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冲突

文 / 金仁顺

    我是眼看着一楼的小店由小批发商店改造成小吃店的。开业那天，有几个女人堵在小店门口唱《莲花落》，这是旧年代里很优雅的一种乞讨方式，有一些老曲子自然是好听的，因为目的是为了讨好。我听了半天，她们唱的却全是流行歌曲，只是完全民间化了而已，就如同在大饭店里打包了剩菜回家，回了回锅，味道也失了大半了。街道两边好多人都围着看，离得远的，把脖子抻出老长。这几个女人唱过了歌，拿了赏钱走了。给人的感觉是，她们在一来一去之间变了个戏法儿，把小店的性质改变了。
    东北的夏天，对于不太怕热的人是用不着空调的，但开窗是必要的。小吃部夜里烧烤羊肉串之类的东西，气味儿虽浓烈，飘到七楼这样的高度，还在可以忍受的限度内。食客的声音却比食物的味道传得高远，碰上几个粗声大嗓的，就像正对着窗外吵闹。
本来那天晚上想早点儿睡的，十二点左右躺下，听见楼下有男人一声接一声地喊服务员，要啤酒。在居民区的小街里面开的小店宵夜，应该不是太有钱的人，但气势却和有钱人一样足。要酒的声音一落下，争辩声就响起来。你妹妹我妹妹的，理论着，其中偶而有女孩子的声音加入，难怪男人们谈兴那么盎然了。细碎的吵闹声很不安分地持续了一会儿，就像一个快要绷裂的东西让人放心不下，果然就爆发了。啤酒瓶子摔在柏油路面上的声音在深夜一点钟听起来格外地清脆，在尖利的哗啦声中，很容易想象出啤酒瓶子的绿玻璃碎片在狠狠的一击之后，如同水花溅起般四下飞舞时的景象。女孩子尖叫起来，然后是男人们拉扯的声音，谩骂的声音，责备的声音，劝架的声音，脚步声先是轰隆隆地冲向一边，然后又轰隆隆地冲向另一边。
    我闭着眼睛，努力让睡眠以绝对的力量征服并统治这个夜晚。但这是不可能的，在一个小时之内，酒瓶子听上去似乎就在我的头顶上飞来飞去，而吵闹声像洪水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有男人的哭起来了，不知羞耻地、毫无顾忌的哭声中伴着嚎叫声。女孩子的尖叫一共响了那么四五次，但每回都让人担心有刀子刺到什么致命的地方去了。
    两点半的时候，我从床上爬了起来，既然不可能睡觉，那么就醒着好了。我坐到窗台上，听见对面楼传来一个女人愤怒的声音：如果你们再不让人睡觉，我就打110了！
    看来被株连的人不只我一个。但是，敢于发出抗议的却只有她自己。听声音她应该是中年女人，上有老下有小，正处于烦恼人生的阶段。她们通常很实际，对一件衣服和一把生菜的价钱计较得十分细致，还有，一个夜晚的睡眠能否顺利实现。而楼下那些凌晨时分还在宵夜、吵架，为女人的事情理论，继而大打出手的人来说，他们的思维模式就像两个世界的人。
    从我角度看下去，楼下的男人有八到十个人，女孩子却只有两个，一个穿黑色一个穿白色。男人当中一多半儿光着上身，不知谁和谁打。其中一个被三个男人摁着，是肇事的主角无疑。他的确很不安分，三个男人也不能完全控制得住，他得空儿还会扔一个瓶子，砸人家窗板，并且抓紧一切机会要扑向自己的仇人。他不太出声，倒是那三个男人在喋喋不休。一个人一直在盯着他质问：我以前骗过你吗？我说过的话哪回没兑现吗？我保证的事情什么时候没做到过？那么，你把事情交给我好不好？我来替你摆平。可主角根本不听他的话，只按着自己的意愿出牌，隔着人头对着仇人说道，你欺负了我妹妹……这差不多是从他嘴里说出的最长的句子了，语言简洁的好处在于言下之意变得极为丰盈。它同时使气氛充满了紧张感，把一种杀气腾腾的东西注入给周围的人。就连坐在七楼窗台上面的我，都随时准备看见有人在刀光中倒下去。不时有出租车经过楼下，车灯会短暂地照亮他们，然后再把他们置于半透明的黑暗之中。
    就像某种痉孪，冲突隔一会儿就来上一次。穿白衣的女孩子抱住那个男主角放声痛哭，她哀求他，但没有用。接着是另一个男的，对着主角跪了下去，我求求你了，我给你跪下了，你别再折腾了行不行？没有回答，但答案显然是不行。主角沉默着，似乎很享受自己被人这么恳求哀告。也许他在平日的生活中是个很窝囊的人，处处忍气吞声，今天夜里借着酒劲儿撒起泼来，心情是不乏愉悦的。就像一个极刺激有趣的游戏，明明已经是强驽之末，但他舍不得停下来，所以，别人一松懈，他就再闹上一阵子，让这个夜晚始终保持着一种高涨的情绪。
    仇人到底让他惹急了，仇人也话少，但径直冲向了他。还没等到近前呢，另外三个男人扑过去抓住了他，男人们撕扯了一会儿，两个人短兵相接了一下，很快就被拉开了。正僵持着，110警车开来了。无声无息地，停在两伙男人中间。
    车门打开后下来两个警察，一个走进店里，另一个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其中一个男人过来和警察解释，说他们几个朋友喝多了点儿，什么事儿也没有。可能是人多的缘故，警察保持着沉默，等另一个从小店出来后，他们开着车便离开了。连句让他们安静下来、不要影响居民休息的话都没说。如果对面楼里的女人和我一样是目击者的话，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儿。
    男人们又僵持起来，天色已经开始发亮了。偶而有清洁工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对冲突视而不见。小吃店的老板拿出一把羊肉串儿在烤，不知这是宵夜还是早餐。差不多过了一刻钟的样子，有几个男人从小店里轰隆隆地奔出来，拦住了一辆出租车，把一个男人塞进了车里，另一个男人陪着也进了车里，然后他们用力地拍着车，冲司机喊，送省医院，快点儿把他送省医院。车犹犹豫豫地发动了，走了几步停下来，几个男人立刻一起喊，快他妈走啊，省医院！出租车这回才利落地开走了。
    剩下的人明显放松下来，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儿地站在马路边儿上，边说话边掏出烟来抽。两个女孩子各有一个男人陪着，但姿态上却都有些若即若离。天色越来越亮了，我不明白，夜晚已经过去了，他们干吗还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