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石钟山:悦耳动听(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1-01-21

  

  一

  我该写写朱革子了,以前朱革子在我的故事里都是跑龙套的小角色。其实在我内心深处很重要的位置装着朱革子,我们是发小还是同学,我一直认为朱革子是个人物。

  从我们高中毕业那一年说起吧,高中毕业不久之后,招兵工作就开始了。我们军区大院内张贴了许多动员参军的标语,例如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好儿郎扛枪卫国,等等。其实对我们那个年代的人来说,参军用不着动员。我们的出路少得可怜,高中毕业要么下乡,要么就业,就业对我们应届高中生来说比登天还难,大部分应届高中生都是下乡的命运。参军是最好的结果了,即便不入党提干,按当时复员军人的政策,怎么也会安排个工作。因此,想参军的人有很多,每年招兵的名额就那么几个,所以竞争就尤其惨烈。

  那年我们报名参军的人站成了两排,足有几十人,看起来黑压压一片,有男有女,我竟然在队伍里看到了朱革子,他站在队尾,神情严肃地看着接兵的两个军官。两个军官很年轻,手里拿着一张纸,纸上写满了参军报名者的名字。每年招兵都是如此,名曰:目测。其实接兵的军官站在队前看看我们的外表,然后让我们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大多数人都能通过目测。在队伍里我发现朱革子还是吃惊不小,我一直认为朱革子不符合参军的条件,因为他有口吃的毛病,部队无论如何也不能招一个结结巴巴的人。此时的朱革子有些心虚,所以才站到了队尾,我偷眼去瞄他,显然他经过了一番精心打扮,穿了身假军装,还戴了顶假军帽,人五人六地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名准军人。他目光正虚虚地望着队前那两个年轻军官,把自己的胸脯挺得笔直。不说话的朱革子和我们没什么两样,甚至腰板挺得比我们还直。我环顾左右,队列里大都是军区大院子女,相同之处是我们没等参军呢,却早就穿上了军装。哥哥姐姐大都在几年前参了军,我们的军帽和军装也大都是哥哥姐姐寄来的,于是,我们就人五人六地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名准军人。不了解内情的人,看到此时我们的队伍,还以为是整装待发的军人。

  朱革子有个姐姐叫朱革静,三年前我们还在读初中时就参了军。在这之前,朱革子不仅没有军装穿,也没有军帽戴,他就一脸羡慕地望着我们头顶上的军帽,一边咽着口水一边说:等等我我姐参军,我我也有军帽戴了。朱革子的父亲在军区后勤部管营房,被称为朱局长。其实是营房管理局的副局长。朱局长的头很大,大得有些夸张,他不仅头大,还一年四季都理着光头,戴的军帽也是最大号的。朱革子无法继承。朱革子这小子长得很怪,和他父亲一点都不一样,头是细长的那一种,还有些方,远远看去,他的肩膀上顶了一个长方形的头,随着身子在移动,但我们看久了,觉得朱革子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有一点朱革子和父亲倒是很像,就是结巴。朱局长也结巴,我们经常能看见朱局长领着一帮人,在我们军区大院里背着手仰着头瞅着一栋房子在议论,朱局长的声音很大:这这房房子,明明天派人修修……朱局长是管营房的首长,他说修,用不了两天,果然就会来人维修了。朱局长在业余时间也会经常在营院里转悠,背着手,把那顶大号军帽捏在手里,顶着一颗硕大光亮的脑袋,这儿看看那儿瞅瞅,眉头一会儿紧锁一会儿舒展。营房在他眼前静默着,一排排一列列的,像一群列队整齐的士兵。的确,营房在他眼里就是士兵,他想修理谁就修理谁。营房大多是这座城市解放后有了军营才建造的,二十多年过去了,有的门窗开裂了,也有的墙面斑驳了,我们就经常能看到朱局长带着一堆人,站在这些待修理的营房前,指点江山,结结巴巴地下达指示。

