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5日 星期四
金仁顺_小城故事
来源:本站 | 作者:金仁顺  时间: 2010-12-06

小城故事

文 / 金仁顺

    空心长老出外云游多日,再回小城时,发现原本平静的小城被一个女子搅和得乌烟瘴气。
    “她叫姜贞子。”一位寺僧对空心长老介绍事情的来龙去脉。“据说她是从汉城府来的。”
    姜贞子的脚刚落到小城,她的美貌便在坊间不胫而走。那些以写异闻传记为生的书生们,仿佛从连绵数月的宿醉中突然醒了过来,预备出一大堆“洛浦仙人,巫山神女”之类的形容,在钟街烟肆说来论去。其实,不要说这些与功名无缘的无聊汉们没见过姜贞子,就是在她居住的花阁里,见过她的人也屈指可数。
    “一个月前,姜贞子在本城最大的花阁“天音”挂花牌。她不像一般的歌伎舞伎那样披红挂绿,坐着两人抬的轿子,低眉垂眼,羞答答地绕街走上一遭,最后从花阁的正门走进去,让人把刻了名字的花牌挑到飞檐上便算了事。她挂花牌的那一天,比府使大人升堂、御使大人出行还要排场得多。我们站在藏经阁的楼顶,等了足有两个多时辰,才看见有四个男人抬着一顶软轿走进了人丛中间。虽然我们离得高远,也还看得出那顶轿子是有些特别的,比一般的轿子大,轿顶像一把撑开的伞。它进入到人群中间,如同一条被搅进漩涡里的船,荡漾了好一阵子,才挤到‘天音’的门前。”
    “这时,一个钩子从楼下垂下来,钩住了轿顶,向上一拉,竟然把整个轿冠轿衣都拉上去了。我们这才发现,轿衣下面是一面大圆鼓,一个女子站在上面,穿着宝蓝色的衣裙,衣裙上面绣饰着白色的图案,她背着一个长鼓,在圆鼓上跳了一支长鼓舞。我们是听不见声音的,只能看见她转动的身形,好似轻烟流云一般。舞跳完后,姜贞子跳到一个男人的身上,这个男人把她交给另一个男人,由那个男人把她送进了花阁里面。”
    寺僧这时注意到空心长老的脸色,他的滔滔不绝一下子冻结了。
    “完了?”空心长老问了一声。
    “没完。”寺僧用低沉的声音接着说道,“姜贞子的花牌挑出飞檐后,从花牌下面垂下四条宽幅的红绸,第二天,我们才知道红绸上面写着一首时调。”
    “写些什么?”空心长老说。
    寺僧清了清嗓子,说:“
   
    天音楼上月色空,
    白银霜雪映房中。
    金钗十二红绡帐,
    第一佳人一点红。”

    说完,寺僧的脸上微微变了颜色。
    “不知羞耻当下十八层地狱。”空心长老恨恨地说。
    “可是,竟然有人出价五百两银子,标下了姜贞子一个月的花牌。”
    “五百两?”
    “是的。这些银子够我们为大堂里的佛祖塑一个金身的。”
    “荒唐。”空心长老哼了一声。

    端午节的前一天,空心长老带领寺中众僧打扫了寺院,作了早课,然后大开寺门,等待香客。每年的这一天,是全城百姓进香拜佛的日子,寺僧们在奔忙之中甩脱了僧鞋是常有的事。但今年的香火竟然冷清得很,只有零星几位妇孺登门。寺僧们闲得几乎要打起盹来。
    后来才知道“独钓”赌场在谷场上临时摆了场子,以“谁是摘星手”为名,为明日姜贞子在谷场上表演后,谁能拔下头筹设赌。往年入寺烧香的人们,把兜里预备好买香火的散碎银子尽数投到了赌局之中。
    寺僧小跑着到后面把事情报告给空心长老。空心长老双目清明,微微一笑说,“妖魔降世惑人,奈何法网恢恢。”

    第二天空心长老带领两名寺僧来到谷场,发现“独钓”赌场在谷场中央处设了四个盘口,欲标姜贞子花牌的四个人都是本城富贾。他们的脸上毫无羞耻之色,彼此之间也似乎并无敌意,得空还聚集在一起商讨端午节开市后,木材人参茶叶等等的价格。
    姜贞子的马车又是在谷场人山人海之后,才姗姗而至。这一次她露面的方式,是站在八个剽悍的男子聚拢到一处的手掌上面。
    空心长老一阵眼晕,细细地打量了半天,才发现这八个陌生男人所穿的灰色僧衣是新缝制的,他们的头皮上泛着青光,显然也是刚刚刮过的。这八个假僧人手上站着的姜贞子,头发全部拢到脑后,露出一张圆月般的皎洁脸孔,因为不施脂粉,美得有些不近人情。她的身上披了一件红黄相间的绣金袈裟。空心长老在她的年纪,摸一下这样的袈裟都会激动得夜不能眠,而她披着这神圣的物件,在男人的手心里跳了一段伎房的内室舞蹈。
    空心长老像死人一样僵硬了。穿袈裟的女人晃瞎了他的眼睛,他身边男人的哄笑喊叫声震聋了他的耳朵。他连自己是怎么样被两个随从的寺僧扶回知觉寺的都不知道了。
    “她是千年妖、万年魔。”空心长老醒转过来后说道。
    寺僧们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灾难的降临。

