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裘山山:失踪的夹竹桃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1-01-15

  
  春天开学的时候,我和蓝蓝的革命友谊被她的身高插了一杆子:一个假期下来,她竟然长高好多,像根竹竿一样杵在我面前,于是被老师调到教室最后一排去了。我又遗憾又羡慕地问她,你吃什么了?长那么快?她羞赧地说,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想长那么高。
  我相信她说的是心里话,长那么高,就要去最后一排挨着张建坐了。张建是我们班女生个子里的No.1,脾气也No.1。拉练的时候,她和我们干过一架。可是没办法,那么高一个人,老师不可能视而不见。
  我的同桌换成了陈淑芬。陈淑芬倒是很开心,她一直想和我坐。陈淑芬整个人比我还小一圈儿,瘦瘦的。她有个毛病,口吃。因为口吃就不爱说话。不过她爱笑,笑起来挺可爱。
  陈淑芬还有个特别的地方,有一根巨长的辫子,那是我长到十四岁见过的最长的辫子,从脑后一直拖到屁股上。上课的时候,为了防止坐在她后面的男生拽她辫子,她总是把辫子放到胸前,甚至揣在衣服口袋里,但是上体育课或者做操时,还是经常会被讨厌的男生拽,有一次竟把她拽倒在地上。我问她,干嘛非要留那么长?剪短点儿嘛。她摇摇头。我自作聪明地说,你这个头发可以卖钱哦,起码可以卖两块钱。我的头发就卖过五毛钱。她还是摇头。
  我猜想,可能长辫子是她身上最宝贵的东西了,至少是我们学校的No.1。一个人身上有个可以称第一的东西不容易,我就没有。我个子不高,眼睛不大,头发呢,每次刚长到肩膀妈妈就咔嚓一下给我剪了。她说早上时间紧,哪有时间编辫子。我也无所谓,我小时候在幼儿园就被当成男孩子,被剃过两次头。
  虽然我不像喜欢蓝蓝那样喜欢陈淑芬,但我也愿意和她在一起。她脾气好,我说什么都认真听。虽然话很少,偶尔也会讲一些稀奇的事,比如,她老汉儿(爸爸)会动耳朵;比如,他们院子里有只老猫失踪了,隔了一段时间,带回一只小猫,老猫是黄色的,小猫一半黄一半白。我很好奇,提出想去她家看看,她马上拒绝:不行,它们怕……怕生人。
  我也就作罢了。我那时对小动物无感,没养过,我喜欢的是花花草草。所有的花草都对我有天然的吸引力。小时候虽然住在大学校区,但围墙外便是农田。我时常翻出围墙钻进田野里,一玩儿就是几小时。搬到小城后,我马上发现我们家楼后有一片杂草丛生的坡地,光顾了几次后,悄悄跑去开垦了一片巴掌大的田,撒了几颗玉米。还真的长出来了,可是玉米苗长到筷子那么高的时候就不长了,病歪歪的。这个时候我读到一篇文章,里面有句话,大意是北大荒的土地无比肥沃,捏一把就能出油。于是我想我那块地一定是缺油。有一天洗碗的时候,我就把洗锅水悄悄留下来,天黑后端去倒在玉米下面。遗憾的是,玉米很快死了。
  现在想来哪里是什么缺油,是缺阳光。那块地背阴,被楼房和围墙夹着,完全没有日照。但我依然热爱植物,可能是受妈妈的影响吧。妈妈总喜欢把发了芽的萝卜秧子或者白菜心,用个小碗养起来,一直养到开花。
  陈淑芬知道我喜欢花花草草,她说她也喜欢,她说她妈妈在家门口一个破痰盂里种了辣椒,已经开花了,马上就结辣椒。我羡慕死了,她答应明年春天给我两棵辣椒苗。过了两天她又告诉我,她妈妈种的苞谷背娃娃了。我不懂背娃娃是什么意思,她说就是结苞谷了。我想起我那几棵病歪歪的玉米,一时间无限崇拜,口水都从眼睛里溢出来了。她马上说,等苞谷长……长好了,我就给你带一棒,嫩苞谷之、之好吃。
  我连连点头,感觉生活一下有了盼头。
  陈淑芬对我这么好,我也想表达一下,就给了她两个核桃。
  核桃是妈妈给我当零嘴的,父亲单位上分的,每家两斤。可核桃壳死硬,我拿到后怎么都吃不进嘴里。我看邻居杨老大用他家门缝夹,一夹就开了。我也想学,但妈妈不准,妈妈说会把门的弹簧弄坏。我就用脚踩,脚心都硌疼了也没踩裂,我穿的是一双布底鞋。后来上学路上,我找了个鹅卵石在马路牙子上使劲儿砸,虽然砸开了,但好多肉深藏在壳里,搞得很脏了也弄不出来。