  朱革子的父亲资格很老,听父亲说,他们在抗日时就认识,那会儿他还不管营房,就是名战士。他有着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朱局长在抗美援朝时头受过伤,被美国鬼子飞机投下的一枚炸弹炸伤了脑袋,据说至今脑袋里仍留着一块弹片。从那以后,朱局长就开始留光头了。有一次,朱局长被父亲叫到家里喝酒,我有幸仔细研究过朱局长的脑袋,在他右侧太阳穴向上的位置有一道疤痕,那道疤有手指头那么长,呈月牙形状。喝了酒之后,那道疤就呈深红色,比其他地方的皮肤颜色深了许多。喝多酒的朱局长就摇着一颗硕大的脑袋说:老老石,我我这脑子大大不如以前了,不好使了,老老忘忘事。说完就用手掌啪啪地拍他的脑袋。朱局长不论和谁聚会,人们议论的话题都不会离开他的脑袋,因为朱局长的脑袋的确是个问题。在我们的记忆里,经常有救护车出入营区,有时救护车停到办公楼下,有时停到朱革子家的单元门口,只要有救护车出现,不用问,十有八九是来抢救朱局长的。朱局长脑袋里的弹片经常让他头疼,这种疼不是一般的疼,每次疼痛发作都会让他晕倒。每次朱局长晕倒,救护车都会风驰电掣地赶来,医生护士七手八脚地把朱局长抬上救护车,不多时,救护车又会开回来。然后我们看见朱局长又顶着他那颗硕大的光头从救护车里跳下来,背着手,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向办公楼或者单元门口走去。一次次病痛发作,朱局长已经不把头痛当回事了,我们也习惯了,只要看到风驰电掣的救护车驶来,不用问,十有八九是来接朱局长的。朱革子跟我们说过,他父亲脑袋里的弹片已经和神经长在一起了,没法手术了。只要他一犯病就拉到医院,打止痛针,然后就又和没事人一样了。

  朱局长还是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军容整齐,唯有他经常不戴帽子,军区首长似乎也了解他和别人不一样,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就经常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看到朱局长站在军区大院的操场的某一处,努力伸长脖子,让那颗光头暴露在太阳底下。表情很舒畅的样子,他眯着眼睛,似睡非睡。朱革子给我们解释道:我爸爸说,脑脑子里的弹弹片受潮了,他要晒一晒,晒干干了就就不疼了。

  朱局长在阳光下晒脑袋的情景便成了我们军区大院的一道风景。不知是朱局长脑袋受潮的缘故,还是别的原因,朱革子一直没有一顶真军帽。每当我们嘲笑朱革子的假军帽时,朱革子就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等等我姐参参军,我就有真真军帽了。果然在朱革子的姐姐朱革静参军后,朱革子头上就多了顶军帽。那天我们走在上学的路上,朱革子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上来,跑到我们面前,他的样子有几分骄傲,又有几分羞涩,结巴着说:咋样?这这军帽可是真的。我们端详朱革子时,却发现那顶帽子有些怪异,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仔细再打量时,这才发现他戴了顶无檐军帽,确切地说,这是顶女兵军帽。无檐军帽戴在朱革子头上,滑稽可笑,有一绺头发从前额处钻出来,样子像个女生。我们发现了这一点,便集体哄笑起来,弄得朱革子也手足无措的样子。他脸先是红了,又白了。最后把那顶女式军帽塞到书包里,低下头匆匆地向学校跑去。

  从那以后,朱革子再也没戴过军帽。我们经常拿那顶女式军帽取笑他,每次他都红着脸说:别别说说了,好赖也也是真真军帽。后来我们发现同班女生王秋月头顶上多了顶女式军帽,我们一致认为朱革子把那顶军帽送给王秋月了,朱革子就急赤白脸地说:别别瞎说,让让人听听到不好。他这么说完,我们的哄笑声就更响亮了。虽然朱革子不承认,但我们发现,从那以后,他和王秋月之间总是眉来眼去的。有时在放学路上,两人走的距离也很近,看到我们朱革子才快走几步,把王秋月甩在身后。

