。

  你看,老齐扭头对指导员说,我就说光请客吃饭革命不能成功吧?得了,老齐不耐烦了,说你就别要脸不要腚跟我这弄斯文了行不?说罢使个眼色,和指导员一起扑上去生把副连长的裤子给扒了。

  至今,老齐还记得当时副连长那一脸的尴尬。副连长阵亡后,那一脸的尴尬就永远地扎在了老齐的心里。其实,私底下老齐对副连长还是挺认可的,承认副连长虽说人斯文了点,但军事训练是把好手,在战场上也绝对是个爷们儿。

  副连长下连之后,时不时地还在《军事论坛》上发表篇军事理论文章。老齐常看《军事论坛》,虽然当面没说啥,私下里对副连长的一些观点还挺赞赏。可有一次当指导员兴冲冲地拿着一篇副连长的文章来老齐跟前夸耀,老齐就不乐意了。老齐说有啥呀?不就是纸上谈兵吗?赵括比谁谈得都好,以为自己在军事上天下无人可比了。结果怎么样?上战场一比量就完蛋了,自己落了个被乱箭射死的下场不说,还连带着数十万大军都生生地被秦军给活埋了。呛得指导员直眨巴眼儿。

  也就是在扒裤子那天,老齐不知动了哪根筋,主动跟副连长说,你那篇《试论现代战争思维的新变化》写得不错嘛。

  副连长却说那篇稿子写得有点草率了,好些问题没想透。其实现代战争思维已经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有些方面甚至完全颠覆了以往的战争理论……

  一看副连长又在他跟前整斯文,老齐就烦了。得了,老齐打断副连长,别一说你胖你就喘,还说我总把革命俩字挂在嘴上,你这不也动不动就讲革命吗?

  不一样,我说的革命是指一种变革,跟暴力无关,副连长说。

  哎,你什么意思?老齐没好气地说,就我跟暴力有关是不是?然后又指着扒下来的裤子说,今天我就暴力了,不暴力你那老二能解放?不暴力咱这革命能成功?

  副连长不动声色地看了老齐一眼,没吭气。

  后来老齐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去翻动那个人头。或许是等刑警队等得心焦想找点事情做,或许是想把这个人的容貌看得更清楚些,反正老齐不知怎么就出手把人头翻成仰面朝天了。

  没想到这一翻,竟把老齐吓了一大跳,一直压在下面的左半边脸露了出来,但上面竟然没有耳朵!

  刚才老齐还为这人头整齐干净没有伤痕纳闷呢,这就发现左耳被齐根削掉了。老齐吃惊地盯着那个没了耳朵的耳朵眼,果然又看出了问题——这个耳朵眼被切割开了,而且切得很深很仔细!

  老齐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左耳,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个杀人凶手为什么要削掉一只耳朵?为什么要在耳朵眼上下这么大的工夫?老齐百思不得其解。只有一种解释还勉强说得过去,那就是这个凶手是个变态狂,他对耳朵有着特殊的兴趣。至于为什么只切一只耳朵,为什么是左耳不是右耳,老齐就怎么也无法给他找到一个更合理的说法了。

  老齐赶紧给还在路上正往这里赶的刑警打了个电话,报告了发现的新情况。电话里老齐听得出来,那边的刑警对这些情况也感到很吃惊。的确是个不同寻常的案子,老齐想,追踪下去说不定还能追出多少意料之外的新鲜事呢。想到自己迎头就撞上了这样一个充满悬念的离奇大案,老齐的心又开始一拱一拱地往上蹿动,被临战前的亢奋鼓胀得就像一只充气过足的气球。

  谁能想到,仅仅几分钟之后老齐的气球就刹气了,而且撒得干干净净。

  老齐的气球是被王主任捅破的。

  看到王主任进家属院时,老齐刚跟刑警通完电话,心潮还涌动着。老齐看王主任那样子是刚下手术台,就底气很足地朝王主任喊,手术做完了?

  王主任说做完了。

  老齐问成功了?

  王主任点头说成功了。

  老齐说祝贺你呀。

  王主任就温良恭俭让地笑了,问老齐,大中午的怎么跑太阳底下晒着来了?

  老齐就清了清嗓子准备向王主任介绍案情。

  但还没等老齐开口,王主任就看见了那个人头。只见王主任脸色陡然大变,用手指着那个人头厉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老齐得意地看了一眼人头说,刚发现的……

  谁……谁给扔到这里啦?王主任的样子十分气愤。

  就那几个小子,老齐说,也不知道从哪拎出个纸盒子,结果掉出个人头来……

  这个头是我的呀!王主任说。

  老齐一下愣了,那啥,你说什么?

  跟你讲,这个头是我的!王主任肯定地说。

  老齐认真地看了看王主任,挺正常的,不像是有什么毛病啊。你等等,老齐说,王主任,这个头怎么会是你的呢?

  就是我的嘛,王主任发急地说,我在纸盒子里面放得好好的啦。

  那啥,老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问了,你……是你把这个人头放在纸盒子里的?

  是的呀。

  你怎么把人头放在纸盒子里了呢?

  我不把人头放在纸盒子里放在哪里呀?

  这可是个人头!

  没有错的,这是个人头。

  可是……老齐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整理了一下思维老齐才重新开问,那啥王主任,请你告诉我这个人头是从哪来的?

  借来的,王主任说。

  什么?老齐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借来的?

  就是我借来的嘛,王主任说。

  你……你闲着没事借个人头回来?