  所以我把核桃给她,有点儿处理的意思。幸好陈淑芬很高兴,比我听到有玉米吃还高兴,她摩挲了一下,迅速藏进书包里。
  第二天陈淑芬问我,你家还有核桃吗?我说干吗?她说我老汉儿病了,吃……吃中药,就……就差核桃。她似乎不好意思,结巴得更厉害了。我连忙问她需要多少个?她伸出两根手指。于是我连续三天,每天上学前都悄悄到橱柜里去拿两个核桃,藏在书包里带给她。
  到第五天,终于被妈妈发现了。妈妈很生气,她说你想吃就告诉我,干吗偷偷摸摸的?我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人好事,被妈妈骂很委屈,就大声说,我不是偷吃,我是为了帮助同学!同学的爸爸生病了,要配中药!妈妈听了哭笑不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中药里有核桃的,是你那个同学自己嘴馋了吧?我一愣,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陈淑芬那么瘦,肯定嘴馋,说不定她以前没吃过核桃。
  但我没好意思去追究她,我只是跟她说,我们家没核桃了。陈淑芬连忙说,没事的,我老汉儿不……不喝中药了。我松口气,看来没影响“中阿两国人民的战斗友谊”。那时候广播里经常说,中(中国)阿(阿尔巴尼亚)两国人民的友谊牢不可破。
  没想到我很快就发现了陈淑芬的秘密。
  那天晚上吃过饭,我去学校参加入团积极分子培训班,其实我连申请都没写,但班干部都要参加。学习结束我从学校出来,已经是晚上八点了,我很少这么晚独自回家,便从市中心绕着走。
  路过市中心公园时,见门口围着一圈人,似乎是有人在唱《红灯记》。我下意识地凑过去想看一眼,不料这一眼就把我给定住了:原来圈子里围着的,是陈淑芬和一个瞎老头。
  瞎老头在拉二胡,陈淑芬在唱《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京剧《红灯记》选段)。我目瞪口呆,没想到陈淑芬的嗓子那么尖亮,而且一点儿不磕巴,很流畅,很专业,好像她身体里装了个收音机。瞎老头咿咿呀呀地拉,她比比划划地唱,我简直听傻了,很有些佩服。
  陈淑芬唱完,围观的人都鼓掌。突然,出现了两个戴红袖套的,大声呵斥说:“不许在这儿唱!”“哪个喊你们在这儿唱的?”
  围观的人一哄而散。
  红袖套上去盘问陈淑芬,你是哪个学校的?你咋个能在街上卖唱嘞?陈淑芬不吭声,那个红袖套就去拉扯她,她突然大声说,我们没、没有卖唱,是在宣传样、样板戏!
  没想到她还挺勇敢的。卖唱?这个词我好像在小人书里看到过,是旧社会的事情吧?这让我心里发虚,没敢上前打招呼。
  陈淑芬收拾好地下的东西,一个胳膊挎着木凳,一只手拎着网兜脸盆,站到那个瞎老头的前面。瞎老头背好二胡,伸手拽住她的辫子,两个人就一前一后走了。
  我下意识地跟着他们,只见他们慢慢下了台阶,走到马路边上。马路上的人已经不多了,瞎老头紧紧拽着陈淑芬的辫子,有时他跟不上陈淑芬,陈淑芬的辫子就被拽得直直的,脑袋朝后仰。
  原来,她的长辫子是用来给瞎老头引路的!
  我被这意外的发现弄得心惊肉跳,难怪她不肯剪辫子。瞎老头是她爷爷吗?从来没听她提起过她有个瞎子爷爷呀。
  我在他们后面跟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回家。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妈妈自然一顿训斥,我顾不上辩解,就迫不及待地把遇见的事告诉了她。妈妈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过了会儿又叹了口气,我感觉她很难过。但我还是忍不住质疑说:她怎么可以卖唱呢?现在是新社会。妈妈说,她不是说了她没有卖唱吗?不是说了宣传样板戏吗?