  王秋月也是我们大院里的孩子,她父母都在军区门诊部上班,两人都是医生。王秋月是家里的老大,没有哥哥姐姐参军,她头顶上突然多了顶崭新的女式军帽,我们有千万条理由相信她头顶上的军帽就是朱革子送的。王秋月以前梳两条辫子,辫梢还经常系两条红头绳,在后背上甩来甩去的,很灵动的样子。因为突然多出的这顶军帽,她居然把辫子剪掉了,改成齐耳短发,人显得飒爽了许多。我们偷偷地注视着变化了的王秋月,心想,她以后要是参军,一定是个漂亮的女兵。

  我在参军报名队伍里也看到了王秋月,报名参军的女兵不多,王秋月站在队伍里显得与众不同。为今天的目测她似乎精心打扮了,齐耳短发梳得又黑又亮,配上那顶军帽俨然就像个女兵了。王秋月和三年前的她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身材高挑,该丰满的地方一律丰满,弄得我们都不好意思望她。反而王秋月总是很大方,一双眼睛顾盼生辉,每次望到朱革子时,我们发现那目光总是会亮一下。她望向我们却没有那种亮。有一次在放学路上,我们把朱革子截住,非得让他交代和王秋月的关系,不交代就不让他走,那次把朱革子逼得没招了,他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爸头头疼,都都是王王秋月父母把把我爸送到医医院的,我给给她军军帽,那是感谢人家。朱革子终于承认王秋月头顶上的军帽是他送的了。我们想起朱局长顶着一颗硕大的脑袋在太阳底下晒弹片的情景,在心里就原谅了朱革子。但我们仍然嫉妒他和王秋月那种过电似的感觉。一想起他们之间四目相视的样子,心里便怏怏地不快。

  那次参军前的目测,朱革子便被淘汰了,原因还是他的口吃。当两个年轻军官喊到他的名字,朱革子就挺胸抬头地从队列里走出来,还学着军人的样子,给两个年轻军官敬了个礼,大着声音说:首首长好。他的话一出,两个军官确认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军官就说:你叫朱革子?朱革子答:是。军官又问:你为什么要参军?朱革子挺了一下身子答:保保家卫国。这次两个军官把眼神长时间地聚在了一起,似乎又一起肯定地点点头,就在手里的花名册上做了个标记。结果在公布体检人员名单中,朱革子的名字就消失了。那天,我们看到朱革子的目光是绝望的,他狠狠地扫了我们一眼,转身便跑开了。那次,王秋月也进入了体检的名单中,朱革子跑开时,我们看到王秋月也一脸失望,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朱革子的背影远去。

  二

  朱革子因为结巴,参军落选了。

  我接到入伍通知书那天,专门找到了朱革子,他正在楼下的花坛里吹口琴,不知他吹的是什么曲子,曲调黏稠悲悲泣泣的,我站在他的身后,他仍然没有发现我。我看着朱革子的背影就想,要是他说话像他吹出的口琴声这么流畅,参军就不会落选了。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口琴声便戛然而止了。他回头望着我,满脸的悲哀,半晌,我才问:下一步怎么打算的?他把身子转过来,声音低沉地说:还还能咋,下下乡呗。我又把手拍在他的肩上,他突然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说:我恨恨我我爸。我一惊,不解地望着他。他甩了一下口琴里的口水道:我我妈说了,我我口吃就就是和我我爸学的。朱革子的母亲我们有印象,一个干净利落的中年女人,在机关的卫生处上班,一年四季总喜欢在脖子上系点什么,围脖、纱巾之类的,于是人就显得很俏皮。她比朱革子的父亲年轻不少,站在朱局长面前时,人就越发显得年轻。朱革子悲伤地勾着头,把脚前的一粒石子踢飞又说:为为这,我妈和和我爸吵吵了一架。我不知说什么好,拉着朱革子坐下,安慰他道:下乡也不是什么坏事。在乡下待两年,回来找个工作也不错。

  我发下新军装那一天,又找到了朱革子,他在家里也正在打背包,这两天他就该下乡了,我把自己的军装和军帽送给了朱革子,我这套军装是真的,是二哥参军后特意从部队上给我寄来的。朱革子看着我送给他的那套军装,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又保证道:我到了部队,一定给你寄一套新军装。我看到朱革子眼圈红了。

