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黑铁:无所依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1-01-14

  
  1
  赵兰兰身处日本宪兵队的刑讯室,忽然瞪圆了眼睛,向我高喊:“夜枭,交稿子了!”
  我骤然惊醒,颈椎酸痛,满头大汗,心脏狂跳。因为压在胳膊上时间太长,眼前一片模糊。当我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电脑屏幕上满满当当的五号字符,才想起自己身在编辑部,刚刚做了一场噩梦。
  我转头看见小冯站在桌边,她轻声道:“张哥,主任说今天下午稿子要送到印刷厂排版了,咱们互换校对的稿子……”
  我看着桌上的那一摞A4打印纸,点了点头:“你的稿子一小时后给你。”
  小冯有点惊讶:“一小时?”
  我拉开抽屉,在一堆稿纸中翻拣出一支没有帽的红色水性笔。
  我说:“顶多一小时。”
  小冯将我的稿子放在桌上,转回到对面的座位。
  我瞥了一眼,那一摞稿子干干净净,一个红点都没有。
  我心说,小冯刚毕业,就她那点经验,能在我的稿子里校对出什么来?
  窗外响起一阵知了的叫声,办公室一角的落地扇,有气无力地摆着头,送来一阵热风。我决定先去洗一把脸,再回来看小冯的稿子。
  一捧凉水泼在脸上,让我清醒了许多。我心中盘算着,程老师要我明天交稿,昨晚熬到两点,一集剧本已经写了三分之二,今天下午看完小冯的稿子,再赶赶工,应该能赶出来。这是第十五集,夜枭、夜莺和池田少佐在日本宪兵队刑讯室的大场戏,要慎重处理,晚上再修改一遍。明天剧本交上去,六千块就到手了。
  我琢磨着怎么制造戏剧冲突,走出卫生间,兜里的手机响了。
  我甩甩手上的水,拎出手机,见来电者是王哥,便开门出了办公室,走到院里。
  电话接通,王哥在那头说:“小张,我这儿有个活,着急……”
  我答应着,不忘跟王哥客气:“王哥,您离开本社进京高就好几年了,还想着小老弟,我十分感动。”
  王哥打断了我:“别扯没用的。最近我们接了个日本战国史的书稿,是部里退下来的老领导写的。社里非常重视,准备列为重点书目,现在着急找个外校。时间紧任务重,两周完工,不过报酬也高。”
  王哥的口音和五年前略显不同,绵密而急促,很多音节尚未全部展开,便被下一个音节所吞没。无处不在的儿化韵更是表明他已经彻底融入北京这座城市。显然,他目前在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尤其是文化中心,已混得风生水起。
  部里,当然是王哥所供职的出版社的上峰,这样的书被列为重点书目,也在情理之中。不过那个部我如果没记错的话,主管的领域涉及工业与能源,却与文史无涉。这样一位老领导写日本战国史,十有八九靠的是满腔热忱,而非学养。一想到要给历史民科校对书稿,我不禁头大。
  我心里打着小算盘,王哥却在那边循循善诱:“正常外校也就千字三块,我给你争取到了千字十块,交稿即付。这么俏的活,别人抢都抢不到,你可别说王哥没想着你。”
