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农事情稠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刘江滨  时间: 2021-01-11

  

  犁铧、竹耙、纺车、石碾、簸箩、箅子、提灯……诸多既熟悉又陌生的农家物件挤满了眼眶。熟悉,是因为几十年前还都是乡村日常的必需品;陌生,是因为如今已几近绝迹,很难看得到了。这些物件,与博物馆里堂皇的“国宝”相比,可能一文不值,一个用红荆条或紫穗槐条编成的“粮囤”除了劈了当柴烧,谁会放在家里?一盏锈迹斑斑的提灯,垃圾堆可能是它唯一的去处。因为时间太近,谁都不当回事;因为太过普通,谁都不放在眼里。然而,它们却是农耕时代的物证,留存久远或许就有了文物的价值。

  河北清河县有一个农耕文化展览馆,收集了三百多种四千余件农村老物件,利用合乡并镇后原孙庄乡政府的房子做了13个展室,有耕耘馆、纺织馆、交通运输馆、工匠馆、民居馆,等等。发起人是一名叫郑成明的退休干部,这是一个具有文化眼光和历史意识的老人,做着“抢救”和“留住”的工作。“抢救”的是物质实体,“留住”的却是一脉乡愁和精神记忆。

  前两天刚下了一场小雪,融化后地面有些潮润松软,踩上去鞋子沾泥带土,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空气清冷,鼻尖和两颊稍感冰凉。进入展室,那些或摆放地上或竖在墙上的旧物件,默默无语忍耐着冬日的清寒。这场景和感觉具有很强的“代入感”,记忆的闸门自然开启,往昔岁月哗哗奔涌,所谓的乡愁如纷乱的毛发一一归附于肌肤之上。

  煤油灯。我小的时候家里还没有电灯,点煤油灯照亮。有一个谜语:“豆大豆大,一间屋子盛不下。”谜底就是煤油灯。一灯荧然,豆大的灯头火苗在空旷的房间中像小舌头四向乱舔,粗线做成的灯芯燃烧着冒出丝丝青烟,久之会结出灯花,需要拨挑一下,昏昧的灯光才又亮起来。故有民谚云“话不说不明,灯不拨不亮”。在学校上早课,自制一盏煤油灯,往墨水瓶灌入煤油,小铁片盖住瓶口,中留一孔插上灯芯即可。每天的鼻孔和两边鼻沟都是黑黑的。大约上世纪70年代初期,村里才通了电,有了电灯。但由于经常停电,煤油灯存续了好多年。

  镰刀。我的童年时期是在村里度过的,那时常干的农活就是拿起镰刀、背着箩头去地里割草。割回来的草,一是喂家养的猪和兔子,二是晒干了卖给生产队或马场,三是沤肥。夏天割草让人难受,得钻进密不透风的庄稼地里,叶子拉得皮肤一道道红印,汗水一蜇生疼。秋天则比较惬意,游游逛逛,辽阔的田野小风一吹,毫无劳累之烦。有一次,我在苜蓿地割草,坐在那里玩耍,将镰刀高高抛起,再接住,可是玩砸了,镰刀正好落在腿上,立时腿上爬了一只红色的蚯蚓,疼得我嘴里嗤嗤哈哈。至今腿上留下的疤痕还清晰可见,可谓镰刀给我顽皮的童年刻下的纪念章。

  镰刀除了割草,还用来割麦。开镰前先在磨刀石上磨,蘸些水,用力刺啦刺啦磨,用手指肚试试锋刃,这是必需的工序,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麦天怕下雨,还怕麦粒过熟会自动脱落,故趁天晴暴晒之时“抢收”,从日光熹微干到星光满天。一天下来,手上起血泡,腰杆要断掉。我大学毕业后回老家割过几次麦子,干一回病一回,深知所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一点都不夸张,又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多么要紧。

  磨盘和碾子。在村里,我家与别人家不同,不是街门开向街道或胡同,而是一个场院。场院里有一架磨盘和碾子,这个物件虽然那时农村常见,却不是家家都有,所以经常被人家借用。随着吱呀吱呀声声响起,麦子磨成面,谷子碾成米,磨道一圈一圈重复着生活的歌谣。推碾子拉磨,是辛苦劳累的活儿,不分人和牲畜,那份无休止的枯燥更叫人难耐,故牲畜拉磨时要戴上“捂眼”,眼不见心不烦,还以为走在康庄大道上。当然,白的面、黄的米、红的高粱被灰的石磙碾出来,用笤帚扫入紫的布袋里,人们身体的疲惫也一扫而光,心情自是五色绚烂的了。这架磨盘和碾子,除了是劳动工具,还是儿童的玩具,玩打仗、捉迷藏哪少得了它。

  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其实不是“锄禾”,而是锄草。锄地最怕的就是把禾苗锄了,把草留下,豫剧《朝阳沟》里那个不懂稼穑农事的银环开始就是这么干的,栓宝拿起她锄掉的禾苗心疼地说,看看,又被你判了死刑。锄草松土,乃锄之功用。“日当午”,是为了把锄掉的草晒死,不然白干。《左传》有云:“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蕰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这便是成语“斩草除根”的由来。农事中有大道存焉。我在生产队参加过锄地劳动,农村的孩子,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绝对比城里来的银环强。队长当众表扬我说,看这孩子,干活像这么个来头,长大了准是一个种庄稼的好把式!

  织布机。“男耕女织”是中国农耕社会典型的劳作方式,牛郎和织女的传说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木兰辞》开篇即云:“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孔雀东南飞》谓刘兰芝“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巧了,我大姐也叫刘兰芝,她和母亲是家中纺花织布的主力。我家有一台织布机,全用木头做成,机型庞大,织布的时候需要手脚并用,发出硁硁的声响。个中原理我也不懂,只知道有个物件叫梭子,用来牵引纬线,投来投去。那时写作文经常用的一句话就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形容时间过得飞快。再大些,知道织布机和梭子合起来叫“机杼”,写文章布局谋篇巧妙构思被称作“自出机杼”。后来,大姐嫁了人,我和母亲也搬到了县城,那台织布机也不知所踪了。

  还有扁担、水筲、瓮、篮子、箩头……哪一件不是都有一段温馨的记忆?岁月的流逝,汰洗掉的是硌牙的砂砾,留下的都是些值得反刍回味的老橄榄。人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一边厢喜着新,使劲往前奔,一边厢又恋着旧,不住地回望。大抵这些旧物件如同古玩的包浆,浸进了个人的体温和感情,泛出温暖的光泽,从而让人眷念留恋。

  自女娲抟黄土造人伊始,人类便确立了与泥土自然的亲密关系。人,土里生,又土里觅食。《击壤歌》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华夏族的祖先之一炎帝,也叫神农氏,是教会子孙后代耕作的好把式。人们祭祀土地神与五谷神,称之为社稷,社稷即国家,农事即国事。“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管子》),庄稼种好了,肚子填饱了,才有文明的事体。民以食为天,农事是天大的事。

  如今在农村,割麦不再用镰刀,吃水不再用扁担,照明不再用油灯,文明形态倏忽间发生了巨变,农耕时代的物什渐渐被闲置,转而消失不见了。然而,农具家什变了,农事却是永恒的。不管是谁,不管身在何处,都会在那片泥土之中找到根脉,人类永远都是大地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