  在那个飘着雪花的早晨,我们登上了运送新兵的卡车。我们军区大院里这次参军的有十几个人,有同学杨卫平、刘振东等人,我们在卡车上还看到了王秋月,她和几个女兵挤在车厢角落里,背对着我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就在这时,我看到了车下的朱革子,他穿着我送给他的那套军装,背着行李,手里提着提包,蔫头耷脑地走出来。我们把身子探出车厢,齐声呼喊着朱革子,朱革子脸色苍白,冲我们挤出一丝难看的笑意。我们知道,他这是去街道集合,准备下乡了。我挥着手冲他喊:朱革子,到了知青点来信。他没再回头,就那么勾着头、耸着肩膀一点点向院外走去。我发现王秋月的目光也在追随着朱革子的身影,似乎从她的目光中还看到了泪光。我又想起上学时,她和朱革子经常四目相对时那道像闪电一样的东西。

  我们车下站满了送行的家长和亲人,他们不断地叮嘱我们注意这样那样的事项。我们参军出发,朱革子下乡,却没有人来送朱革子,他形单影只的身影在院外渐渐消失,最后望不见了。

  新兵连结束之后,我和杨卫平分到了一个班,王秋月那几个女兵则分到了师部的通讯连,做起了话务员。通讯连在师部机关院内,条件要比我们团里的连队好许多,我们团部在距离师部还有二十几公里的一个山沟里。到了连队不久,我就得到了朱革子下乡知青点的地址,便洋洋洒洒地给他写了封信,通报了同学们的去处,最后又强调了一下王秋月,告诉他王秋月所在的通讯连比我们的条件好之类的。过了好久,朱革子才回信,信不长只有半页纸,信中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你们条件再不好,也比我们知青点强上百倍。关于知青点我们没有体验,但军区大院里许多哥哥姐姐都下过乡,他们经常以看病或探亲的名义从乡下跑回来。他们一律面色枯黄,衣衫破烂,回到城里后便开始想办法不再回去了,四处托关系在城里联系工作。找不到接收单位的,便托各种人脉到医院开出五花八门的诊断书,总之,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再下乡。许多人从乡下回来后,往事不堪回首地总结道:知青点不是人待的地方。他们从乡下回来后,缓了一阵,又缓了一阵之后,枯黄的脸才又泛出血色。

  接到朱革子的来信,我一面想着朱革子的艰苦岁月,一面找机会去师部转了一圈,师部的院子要比我们团部大上好几倍,在我们眼里就是现代和文明的象征。卫生队专门在一栋灰色小楼里,院前屋后经常挂满了白色床单,还有女兵的军服,运气好的话,还能够看到女人晾晒出来的内衣,同连来的女兵,有好几个被分到了卫生队。卫生队是女兵最集中的地方,除此之外,通讯连话务班也有十几个女兵,王秋月就是这些女兵之一。我们部队是野战军,在团以下的单位,别说见女兵,就是各个连队猪圈里的母猪都见不到一只。因此,每到周末,请假去师部转一转、看一看成了我们的奢望。

  我们每次去师部,先要走上一段路,才能见到公共汽车的站牌,等上好久,一辆公共汽车才喘息着驶过来,摇晃着再开上半小时左右,才到师部。师部的军人服务社是最热闹的地方,周日的时候,许多男兵女兵都会到军人服务社买东西,运气好的话,还能碰到三三两两的女兵走过来。她们似乎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有时她们会买点东西,有时又什么都不买,但她们手里一律会拿根冰棍,一边走一边吃,吃完冰棍,把手里的木棍又潇洒地扔到身边的垃圾桶里。

  有一次,我和杨卫平结伴来到了师部,在军人服务社门口看到了同学张雯,张雯参军前又瘦又矮,脸上还有雀斑,在我们班女生中属于丑小鸭。此时的张雯,几个月没见,人就变了,比以前胖了,脸色也红润了许多。这都不重要,那天我们见她时,她正和另外两个我们不认识的女兵走在一起,她们一律目不斜视,挺胸抬头地从服务社里出来,杨卫平叫了一声:张雯。张雯立住脚,目光缓缓地投向我们,像电影里的慢动作。她终于认出了我们,嘴里发出“呀”的一声,然后就夸张地说:是你们呀。那天我们站在军人服务社门前和张雯说了几句可有可无的话,张雯的话题从始至终一直没离开卫生队,什么学习打针了,配药了,总之,她把自己当成了个人物,临走时还不忘说上一句:有空到我们卫生队去玩。然后她头也不回,挺胸抬头地走了。惹得一群路过的男兵引颈张望着她的背影。

