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7日 星期六
黄咏梅:睡莲失眠(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12-21

  

  喝光最后一口咖啡,许戈在那套宽大的运动装和那条掐腰的连衣裙之间犹豫了一小会儿。最后,她套上了裙子,有点艰难地从后背拉上了拉链。这样,物管处的那个小张,就不会认为她是像往常遛狗时顺便过来领一下分类垃圾袋,或者来给门禁卡加磁。她不是顺便来的,当然,她也不想用“投诉”这个词。

  这件事的确不好处理。他们不是没看到那盏灯,不过没有一个人上楼劝那个女人关灯。

  “那不是一盏路灯,起码一百瓦,就算隔着窗帘,都能照到我的枕头上。如果我掀开窗帘,看书都可以省电了。”已经一个多月,许戈被这些光闹得几乎神经衰弱,仿佛这些光是高分贝的噪声,挖掘机一般。失眠的时候,这些光又像一面放大镜,在许戈错综复杂的脑神经里翻来拣去,一忽儿照见了很多往事,一忽儿又延伸出了很多未来,许戈的夜晚就在记忆与妄想之间奔波,疲惫不堪。

  许戈不懂得流程,光顾着说。小张在抽屉里摸来摸去,只找到一种表格,填好业主姓名、楼号等基本资料之后,剩一个大空格,上边打印着:投诉事由。小张就在那个大空格里记录许戈的话。她又不得不申明,自己并不是来投诉,只是来让他们去做做那个女人的工作,让她关掉那盏灯。可是,他们这里只有这种表格。最后,许戈检查了一下小张的记录。那些歪歪扭扭的狗爬字,削弱了整件事的严肃性,还把她反复强调的“光污染”写成了“光乌染”。许戈捏着那张表,寻思是不是要找物业主管,她怀疑小张的能力,尽管他每次见到她都热情得像她的弟弟。在业主签名那一栏,许戈犹豫了一下,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往回走的时候,许戈习惯性地绕进了“迷宫”。会所后面,有个比人高一头的小“丛林”,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扁柏树隔出几条曲折小径,七拐八拐。“迷宫”,是朱险峰起的名字。刚搬进来那一阵,他们喜欢来“迷宫”散步,在这个相对隐秘的公众场合,接个吻,抱两分钟,扁柏树吐出来的植物气息对他们来说,具备了一点催情的刺激效果。“迷宫”又密又厚,隔壁小径传来一男一女的讲话,看不见人影,只能听到声音。“不怕,整人的人最终都没有好下场。”“犯不着把自己搭进去啊,这种坏人不值得奉陪……”要是许戈有兴趣,她完全可以站在原地,把他们讲的事情听完整而不被发现,就像藏在厚厚的窗帘背后偷听。不过许戈没再听下去,从何时开始,她对人的秘密不再感兴趣,或者说是害怕更为准确些。她快步走出“迷宫”,往小池塘去。

  小池塘是人造的,在会所和公寓连接处,水深不过四五十厘米,里边养着锦鲤、乌龟、棍子鱼,最常见的是一群群的小蝌蚪。总有小孩子被家长牵着,拿个小水桶,从这里捞蝌蚪回家,观察它们慢慢长出四肢,蹦蹦跳跳,之后又放回这里,告诉孩子青蛙是有益的动物,要放生。许戈觉得这做法很有意思。小时候父亲也这样带她观察过小蝌蚪变青蛙,现在她长到了中年,几岁大的小孩子们还在接受这样的教育,好像蝌蚪是诠释成长的必修课,人长大了务必要成为一个“益人”。可是,稍微长大一点的人都会清楚,“益人”不是生长起来的,并不是蝌蚪变青蛙那回事。现在是盛夏,青蛙已经蹲在石头缝里捕捉猎物了,有时也趴到莲叶上吐舌头。翠绿的莲叶几乎铺满了整个池塘,中间错落着若干朵粉色的睡莲。正午,睡了一夜的莲花精神饱满,面迎烈日,争分夺秒沐浴这酷热的阳光。她到了这个年龄才逐渐能欣赏睡莲,认为所有的花其实都应该像睡莲一样,昼开夜合,收放有度,开时不疯狂,收时不贪恋。

  许戈要看的是那朵米色的睡莲。它挨在假山一角,相比起其他花形,它略小,但不局促,每一瓣都张开到极致,像伸长着手臂想要得到一个拥抱。前天夜晚路过池塘许戈就发现了它。所有睡莲都闭门睡觉了,独剩它还没合拢,月光照在花瓣上,比在太阳下更为耀眼。许戈站在池塘边看了许久,等第二天上午再过来看时,发现它混在那些盛开的花中间,没事人一样,开得照样精神,看不出一点失眠的萎靡。

  连续两天,许戈都来看这朵失眠的睡莲。迈过砌在池塘边那几块不规则的石头,近距离地看它。因为这个秘密,她觉得它也认识她了,在水中朝她点点头。

  ……

  黄咏梅,女,生于20世纪70年代。著有诗集《少女的憧憬》《寻找青鸟》,小说集《把梦想喂肥》《隐身登录》《少爷威威》等。2002年起在《花城》《钟山》《收获》《天涯》《人民文学》《大家》等刊陆续发表小说。作品多次被各种选刊选载。现供职于浙江省作家协会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