  也不知道这位老领导许了什么愿,让王哥这么热情。我心中有点腻歪,虽说都是兼职,可当外校点灯熬油,这点小钱跟当枪手写剧本的收入比起来,简直九牛一毛。
  我不好明说,只得佯装谦虚:“王哥,您太高看我了,我就是个杂志社的小编辑。这种大活,您得找专家啊,我可不成。”
  王哥说:“张天明,你少跟我这假模假式的,你是李老师的高徒,这点小活对你还算事吗?赶紧把地址发过来,我马上安排人给你发书稿,快递,明天就到。”
  我还要推辞两句,王哥却抢白道:“也不用谢我,等我春节回来,请我一顿羊汤就行了。”
  王哥提到了李老师,仿佛触动了冰川上一条微不可见的细纹,随着一阵咔咔的轻响,冰川顺着细纹的方向开裂,剥离,坍塌,露出了里面被冰封的往事。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有人记得李老师,我都快把这老爷子给忘了。
  2
  我第一次遇见李老师,大概是十年前吧,那时候我跟小冯一样,刚毕业不长时间,冒冒失失地按着一份人才市场门口分发的小广告打了电话,又稀里糊涂地成了本社的一员。不过我那时候没有小冯幸运——主要是没有她那211名校毕业生的学历,于是没法刚一进社里就当文字编辑,只得从编务干起。
  那天我正忙着装刊。牛皮纸信封是从发行部领来的,已经贴好地址,装的时候按照标明的册数塞入杂志,往下蹾蹾,然后捏住封口,用订书器从左至右,依次钉三个订书钉,再把信封倒过来甩甩,保证封口不会裂开,最后扔进旁边挂在椅子背上的白棉布邮袋。
  这活没啥技术含量,而且枯燥乏味,不过可以让我显得不那么无所事事。所谓编务工作,无非就是去印刷厂取送文稿清样而已,每月只有下半月忙一些。
  编辑部门外传来敲门声,声音不大,不急不缓,但清晰可闻,先是敲两下,然后隔两秒,又是两下,两秒后再两下。
  王哥坐在门口位置,正占着全编辑部仅有的一台电脑玩扫雷。他听见敲门声,起身开门,还转头喊了一声:“李老师来了。”
  编辑部主任常姐和另外两名文字编辑听了王哥的话,都放下手里的活,站起来,望着门口,仿佛在欢迎贵宾。
  我看这阵势,忙放下手里的信封,心想,李老师是何方神圣,搞得大家都这么庄重?
  王哥开门,把李老师迎了进来。
  彼时正值盛夏,和现在的天气差不多,李老师拎着个黑色布兜子,头上戴着白色尼龙凉帽,穿了件白色短袖衬衫,隐约可见里面穿着白色背心,下身是蓝灰色纱料长裤,脚上穿着皮凉鞋,黑色皮条间露出白色的棉线袜子。
  众人都轻声跟李老师打招呼,语气中透着尊敬。每当有人称他李老师,他都要点点头,圆脸上挂着微笑。
  常姐热情地问:“李老师怎么来的?”
  李老师笑着说:“骑车。”
  “您老今年都七十了,还骑车。”
  “回去正好买点菜。”
  “梅老师又点菜了?”
  李老师笑着点点头。
  我也跟着叫李老师,李老师见我,先是一愣,然后问身边的王哥:“这位是……”
  王哥忙介绍:“小张,张天明,刚进社,是编务。”
  王哥又介绍李老师:“这是李老师,春山社的老前辈,给我们把关的。”
  李老师忙摆手:“老前辈说不上,大家都是编辑,同行吧。把关更谈不上,就是外校,发挥点余热。”
  李老师说完,跟我握了握手,说:“年轻好,后生可畏。小张同志是刚毕业的?”