  杨卫平冲地上吐了口唾液,咬着牙说:什么玩意儿,跟我们还装得人五人六的。我也补充道:卫平你说得对,上学时,我们男生都没人正眼瞧她。杨卫平又咽了口唾液,喉结上下滑动一下说:在部队就是缺女生,要是放到别的地方,我都不搭理她。

  又有一次我和杨卫平去师部,在门岗外面碰到了王秋月,她匆匆从师部院里走出来,门岗后面有一个传达室,传达室门前立了只绿色的信箱,她是来寄信的,投完信抬眼看到了我们,怔了一下,便主动招呼道:是你们呀。王秋月几个月不见是真的变了,确切地说是变得漂亮和洋气了,一身军装合体地穿在她的身上,她的眼睛更亮了,乌黑的那种,她扑闪着睫毛看着我们,弄得我们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杨卫平一遍遍咽着口水,突然结巴起来:秋秋月,你咋样?王秋月就简短地介绍了一下通讯连的状况,我们分手时,她又突然叫住了我们,低垂下眼帘小声地问:你们谁有朱革子的地址?我没加犹豫把朱革子的地址写在了她的手心。她一直张着手,似乎五指握在一起那地址就会从手心消失,她一边道着谢,一边张着手向院里走去。

  回团部的路上,杨卫平一遍遍地问我:她还没忘掉朱革子?我没说话,望着公共汽车的窗外,想到了上初一时,王秋月戴着朱革子送给她的那顶军帽时的样子。确切地说,朱革子和王秋月之间的来往并不多,两人只是偶尔相望,目光交织在一起,激起一片电光石火,其他时间我们真没发现朱革子和王秋月有暗度陈仓的故事。朱革子和我住一栋楼,中间隔一个单元,上学放学,我们两人经常走在一起。在上学的路上也会经常碰到王秋月和其他几个女生,她们叽叽喳喳,似乎见了我们男生,她们的话就格外多。我私下里问过几次朱革子,问他是不是对王秋月有意。每次朱革子都急赤白脸地辩白道:怎怎么可可能,我我是因因为她父母每每次接接送我爸。

  朱革子的父亲朱局长每年都会有几次被救护车拉到医院里去抢救,一想到他父亲我就叹气。有时我们放学后,会在办公楼门前的操场上看到朱局长,他顶着一颗硕大的脑袋在晒太阳,一看见朱局长,我就知道,他脑子里的弹片又受潮了。朱局长的脑门流着汗,脑袋越发显得油光锃亮,嘴里发出咝咝哈哈的声音,不知是因为舒服还是痛苦。走在我身边的朱革子每次看到父亲这样,便背过脸去,露出难看又痛苦之色。朱局长有时会看到我们,把笑堆在脸上结巴地说:三小子,你你们放放学了。我一听到他结结巴巴的声音就想笑,但又不能笑,忍住笑应道:朱叔叔又晒弹片了。朱局长就笑一笑,把一脸褶皱堆在脸上。这时的朱革子会急三火四地拉着我快步走开。朱革子在没人时经常叹气,然后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道:我我妈说说了,我我口口吃这毛病就就是和我爸学的。我不以为然地说:你妈说得不对,你学结巴了,你姐怎么没结巴?那会儿朱革静已经参军了。听说朱革静当的也是名话务员,口齿清晰地接转电话。朱革子就摇着脑袋说:那那不一样,我我姐是女的。我听了他的话就笑了,结巴传男不传女,我第一次听说。

