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7日 星期六
庞余亮:冬日里的诗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1-01-07

  

  出于固执,也出于热爱,在这片多水的土地上,我写下了许多自己也记不住的诗,关于那些已过去的旧日子,我和我父亲母亲的旧日子,我和我的村庄的旧日子,7000年的日子,一直世袭,一直复制,直到——旧日子如被流寇偷走的渡船,终于远远地离开,到了我永远去不了的彼岸。

  我的一首诗肯定写在冬天。

  那是冬天的末尾,快要立春了。但在里下河地带,立春和真正的春天绝对是两码事。很多年后,我读到了苇岸写的《大地上的事情》:“……立春还不是春天本身,而仅仅是《春天》这部辉煌歌剧的前奏或序曲。它的意义更多地在于转折和奠基,在于它是一个新陈更番的标识。它还带着冬天的色泽与外观(仿佛冬季仍在延伸),就像一个刚刚投诚的士兵仍穿着旧部褪色的军装。”

  刚刚投诚,依着旧衣。在村庄的不远处,那些赤脚站在船板上破冰而行的捕鱼人,他们手里的竹篙刚从水里拔上来,瞬间就结满了滑溜溜的冰。

  清苦的年代里,比人更艰辛的是那些牲畜们。鸡好办,它们会去寻找灰堆扒食。狗也好办,因为它鼻子好使。饭量最大的猪肯定是最难受的,饲料总是满足不了它。稻草轧出的草糠是非常难下咽的。母亲就和上几勺子沤好的芋头莛。芋头莛的味道肯定也是不好的,但猪还是吃下去了。

  猪本来可以年前卖掉,可太瘦了,卖掉很不划算。要是在夏天,我可去拾猪草,一筐又一筐,往猪圈里背。一半被猪吃掉了,一半被猪踩成了肥料。冬天里,田野里没有绿茵茵的猪草,父亲要求我们去捡拾那些枯在灌溉渠边的盐巴草。灌溉渠有浅浅的水,盐巴草长得好。

  那是大年初二的早晨。别人家过年走亲戚,我们一家却在破冰,摇船去田里扯盐巴草。父亲说,猪瘦了,但盐巴草里有葡萄糖!不信,你们可以嚼盐巴草,最后嘴巴里是甜的!

  的确有点甜……可又是谁,告诉了文盲的父亲盐巴草里有葡萄糖?也许是父亲猜的。因为我们村庄的人,都迷信葡萄糖。

  大年初二,村庄是满的,田野是空旷的。田野里没有人,那寒风吹得更为猖狂。扯盐巴草的手指都冻僵了,根本用不上力——熬到冬天的盐巴草的力气比我们还要大!

  村庄那边时不时传来鞭炮的声音,那是人家办喜事。也有锣鼓的声音传来,那是舞龙队过来了。而我都无法凑热闹了。父亲说,有什么好看的,猪养肥了,卖个好价钱,比什么都强。还有,都打春了,还能玩吗?

  父亲说的打春就是立春。我这才知道,那个大年初二是立春,难怪原来很坚硬的土变得比过去酥软了许多。刚才来的路上,破冰也比前几天容易多了。冬天的坚硬,正在慢慢地改变。

  很多很多的立春忘掉了,但我一直记得那年立春。本来我给自己定的正月初二的任务是读春联。喜欢读春联的我刚刚把全村人家的春联读了一遍。那些黑字红底的春联看久了,眼睛一团团花。但我还是坚持看一遍。我想遇见令我动心的好春联。这些好春联我会抄下来,留到来年的春节,在自家的门上也写上一副,写上对生活满满的期盼。

  但这个计划还是被满船的枯盐巴草打败了。我们从荒野中扯了很多盐巴草。盐巴草,是穷日子里的那些顽强,也是一首最有力量的冬日里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