    第二天一大早,空心长老到官衙前打坐,手里捻着念珠,口中念念有词。
    有人问空心长老:“您若有事,为何不击升堂鼓?”
    “有佛祖在,鼓不击自鸣。”空心长老慨然作答。
    “您想状告何人?”又有人问。
    “我为拯救而来。”空心长老双手合什,“我佛慈悲。”
    空心长老坐到第三天时,府使大人升堂问案了。不一会儿的功夫,两列官兵被派出去,一个时辰以后,他们带着姜贞子和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回来了。
    府使大人对姜贞子说,“知觉寺空心长老告你在公众之所跳伎房的内室舞蹈,污蔑了佛法,亵渎了神灵。你怎么说?”
    姜贞子朝空心长老转过脸来,一时间,春山横斜,流水生香。她莺声燕语地作答:“一百年前,京师名伎黄真伊与知足大师以一支《僧舞》定情,成全了千古佳话。贞子是心向往之,效古而已。”
    “你当众诲淫,伤风败俗。”空心长老怒目相对。
    “风尘女人抛头露面,以歌舞娱人,本来就不是什么稀奇事。”
    “与赌坊勾结,谋骗钱财又怎么说?”
    “我沦落花阁,自身难保,哪来闲心管身外事?”
    “和尚不是清心寡欲吗?”未等空心长老接话,外面看热闹的妇人快言快语:“怎么看见母鸡褪毛也要小题大做?”
    “和尚的鸡也褪毛,难怪要触景伤情。”有男人高声应答。
    笑声从门口成串滚进公堂,府使大人用响木敲了好几下,才把嘈杂声压下去。
    “佛门不幸,袈裟蒙羞。众说纷纭,如此不敬,大人全都亲耳听见了。”空心长老神色不变,两眼望定了府使大人说道,“清净之地,清修之所,自当维护清誉,如果今日堂上没有公断,老僧必将云游诸寺,到汉城府司谏院去讨一个公道。”
    府使大人来回打量着空心长老和姜贞子,沉吟了片刻,说道,“姜贞子,你的舞蹈虽然有典可依,但也确有冒犯佛门之处,罚你到山里的庵堂带发修行三个月,洗心革面。”
    空心长老手指着府使大人,仿佛脚下有无根之风吹得他站立不稳,“这个贱人罪该万死,大人怎么能让她再入空门,贻祸净地?”
    “姜贞子因为冒犯了空门而入空门思过,还有什么方式能比这更具教化之用?”府使大人懒得再说话,响木一拍,把空心长老的话封住,提高声音喊道,“退堂。”

    两个月后,空心长老风尘仆仆地回到小城。连日的游走诉说,弄得他形容憔悴。他进城时,正赶上黄昏时分,天边有艳丽的晚霞,让他想起自己挂在知觉寺内的绣金袈裟,那是他一生之中拥有的最美的一件衣服。
    “天音”的老歌伎金花拦住了空心长老的去路。
    “您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金花问道。
    空心长老视她如草芥,脚步不停。
    “我说,你们寺院里面有没有镇妖的东西?”金花跟着他走,不恼不急地说道,“自从姜贞子那个小贱人来了以后,花阁里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情呢。”
    空心长老扭头看了她一眼。
    “夜里我经常被奇怪的东西叫醒,好像是狐狸之类的东西发出的声音似的。而且,”金花把头凑近到空心长老的身前,低声说,“听一些和姜贞子相好的客人们议论,说是那个小贱人浑身冰冷,像蛇一样没有温度呢。”
    “她不是已经被打发到庵堂里去了吗?”空心长老问道。
    “哈,那都是做样子的,您前脚走,她后脚就回来了。”金花说。“小贱人每日迎来送往,快活得很呢。”
    空心长老黑了脸。
    “还有一件事情很让人害怕。夜里子时,她的房里从不留男人。扫地的老太婆有一天去偷看,结果瞎了眼睛,连嘴巴也一起哑了。”金花又把头凑近到空心长老的耳边,她的声音在发抖,“您倒说说看,她的身子里面当真藏着有修行的东西吗?”

    金花与空心长老的接触成为小城当日的街谈巷议。有很多人为了猜测空心长老在金花房里的活动而彻夜不眠。第二天一大早,人们涌向“天音”的外面查看究竟时,金花善解人意地在窗口挑起一根竹竿,一条缝了又缝,补过再补,现在沾染了秽物的灰布内裤挑在竿头上,飘荡在风中。
    这一天在“天音”,金花的花牌叫到了十年之中最好的花价。尽管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但男人们仍旧想和金花单独呆上一会儿,探听一下她和空心长老之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故事。
    金花在男人的簇拥下重新焕发出青春的光彩,她力图让每个出高价进她房间的男人都感到满足。关于空心长老的描绘不断地被翻出新花样。金花刚刚对前一位客人讲过空心长老是一只老童子鸡,需要她手把手地启蒙;下一位客人听到的却是,空心长老表面上一本正经,其实对男女之情颇有不同凡俗的心得,连她这样见多识广的女人都险些招架不住呢。金花在一天之内接待了几十个男人,喝了几十碗凉水,到了晚上,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最后一个客人离去以后,她将薄荷叶子捣碎拌上蜂蜜,把嘴塞得满满登登的。

    前一天夜里,空心长老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地从金花的房间里走出门来,天还没有黑透。他在“天音”的花园里转悠了半天,才找到出去的路。在花园门口,挑着两个细长的红灯笼,灯笼下面,姜贞子和几个男人围坐在一张茶桌前。她的手里拿着一把扇子,目光从男人的肩头越过去,笑容可掬地望着空心长老。
    空心长老觉得风从自己空洞的裤子里面刮了起来,让他站立不稳。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寺里,开门的寺僧没认出他来,说了一句“今天寺里不施粥”,砰地把他关在了门外。
    第二天一大早,洒扫庭院的寺僧在门口发现了空心长老。
    已经圆寂的空心长老盘膝而坐,目光仰望着天空。在他身后的一块大石头上,他用咬破的手指写了一句话:
    “开门者是闭门人。”


2000年<文学世界>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