  我还是困惑。街上经常有宣传队演出,但还是第一次看到两个人演出,并且还带着脸盆。
  这么天大的秘密,我实在是憋不住。
  第二天上学路上,我就告诉了蓝蓝。我说了之后,期待着蓝蓝张大嘴巴瞪大眼睛的表情,我甚至打算约她一起去公园看。不料蓝蓝一副三百年早知道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说,我晓得,那个老头儿不是她爷爷,是她老汉儿。
  结果张大嘴巴的是我:那么老一个老头,居然是她老汉儿?
  我说,你也晓得她晚上要去公园唱戏?
  蓝蓝说,我不晓得。我只晓得她老汉儿原来是川剧团的琴师。
  我好歹挽回了一点面子。看来,陈淑芬会唱戏也不是什么秘密。于是见到陈淑芬时,我脱口就说,昨天晚上我看到你了……
  你看到我了?在哪儿?她有些紧张,居然没口吃。
  我连忙改口,不是不是,我梦到你了。
  那个时候我很爱做梦,也确实梦见过她好几次,梦见我和她还有蓝蓝,我们在一起做各种莫名其妙的事。我时常跟她说起我做的梦,她笑着说,我下回也要梦见你。
  你梦到我在干啥子呢?她问,还是有些疑心。
  我说,我梦见你,那个,在唱歌,唱得好好听。
  我一时编不出别的内容来,她的笑容马上消失了。
  这事便成了我俩的默契。她知道我知道了,我知道她知道我知道了。但我们都没说破。我的心情很复杂。又同情她,又怀疑她。又想告诉别人她会唱戏,又怕被人知道她在唱戏。
  但过了几天我还是按捺不住了,我问她,你老汉儿的眼睛是怎么瞎的?是在旧社会被地主打瞎的吗?
  我的询问完全是按着我当时所持有的对社会的认知,我还想,如果她说是,我要写进作文里。因为我第一次见到报纸上说的穷苦人。
  不料她回答说,从小就瞎。
  我又问,她又答。我们的访谈断断续续,结结巴巴,经历了好长时间。终于,我搞清楚了她老汉儿的基本情况。原来她老汉儿从小就有一只眼睛是瞎的,跟着一个拉二胡的学会了拉二胡。拉得特别好,就进了川剧团。哪知前些年,另一只眼睛也看不到了,全瞎了。老汉儿因为不能上台演出了,成天闷在家里,时常乱发脾气。
  “我想让老汉儿高兴,就带他到外头去拉,只要有人听,有人叫好,他就高兴得不得了。”她全说了。
  我相信她说的,都相信。心里还是很对劲儿。我总也忘不了那个画面,她老汉儿拽着她的辫子,在夜色里踯躅向前。我很想说,你老汉儿那样拽着你,不疼吗?可是终于没有问。我怕她会伤心。
  我们不再谈这件事。我们还是谈花花草草。
  夏天来了。我们这个江边小城,一到夏天就成了火炉,每天走在路上,热空气都像热稀饭一样裹在身上,简直走不动路。我算是不爱出汗的了,也浑身汗臭。陈淑芬则更过分,脑袋上已经散发出酸臭的味道了。她说头发太长,得等妈妈有空了才能帮她洗。
  我差点儿脱口说,剪了嘛,长头发好烦人。
  但一瞬间我咽了回去,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画面。想想她老汉儿,我觉得自己运气算好的,虽然爸爸总是不在家。
  就在我们每天闻着汗臭的日子里,发生了漫画事件。
  那天也很热。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前,课间休息时我在看书,是新借到的一本《铁道游击队》,人家只允许我借两天,我就带到学校来了。听见上课铃响,我还舍不得合上书。
  陈淑芬在旁边一个劲儿捅我,紧张地说,你……你快看黑板。我一抬头,看到黑板上画了一幅很大的漫画,一个小人拿着一本书撞在一棵树上,龇牙咧嘴的,很丑很可笑,旁边写着歪歪扭扭几个字:孔老二的徒子徒孙徐水杉。我顿时气懵了,一头趴到了桌子上。
  我趴着,听见靳老师走进了教室。他个子大,脚步重,很容易分辨。这节课正好是他的“农基”课。我暗暗高兴,靳老师是班主任,发现了黑板上的漫画,肯定会严处那些捣蛋鬼的。
  我一动不动。往常这时候,我应该站起来喊起立。我知道这会儿全班同学加上靳老师都在看着我。那你们就看吧,你们以为我不会生气吗?你们以为我就没脾气吗?好吧,让你们瞧瞧。