  想起往事,又想起王秋月要朱革子知青点地址的事,我断定,朱革子和王秋月真的没有什么,要是有什么,他们不可能不通信,也用不着向我要朱革子的地址。但为什么王秋月偏偏只要朱革子的地址?我心里又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有一天晚上,我正躲在宿舍里给朱革子写信,想告诉朱革子王秋月要他地址的事,杨卫平突然闯进宿舍把我拉到门外,兴奋异常地告诉我:我刚才和王秋月通电话了。他的眼睛冒着亮光,意犹未尽的样子。我不屑地说:和她通话有什么大不了的。杨卫平就摇着头说: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太好听了,简直就是悦耳动听。我没想到他会用这个词,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他拉着我来到了连部门外的走廊上,那里有部连队公用电话,战士们有事需要和其他连队战友联系就在这儿打电话。杨卫平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手哆嗦着,拿起电话,先是接通团部的总机,让总机接通师部总机,然后把电话听筒贴到我耳朵上,这时,听筒里传出一个好听的女兵声音:你好,请问找哪里?这声音的确很好听,用悦耳动听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杨卫平冲我使着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便问了一句:是王秋月吗?得到了肯定答复之后,我没话找话地说:你给朱革子写信了吗?电话那端突然短暂地沉默,半晌,我才听她说:没有。最后我放下电话,心也跟着怦怦乱跳起来。

  杨卫平挤眉弄眼地说:咋样,是悦耳动听吧?没想到做了话务员的王秋月声音一下子动听起来,她吐字标准,声音随着每个电波的律动传过来是那么让人受用,简直是天籁之音,像音乐又像一场春雨,总之,她的声音无法言说和形容。

  从那以后,有事没事地我和杨卫平就会凑到那部电话前和王秋月说上几句话,她是师部总机的话务员,每次值班都有许多电话需要接转,这时,她就让我们稍等,她接转完电话后,又会上线和我们说上几句。每每这时,我的心情就会舒畅许多,久了,我还有种罪恶感,我隐隐地觉得她在和朱革子通信了,只是她不说而已。我从朱革子的来信中看出了蛛丝马迹,朱革子现在来信不再抱怨知青点有多苦多累了,而是憧憬地说,争取早日回城找份工作。信的末尾总是会写上一笔:最近见到王秋月了吗,都是同学,你们在一起要互相照顾。我隐约觉得朱革子和王秋月有些不对劲了,同参军的这么多同学,他为什么不提别人,总是提王秋月?意识到这些之后,我便不再给王秋月打电话了,杨卫平就像中了邪一样,只要王秋月当班,他都要和她说上一阵子,东扯葫芦西扯瓢的,就是没话找话。每次和王秋月通完话,他的人就不一样了,飘飘悠悠的,幸福的神色一直洋溢在脸上。然后迷迷瞪瞪地望着某一处发呆。我意识到,杨卫平这小子已经暗恋上王秋月了。看到他这样,我就想到朱革子在信上说的话:你和秋月是同学,要相互照顾。看着杨卫平走火入魔的样子,我又不好戳破他。

  三

  杨卫平已经爱上了王秋月。这是我的发现。以前周末时,他总是约我和他结伴去师部,在军人服务社买两支雪糕,来到门外,一边慢条斯理地吃雪糕,一边暗中观察来来往往的女兵,当然,偷看女兵的不仅有我们,还有其他一些男兵。女兵们自然也知道我们在偷瞄她们,路都走得和平时不一样了,又矜持又妖娆。看着女兵们如此模样,我就想,她们此刻一定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一群女人。自从在师部门口和王秋月邂逅之后,杨卫平总会到通讯连门口站一站,有时会碰到话务兵在换班,三五个女兵站成一排,“一二三四”地去总机班换班,下了班的几个女兵也排着队“一二三四”地走回来。我们有时会看见王秋月也在队伍里,她发现我们就冲我们笑一笑,回到连队院内便消失在门洞里。每每这时,杨卫平就干干硬硬地咽口唾液,仿佛刚从梦中醒来,半晌之后冲我说:咱们回吧。