  齐干事你不好这么说的,怎么是闲着没事呢?王主任极其不满地说,我借这个头回来当然是有用处的啦。

  老齐听得脸都扭曲了,一字一句地问,你,借,人头,有用?

  是的呀。

  老齐目光锐利地盯住王主任说,那你就得说清楚了,这个人头是哪儿来的?!

  是我从军医学校解剖实验室借来的呀,王主任说。

  老齐立刻瘪了,愣了半天才问,你是说,这个头是……是……

  是解剖实验室的标本嘛,王主任说,你没看这个头是经过处理的,用福尔马林泡过的吗?

  那啥,老齐说,我哪知道标本是啥样?我都报了案了。

  王主任一听就急了,说齐干事你怎么能报案呢?我这个头可是私下里跟解剖实验室的于主任借的,是违反规定的,声张出去我和于主任都要受牵连的。我倒是没关系的啦,可你让我怎么跟于主任交待呢。

  老齐气道,我哪想到你能借个人头在家玩?你还怪我?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跟刑警队那边交待呢!

  老齐果然被赶来的刑警损了个有皮没毛。刑警临走时说,求你了解放军大哥,下次弄准了再报案行不?咱就是遛得起腿也耽误不起这个工夫呀,好几个案子还在那儿等着呢!

  为借人头的事,王主任和于主任都分别被医院和学校给了处分,因为按规定解剖实验室里的东西是不允许外借的,只能在实验室里使用。于主任跟王主任是老同学,知道他在做攻克内耳手术难题的科研项目,体恤他整天往学校实验室跑的辛苦,再加上也架不住王主任的软磨硬泡,就网开一面把人头借给了他。王主任把借来的人头放在自家小仓库里,本来神不知鬼不觉的,由于随时可以把人头抱回家鼓捣那只耳朵,为王主任节省了不少时间、精力,大大地加快了研究进程。王主任原想手术完成后立刻就把人头还回去,没想到偏巧他老婆见出太阳了就把小仓库里的东西折腾出来晾晒,偏巧把装人头的纸盒子也一起放到了外面,偏巧那几个淘小子就拎起这个纸盒子到处跑,结果就弄出了天大的动静,把刑警队都惊动了。

  老齐陪王主任去军医学校,到解剖实验室还人头。受了处分的王主任看上去心情大好,老齐反倒像受了处分似的面色阴郁。看着王主任气定神闲地提着个人头在前面走,老齐心里说不出有多别扭。想象着王主任把人头拿回家,独自抱着个人头鼓捣那只左耳的场面,老齐的牙齿缝都禁不住往外冒凉气。平时老齐常喜欢跟人吹嘘自己在战场上见过多少多少死人,以此塑造胆大包天的英雄形象。哪成想,眼前这个斯斯文文的王主任比他老齐还邪乎,人家摆弄的是人头,而且还摆弄得神情自若不惊不乍。不知怎么,老齐就想起了副连长跟他说过的那句话,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

  还人头的场面有些尴尬,于主任一见王主任就把脸绷得紧紧的。难怪人家生气,王主任虽然挨了处分但却有重大收获,于主任可是为了成全王主任白背了个处分。大概怕当着老齐的面说小话难为情,王主任扭头对老齐说,齐干事,你不是没见过标本吗,这里面有很多标本的,你可以随便看看啦。老齐就识趣地转身走开了。

  老齐并没注意王主任说的标本这个词,他对这个词没概念。老齐只是想跟他俩拉开点距离,好让他们方便说话,就漫无目的地朝里面走去。

  突然,老齐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了,面前竟然孤零零地出现了一只手掌,这只手掌突兀地悬在半空,张开五指拦住了老齐的去路。老齐怔愣了一下,慢慢地转动头,又看见了一颗心脏。心忽地就收紧了,老齐仔细看过去,见是一颗泡在玻璃瓶子里的心脏,上面隐约可见几条毫无生机的血管。后来,老齐就看到了那只左耳。左耳泡在一个很小的玻璃瓶里面,老齐俯身看了半天也拿不准是不是从那个头上削下来的。接下来,又看见了一条腿、一个完整的肺、一块肌理清晰的肌肉……老齐心中蓦地一惊,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了人的碎片中间!

  呆呆地站在那些碎片中间,老齐恍惚间看到副连长突然停住了脚,扭头对他说,连长你先走吧,我要方便一下。老齐说你就地方便吧,等你。副连长没动,说连长你走远点,别难为我。老齐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这儿弄斯文。副连长就温良恭俭让地笑了一下,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连长,我保证今后不再跟你弄斯文了。老齐不耐烦地说,那你快点追上来。副连长说行,就催促老齐快走,说等看不见他了自己再行方便。老齐当时没在意,事后才回忆起一个细节——当时副连长的腿一直是僵直的,说话的过程中始终没动过。待走远了,老齐忽然听见副连长在后面喊,连长,我不能去追你了,我踩到地雷了。老齐脑袋嗡地一下,猛地停下脚,说你站着别动我马上过去!说着掉头就往回跑。只听见副连长拼力大喊了一声,连长别过来,我走了……

  老齐听见于主任在问,手术挺成功?王主任说挺成功。于主任又说,你的这项研究很有价值呀。王主任说是,可以说是内耳手术的一次革命。

  革命,这两个字从王主任嘴里斯斯文文地吐出来,立刻像地雷一样在老齐的左耳里引爆了。老齐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左耳里面发出了一声轰然巨响,眼泪突然间就毫无防备地涌了出来,顷刻间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