  我低着头说:“今年刚毕业,东北商贸。”
  我之所以低着头说这话,是因为东北商贸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学校,不过是本市介于二流与三流之间的那么所大学,教学楼低矮,宿舍破旧,教学质量也就那么回事,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学生食堂。
  李老师却热情地说:“我是省立沈阳商专毕业的,算起来我们还是校友。”
  我没想到眼前这位七旬老者,会跟我是校友。
  一旁的常姐说:“小张,把你桌子拾掇拾掇,给李老师搬把椅子。”
  我这才注意,我占了编辑部东北角的一张空桌,原来这是给李老师用的。我忙把桌上的信封挪到一边,又摘下邮袋子,拽到一边,把椅子摆正。
  在我忙活的时候,李老师站在一旁,摘下凉帽,从衬衣的上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他的头发稀疏,白多黑少。
  李老师略显抱歉地说:“光顾着说闲话了,还是先说稿子。”
  李老师向我道了谢,坐在椅子上,从布口袋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印着春山文艺的名头。他从信封中抽出一大摞稿子,稿子中间夹杂着长长短短的小纸条。李老师拿出一个黑色人造革的眼镜盒,取出琥珀色镜框的老花镜戴上,再拿出一支铅笔和一支红色水性笔,才抬起头,望着围拢在桌前的编辑们。
  李老师看了看手头的稿子,冲王哥点了点头说:“先从小王开始吧。”
  我站在李老师身后,看见稿子上有铅笔和红笔两种字迹,总体而言,铅笔字迹居多,红笔字迹则寥寥。我不明所以,不知为何要做两种标记。
  我琢磨着,李老师已经讲了过半,他音量不大,可能是年纪大了,口齿有些不清,再加上他说话轻声细语,未免要听者凑近了才行。于是王哥便双手撑在桌面上,探着前身,看起来很虚心。李老师翻到一份稿子,上面附着一张小纸条。他用食指搓了两下,有点儿费力地搓起小纸条,拈在手里看了看,我见那上面满是铅字,像是用作废的文稿裁成的,更觉好奇,不知这小纸条意味着什么。李老师略顿了顿,将纸条翻过来,那一面的空白处,用红笔写着几行小字。李老师见了那几行小字,恍然大悟,像是记起了什么。
  李老师拿起红笔,指着文稿中的一处铅笔记号说:“小王,这个生汆丸子菜谱里,意思是‘将肉馅挤入水中汆熟’,可你用的是‘氽’字。这个氽,当油煎讲,南方有个小吃叫油氽臭豆腐,就是用油煎臭豆腐干。我看你这个菜的做法,该是水汆,而不是油氽吧?”
  李老师望着王哥,不像是批评错漏,倒像是求教。
  王哥挠挠头说:“是水汆,可能是作者把这俩字弄混了。”
  李老师点头:“你回头和作者确认一下。不过这种事也难免,毕竟现在都是打印稿,不比我们那时候,看的都是手写稿,宋体字的汆和氽太像了。”
  李老师替王哥找了台阶,王哥不住地点头,而其他的编辑,包括常姐,莫不如是。他们一面被李老师指出错误,一面又坦然接受着他的开脱。不过在我看来,除了王哥,别人都有点心不在焉。大多只在讲自己文稿的时候,才认真听听。
  当李老师把常姐的文稿讲完,常姐请李老师去总编室坐坐,二人走出了编辑部,刚将那一摞稿子留在桌上,就被几名编辑瓜分殆尽。
  桌上还剩常姐的稿子,以及一小堆散落的小纸条。我闲着无聊,拿起常姐的稿子逐一翻看,上面铅笔和红笔做出的标记不少,甚至超过了王哥。
  我震惊于这些标记之多,因为这期交稿的时候,总编特意嘱咐让我通看一遍,熟悉熟悉,兼做学习。我看完觉得文稿编得都挺好,堪称无懈可击,可到了李老师手里,这些文稿居然呈现出错漏频出的另一面。
  老眼昏花的李老师是怎么敏锐地找出这些错漏的?我不得而知,更无法想象。
  我没注意到走廊里常姐送李老师出去的说话声,甚至等她和总编走进编辑部,我都没察觉,直到常姐抽走我手里的稿子。
  总编瞥了一眼稿子,说:“以后把统计编校错误的活也交给小张,这也是个学习的过程。”
  常姐点点头,说:“小张,回头我把统计表给你,我们几个文字编辑每人一张,红笔勾出的错误,统计一下,然后汇总交给我。”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总编对常姐小声说:“小常,这个月错有点多啊!”
  常姐没吭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总编转身离去。
  刚才还挺热闹的编辑部,陷入一阵令人尴尬的安静之中。
  常姐忽然啪的一声把那摞稿子摔在了自己桌上。
  于是更没有人说话,安静就这样持续着。
  我琢磨着刚才李老师坐在这张桌前的讲解,没发觉编辑部安静了许多,连王哥都不去玩游戏了,专心致志在自己座位上改稿子。我将桌面上遗留下来的小纸条一一捡起,捋平。忽然想起,还没来得及听李老师说东北商贸的沿革,他就走了,不免心中有些失落。
  ……
  黑铁,本名刘洋,男,1981年生,沈阳人,期刊编辑。作品见于《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芒种》及豆瓣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