  杨卫平对王秋月走火入魔后,再到周末时,他就独来独往了,每到周末,把假条塞给班长,然后就像只兔子一样从我眼前消失了,我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杨卫平一走,我就想起朱革子,不知他此时在知青点如何受苦受累。我给朱革子的信件大都是在这会写的,当然我并没有提杨卫平追求王秋月的事。起初朱革子的信回得很快,抱怨没能参军,他还说,一个老知青告诉他一个治结巴的偏方,就是大声地读报纸。我想象着朱革子读报纸的样子。我记得我们上学时,老师也经常把朱革子叫起来,当着全班的面读课文,朱革子读课文时总是铿锵有力、抑扬顿挫,一点也不结巴,作文写得也是文笔流畅,语文老师经常把他的作文当成范文来读。老师在讲台上读他的作文时,他坐在位子上,腰板是笔挺的,眼睛还一亮一亮的。这段时间不知为什么,朱革子的来信少了许多,有时我写上三两封信之后他才回上一封。内容也简略得很,有应付差事之嫌。我又想到了王秋月要朱革子知青点地址的事,就想,也许朱革子把写信的热情都献给王秋月了吧。这么想过,我在内心深处为朱革子祝福着,但隐隐还有些失落,在我们眼里王秋月方方面面的条件都要比朱革子强,不知王秋月喜欢朱革子哪点了。

  周末下午的时候,杨卫平从师部回来了,不仅他回来了,那些请假外出的士兵,都陆续回来到班长那儿去销假了。杨卫平每次回来,神情都很疲惫的样子,他歉意地从挎包里掏出一只苹果什么的,递到我面前声音虚虚地说:给你带的。我把目光投向他,希望从他眼神里看出些什么,每每这时他都在掩饰,脸上挂着笑,把目光移向别处,嘴里南辕北辙地说:以后你需要什么,我去服务社给你带回来,省得你跑腿了。我再用目光深究他时,他已经躲出宿舍了。

  只要一有空闲,杨卫平就往连部跑,我知道,他一定是给师部总机打电话了。过了一会儿,又一会儿,他便回来了,嘴唇似乎舔过了,湿湿的很滋润的样子,一脸满足和幸福,开口说话时,也努力咬“音”嚼字的,让自己的话语标准起来,我想,他一定是受了王秋月的影响。

  有一次,晚上我和他在操场上散步,有几颗星星在天边闪着,杨卫平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不时地扭头向连部方向张望,我知道他又想给王秋月打电话了,便立住脚认真地盯着他说:卫平你想谈恋爱我支持你,可你要分清对象。他听了我的话,眼睛眨了几下道:怎么了?我又说:王秋月和朱革子有意思,咱们不能做对不起哥们儿的事。从上初中开始,我就把朱革子和杨卫平等几名同学当成了哥们儿。哥哥姐姐都毕业了,有的参军有的下乡,我们成了保护弟弟妹妹的男人。军区大院子弟学校经常和地方上育红学校的那帮人起冲突,这种对立矛盾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反正,我们一上学时,在放学或上学的路上,经常遇到育红学校高年级的学生,他们欺负我们,还经常抢我们头上戴的军帽。每每这时,哥哥们总是过来解围,有时把他们吓跑,有时又会发生一场恶战,总之,有哥哥们在,我们没吃过亏。现在轮到我们保护弟弟妹妹了,我和朱革子、杨卫平几个人天天像救火队员一样,前赴后继地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经常把育红学校那些欺负我们的男生打得落花流水。我们的友谊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

  杨卫平听了我的话,怔了怔说:你能肯定朱革子和王秋月好上了吗?

  我说:虽然不肯定,但也十有八九。

  杨卫平咽了口唾液又说:只要他们的关系没有宣布,我就有追求王秋月的权利。

  听了杨卫平的话,轮到我发怔了。杨卫平又急三火四地奔向连部,饿狼似的扑向了那部电话机。

  在以后的日子里,杨卫平经常迷迷瞪瞪地跟我说:王秋月的声音真他妈太好听了,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我不知道杨卫平是喜欢上了王秋月这个人,还是她那悦耳动听的声音。或者兼而有之,总之,他为王秋月已经神魂颠倒了。