  我感觉到陈淑芬的小手不安地放在我的肩膀上,来回摩挲,她一定很担心,我的眼泪出来了。那段时间我很脆弱。星期天妈妈让我帮她择菜,我磨叽半天不想动,走到厨房时手里还拿着书,好像书黏在手上了。妈妈生气地说,看看看!难道全家就你认字?放下!做事要有个做事的样子!我忍不住回了一句嘴:我还不是做了那么多家务的!说罢嗓子一下就哽咽了,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放在以前,我根本无所谓,老老实实放下书就去干活了。现在想来,是青春期的缘故吧。
  大概靳老师看我趴着不动,感觉到异常,回头,便看到了黑板上的漫画和字,他不自觉的念出了声,孔老二的徒子徒孙徐水杉。全班随即哄堂大笑,甚至有人还拍着桌子跺着脚,像是遇到了千年不遇的喜事。只有我肩膀上陈淑芬的那只手在用力抓我,抓得我有点儿疼。
  靳老师说,谁写的?快上来擦掉。
  当然没人认账。靳老师就没再追究下去,自己擦了黑板。他一边擦一边说,这样不好啊。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咱们先上课。今天,我们讲果树的嫁接……
  我太意外了。靳老师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呢?在我看来他应当继续追查,一查到底,揪出那个家伙。怎么能轻描淡写地说一句“这样不好”就算了呢?平时班上同学喊他外号他都很生气,甚至大发雷霆。怎么遇见我这事就这么无所谓?太让我失望了。
  因为失望,我恨不能把脑袋钻到课桌里去,恨不能从这个教室里消失。但趴了一会儿,我胳膊就麻了,关键是胳膊和脸上全是汗,渗到眼睛里很难受。更关键的是,陈淑芬一直趴在我耳边,头发上的酸臭味直冲我的鼻子。她不断地说,你莫……莫理他们。你莫……莫生气。甚至还说,明天我给你带……带苞谷。
  她这么苦口婆心的,我再趴下去实在说不过去了。我便抬起头拿出小说来看。本来我把小说带到学校来,还有点儿心虚,总用课本盖着。现在我索性拿到桌面上来看。谁让你靳老师不主持公道的,我就不上你的课。我的心里满是怨气,像个小怨妇。
  陈淑芬见我开始看书,放心了似的,拿起本子扇脸上的汗。大概人一着急,汗就更多。她肯定浑身是汗。
  靳老师的这门“农基课”,全称为农业基础知识,就是原来的化学课,只不过内容都贴近农业;物理则改名叫工业基础知识了,也是很贴近农业,怎么修抽水机之类的。这两门课简称为“工基”和“农基”。靳老师是正经师范大学毕业的,“工基”和“农基”一起教,还兼班主任。他长得很高很壮,声音也宏亮,我们班男生就给他取了两个绰号:“工基大汉”“农基大汉”。靳老师有一回很严肃地在班上说,有些同学,很不礼貌,叫我“工基大汉”“农基大汉”,我叫靳建华,我再说一遍,我叫靳建华!
  全班更是哄堂大笑,因为他方言很重,靳建华听起来像是“惊叫唤”。靳老师于是又多了个绰号“惊叫唤”。靳老师终于无奈,只好听之任之了。
  本来我很期待这节课的,果树的嫁接,多有意思,比“沼气的用途和制作”这样的课好太多了。可是偏偏遇上这么生气的事,我要抗议,我不听。
  但我眼睛盯着书,耳朵还是不由自主地在听。靳老师在讲了果树嫁接的优势和分类后,就开始实际操作了。我实在按捺不住,悄悄从书本上抬起眼看他操作。只见他拿了一粗一细的两根树枝,还拿了小刀,给大家示范怎么嫁接。估计他在家里事先练习过。他在粗的树干上切了个斜口,将另一根比较细的树枝削尖插入,再用稻草裹上。我虽然没看得太清楚,但感觉很简单。我马上想,我也要试试。我也要搞嫁接。
  下课铃终于响了。
  靳老师把课本往桌上一撂,说,下课!往常这个时候我会说,起立!但那天我一动不动,继续看书。靳老师又说了一声,下课!我仍纹丝不动。其实我已经看不进去书了,但目光仍一行一行在书上扫着,好像很投入的样子。
  靳老师点着我的名说,徐水杉,下课了!