  我们入伍第二年的春节前,探亲休假,从车站出来,我们意外地看见了朱革子,他穿了身旧军装,立在出站口,目光越过我们的头顶向我们身后望着。杨卫平怔了一下,犹豫着脚步,我拉了他一下向朱革子走去,快到他眼前时喊了声他的名字,他一惊才把目光移到我们的脸上:你你们也坐坐这趟车?说完他又向出站口望过去,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王秋月从出站口走出来。朱革子冲我们说:我我去接接人了。说完火急火燎地向王秋月奔过去。

  杨卫平手里的提包掉在了地上,他呼吸急促,脸都白了。我狠狠地扯了一下他的肩膀,我们都没想到,王秋月和我们坐一列火车回来,我们居然没有发现。上了公共汽车,杨卫平似乎才缓过神来,仍用不可思议的语调说:怎么会,怎么可能,王秋月怎么看上他?

  爱情这东西是说不清楚的,在那年的春节,我经常可以看到朱革子和王秋月成双入对的身影。王秋月穿着军装,鲜红的领章和帽徽映得她的脸红扑扑的,朱革子则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不离左右。如果说我们上高中时,朱革子和王秋月是暗恋,现在就是从地下走到地上了,他们明目张胆的爱情像面旗帜似的在那个春节到处招摇。

  杨卫平显然是失恋了,在探亲的日子里他几乎闭门不出,不论怎么打电话叫他,他不是说不舒服就是说家里有客人,总之他找各种理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直到假期只剩两天了,同学们张罗一次聚会,他才勉强出来。十几天没见,杨卫平似乎变了一个人,很憔悴的样子,眼窝深陷,似乎是真的大病了一场。席间朱革子带着王秋月姗姗来迟,朱革子拱着手一遍遍说:对对不起大家,来来晚了。王秋月脸红扑扑的,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很少说话,别人不论说什么,她都报以微笑作为回答。自从朱革子和王秋月到来后,杨卫平更加沉默了,目光就没离开眼前的盘子。

  酒席间我们都一遍遍祝福着朱革子和王秋月,花好月圆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不知为什么,喝了酒的朱革子口齿变得清晰起来,他拉着我的胳膊一遍遍地说:秋月和你是一个师的,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好她。他说这话时,还把目光落到杨卫平的身上,杨卫平头都没抬,他们之间无法确认眼神。那天晚上,朱革子很兴奋,话很多,酒量也很惊人,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他站起来道:今天我一人敬各位一杯,虽然我没参成军,但秋月替我参军了,我知足了。说完他开始打通关,一个又一个地敬下去。轮到杨卫平时,朱革子有些喝多了,脚步不稳,端酒杯的手也有些抖,他拍了一下杨卫平的肩膀,叫了声:卫平。杨卫平就抬起脸,却没端杯子的意思,朱革子就说:卫平,咱们还是不是哥们儿?杨卫平把目光躲开,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是”字。朱革子就说:我喝三杯,你随意,就是为了哥们儿。果然,朱革子站在杨卫平身边真的连喝了三杯。我看见此时王秋月的目光一直在朱革子和杨卫平身上游移着。朱革子喝完,众人都把目光移到杨卫平身上,饭桌上一下子静下来。这次回来探亲,所有人都知道他暗恋王秋月的事,但没人把话说破,刚开始喝酒时,也小心地维护着他的心情。杨卫平突然站了起来,伸手抓过酒瓶子,那瓶酒刚打开,还有大半瓶的样子,他把瓶口插到嘴里,一口气把大半瓶酒都干了。引来众人一片喝彩。朱革子放下酒杯,一把抱住了杨卫平,突然狼嚎似的哭了,一边哭一边说:卫平呀,我没看错,咱们是永远的哥们儿……

  那次休假回来,杨卫平几乎变了一个人,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周末的时候,他几乎不再请假外出了,需要日用品也是让战友们帮忙带回来,再也不去连部打电话了。他学会了吹口琴,没事他就躲到操场旁的树下呜呜咽咽地吹上一气,然后把目光拉长望着天边某一处星光或者云朵沉思。

  ……

  作者简介

  石钟山,作家,编剧,影视制作人。著有长篇小说《天下兄弟》《遍地鬼子》《男人的天堂》《向爱而生》等三十余部,文集五十余种,共计一千四百余万字。另有影视作品三十余部,共计一千余集。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北京市政府文学艺术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