  我不慌不忙地把书合上,放进书包,再把书包在课桌上放平,再把胳膊放上去,再趴下脑袋。这个系列动作做完后,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故意的了,有的埋怨,有的叹气。这让我感觉很好,有那么一丝复仇的快感。
  陈淑芬忍不住说:她生气了!
  靳老师似乎这才想起上课前发生的事。他拍着手上的粉笔灰说,对了,刚才到底是哪位同学在黑板上画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站出来认个错吧。没人吭声。靳老师又说,我早就批评过你们了,你们就是爱乱起绰号,我叫靳建华,你们叫我“工基大汉”“农基大汉”,现在还叫我“惊叫唤”。哄的一声,大家又笑起来。
  靳老师说,你们还笑!都是初中生了,都是十四五岁的人了,一点教养都没有!学习不上心,干这种事你们倒是挺动脑子!
  靳老师说着说着真生气了:你说你们以后怎么办?什么都不学,天天混日子,一点儿都不考虑自己的将来吗?说罢他生气地拿了把椅子放到讲台上,一屁股坐下:看来你们都不饿,不饿我们就慢慢等吧。
  这下大家沉不住气了,这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哪有不饿的道理。不要说男生,女生都饿得不行。陈淑芬不断地在我耳边说,算了嘛,莫生气了。
  我反正不饿,一肚子的气。气同学,更气靳老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走廊上已经安静下来了,各个班的同学都走光了。靳老师也是怪,我不喊起立他就不放学,这让我有点儿骑虎难下了。这时我听见刘大船大喊了一声:到底是哪个龟儿子干的?赶快给人家班长认错!
  全班鸦雀无声,课堂从来没那么安静过。学习委员秦向前说,咋个没人说话呢?是做贼心虚么?刘大船马上说,就是,做贼心虚!嗯,都是些贼娃子干的。喂,班长,你就莫和贼娃子计较了撒,你跟贼娃子计较显得你没水平嘛!
  大家都笑了,我也憋不住笑了。幸好是趴着,不然尴尬死了。
  我的气消了,一消就很饿。我终于站了起来,细细地喊了声:起立!哗啦啦一阵乱响,桌子椅子都急不可耐地想往外跑,但慌乱中还是有几个男生一起喊:孔老二的徒子徒孙!
  我已经不生气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同学嘲笑捉弄了。妈妈说,咱们家的孩子要学会忍气吞声。妈妈还说,气又不能攒起来吃。好吧,就当没发生过。
  再说,我还惦记着嫁接的事。对植物的天然热爱,让我在生闷气的情况下,依然偷听了靳老师讲的果树嫁接。课本上有彩色插图,那棵经过嫁接的果树,开了一树的花,结了一树的果。看得我手痒痒,恨不能马上就去试验。
  星期天一早,我从家里拿了一把剪刀,一根长布条,还有一副线手套,陈淑芬则带上了她说的“嘿快”的小刀,一共四样作案工具。
  我原本还约了蓝蓝,但蓝蓝听了我的想法很诧异,盯着我看了老半天,好像我在说梦话。我说,就是靳老师讲的嫁接呀。肯定很有意思。蓝蓝确定我不是说梦话,迟疑地说,去哪里找果树呢?我说不一定要果树嘛,我们也可以用别的树,比如夹竹桃。蓝蓝说,夹竹桃有毒。我说,我们又不吃。
  蓝蓝始终没提起兴趣,眼睛没发亮,鼻子也没翕动。我感觉她个子长高后越发像个成年人了,好像对什么都没兴趣了。后来她才告诉我,是她奶奶去世了,那些日子她难过得不行。
  陈淑芬看我很失望,忙说,我、我和你去。我家……家有小刀,嘿……嘿(很)快。我只好放弃蓝蓝了。我揽着陈淑芬说:我们两个去。
  一见面我就发现陈淑芬变样了,原来她洗了头,头发蓬蓬松松的,脸庞也因此亮了起来,看来她妈妈终于有空了。
  说来难以置信,我们的少女时代,洗头是唯一的美容方式。我遇到重要事情时,也会烧水给自己洗个头,洗了头马上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陈淑芬一见我就说:跟你说个嘿好嘿好的消息,我老汉儿今天晚上要去演出!是正儿八经的演出!在文化宫。他们川剧团排演《红灯记》,那个拉二胡的病了,喊我老汉儿去顶替。昨天晚上通知的,我老汉儿笑稀了。
  我第一次听到陈淑芬一口气讲出那么多话,而且完全没有磕巴,像是唱出来的,太不可思议了。看来结巴也不是铁打的。我被她的情绪感染,大声说,噢真的吗?太好了,我也要去看!
  去嘛去嘛,你……你不用买票,到后……后台找我。
  陈淑芬恢复了常态,大包大揽地邀请我。显然,她老汉儿去演出,是少不了她这个拐杖的。
  我们顶着大太阳兴冲冲地走,陈淑芬被喜事鼓舞着,步子迈得飞快。太阳已经发威,把柏油路都晒软了,我感觉脚底发烫,眼前白花花一片。放到现在,这样的天气根本不想出门,若出门也必是防晒霜遮阳伞齐备。可那时候我们完全不在意,都是裸晒。
  我们来到距离学校不远的马路边上。那条路的两旁全部是夹竹桃。六月里,夹竹桃无比茂盛,像一堵密不透风的绿色的墙。眼下它们已经开花了,红色的花和白色的花,都一嘟噜一嘟噜地坠着枝条,让我想起姜老师教我们的词:繁花似锦,还有,郁郁葱葱。
  我的远大理想是,通过嫁接,让一根夹竹桃的枝上开出两种颜色的花来。陈淑芬虽然表示出怀疑,但也只把怀疑留在眼神里,没说出来。我说试试呗。不试怎么知道。我没告诉她,用洗锅水浇庄稼是不行的,我也是试了才知道的。
  陈淑芬把长辫子在脖子上绕了两圈,然后挽起袖子,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我也戴上手套(蓝蓝说夹竹桃有毒),模仿着靳老师的做法,先在开白花的夹竹桃里剪了一枝含苞待放的,削尖。再到开红花的粗干上去切口。没想到切口很难,虽然陈淑芬说她的小刀“嘿快”,其实远不够快,我切了半天才切开一点,还差点儿划到手指头。后来还是陈淑芬上手,费了好大劲儿才切了两厘米深。我把削尖的枝条插进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用布条把它缠绕起来,缠了三圈,系紧,感觉很结实了,松口气。
  我捡了块石头放在那棵夹竹桃下面,做记号。陈淑芬觉得不够明显,她四下打量后,找到旁边一根电杆,然后用脚丈量了一下,说离电线杆七步。嗯,这个好,比我的做法聪明。
  靳老师说,嫁接的枝条,至少要一周的时间才能成活。我又反复看了那个包扎的地方,确认没问题,才离开。
  我们两个大汗淋漓,我甚至感到有点儿头晕。陈淑芬发愁地说,她脑壳里全是汗,回去要被她妈妈骂惨,才洗了头的。我出主意说,你快到家的时候,在阴凉地晾一会儿再回家。她摇头。我又建言:那就去我们家玩儿。她还是摇头,说下午要陪老汉儿练节目。
  我是不在乎出汗的,我出汗了我妈会表扬,说明我“动了”。我妈成天要求我动起来,“不要当书呆子”。此刻我脑子里转的就一件事,一星期后:红色和白色的夹竹桃花开在一个枝头上。
  那天晚上,我没能去看成陈淑芬她老汉儿参加演出的《红灯记》,原因是妈妈不同意。她无论如何不允许我晚上十点才回家。我也没反抗,因为《红灯记》我已经看过好几遍了。
  第二天陈淑芬兴奋地告诉我,演出很成功,老汉儿高兴惨了。老汉儿说等演出完了,要给她做一件新衣服。
  后来的一天,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梦见陈淑芬站在舞台上唱戏,可是光比动作,没有声音。更奇怪的是,她剃了个光头。我问她,你的辫子呢?她说我不想要辫子了。我怀疑地说,你不是陈淑芬吧?她笑眯眯地说,我就是。我说那你唱一句让我听听?她转身就跑了。我去追,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一着急,就醒了。
  我觉得这梦很有意思,我竟然梦见一个光头的陈淑芬,她的长辫子不见了。我真想马上把这个梦讲给她听。
  可是早上到学校,她却没来。我猜大概她连续演出太累了吧。我们那个时候不来上课就不来上课,很平常,所以我没太在意。但是下午她也没来,第二天也没来,第三天也没来。
  我跑去办公室问靳老师,靳老师说,陈淑芬吗,她妈妈刚刚让人带话来,说她受伤了,在人民医院。
  我吓了一跳,原来出了这么大的事。
  靳老师说,正好,你代表我们班去看看她,用班费买半斤白糖。
  我和蓝蓝放学后就跑去医院看她。她果然躺在病床上,头上裹着白纱布。纱布很厚,从头顶一直缠绕到脖子上,一张脸遮得像巴掌那么大。可是她却笑得很开心。也不知道是因为看到我们了,还是看到白糖了。
  原来演出的第三天晚上,回家路上,他们被一个拉板车的撞了。那个板车拉的东西太多,下坡时控制不住,先撞倒了她父亲,父亲又带倒了她,她的长辫子被搅进轮子里,拖拽了好一段,除了脑袋裂了一道口子,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和蓝蓝傻呆呆地站在床边。病房里有好几张床,病人和家属挤得满满的,很热。天花板上的电扇慢悠悠地转圈儿,扇出来的全是热风。蓝蓝问她,你不热吗?她说不热。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她的脸色很难看,嘴唇发白。我盯着她缠满白纱布的脑袋想,难道她真的成了光头?我想起自己做的梦,她光着头站在舞台上,好可怕,我居然提前梦见了坏事情。
  陈淑芬见我不说话,反过来安慰我说,没有好大个事,再等几天拆线了,我就可以回家了。我还是说不出话。她忽然说,对了,你要记着去看我们嫁接的夹竹桃哦。一个星期了哦。
  可不是,差点儿忘了。我连忙说,我明天就去。
  她说,肯定开花了。肯定好看惨了。
  第二天我早早就出了门,一个人跑到我们的“试验基地”去,满怀着期待。真希望试验成功,看到白色的花和红色的花开在一个枝头上,像陈淑芬说的,好看惨了。退一步想,就算没开出两种颜色的花,至少希望我们嫁接的枝条活了。这样我下次去看陈淑芬,就可以告诉她了。
  可是,我怎么都找不到我们的“嫁接成果”了。
  我记得我当时在树下放了块石头,石头不见了。再按陈淑芬说的电线杆定位,也没找到。我来来回回地走,一眼望去,所有的枝条都长得一模一样。我们当时是在白花夹竹桃上做的试验,但那一片白花夹竹桃依然白花花的,没有一星半点的红。我又钻进去扒拉开来,一根一根枝条地看,就是找不到,连切口也找不到。完全没了踪影。
  我失望至极,再也没去看陈淑芬。我不想告诉她坏消息,也不想骗她。
  等我再见到陈淑芬时,已经是秋天了,又一个新学期来临了。
  陈淑芬顶着一头寸发出现在我身边,像个男孩子。我忽然意识到,女孩子的头发太重要了,没有了头发,马上会变得性别不明。
  她不好意思地搔着脑袋:我是……是不是,很难看?
  我安慰她说,没事儿的,头发很快就可以长长的。
  她说,不,我再……再也不留辫子了,一……一辈子都不留了。
  我吃惊地说,那你老汉儿怎么办?
  她说,我老汉儿,走……走了。
  她说这话时,依然笑眯眯的。我愕然。脑海里浮现出瞎眼老汉拽着她辫子的画面,她的头朝后仰,像一根小小的拐杖。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我一直想问的问题:你的辫子卖了几块钱?
  她摇头,没有卖。埋、埋了,和老汉儿一起。
  哦。原来,她老汉儿把“拐杖”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陈淑芬真的说到做到,直到初中毕业,我们分开,她的头发都一直是短短的,比我的还要短。她还养成一个习惯性动作,就是随时甩一下头,好像在确定自己的脑袋是轻松的,没有拖累的。
  只是我很想知道,她后来嫁人的时候,有没有长发及腰。
  裘山山,祖籍浙江,现居成都。1976年入伍。1983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已出版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长篇散文《遥远的天堂》《家书》,以及中篇小说《琴声何来》等作品约四百万字。先后获得过鲁迅文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解放军文艺奖,文津图书奖,四川省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人民文学》小说奖以及夏衍电影剧本奖等多项奖励,并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译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