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7日 星期六
丁力:父子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20-12-21

  

  1

  真不是事后诸葛亮,早在钟南山院士宣布新型冠状病毒可以人传人的两天前,丁子上就认定这种病毒可以人传人了。没什么特别的渠道,仅仅从早间新闻报道日本和泰国各发现一例确诊病人的那一刻,丁子上就立刻断定人传人。

  “将心比心,”丁子上吃早饭的时候对许薇薇说,“如果我们去日本或泰国,你会跑到人家的海鲜批发市场吗?”

  许薇薇瞪着大眼睛,略微想了想,摇头,说,不会。

  “就是嘛,”丁子上说,“凡是去批发市场的,一定是本地人,外国游客,别说海鲜批发市场,就是普通的集贸市场也不会去的,怎么会被野生动物染上?”

  许薇薇听了觉得有道理,但她还没有闹清楚这两件事情之间有什么联系,丁子上又接着说:“所以,日本和泰国的病例一定是被人传染的,而绝对不会是被武汉华南海鲜批发市场的野生动物传染的。”

  许薇薇心里想,也不一定,难道只有武汉的海鲜批发市场才有野生动物吗?但她没有与老公争辩,因为她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所以此时她对丁子上说:“快吃饭快吃饭!就你能。管它是人传人还是鬼传人,关你什么事?”

  “这很重要……”丁子上说。

  “重要个屁!”许薇薇没好气地戗他,“尽操心一些没用的。吃完饭赶快下楼,当面问一下廖经理,现在加上一家三口还行不行。谁让你多嘴的。”

  许薇薇说的是去潮州过年的事。自许薇薇退休后,他们每年都出国过年,省事省钱还玩得开心,但今年正好赶上丁子上退休,事情特别多,而且有些事情还不能事先确定日期,所以他们今年没安排出国,但也不想春节三天都闷在家里,于是通过楼下的旅游公司安排去潮州过大年。昨天几家亲戚聚在一起吃饭,互相问起过年的安排,丁子上说他们打算去潮州过年,其中一家听了很有兴趣,并问他们一家三口是不是也能跟着去。丁子上当时回答不了,答应回头找旅游公司问问。现在,许薇薇就催促丁子上吃完饭赶快下楼去找旅游公司的廖经理,落实这个事。

  2

  2019年底,丁子上满六十周岁,正式办理退休手续,但他并没有完全“退位”,因为,有些社会兼职是以“专家委员”或副主席副会长的形式存在,按照章程,他在其中担任的职位必须等到换届才能退,而换届的时间未必与每位主席团成员或专家顾问委员的退休时间正好同步,所以就存在已经退休的人员继续任职的情况。例如丁子上担任副主席的深圳市新的社会阶层联合会,五年一换届,上次换届是三年前,下次换届要等两年后,就是说,丁子上至少还要继续担任该组织两年的副主席。还比如他出任副会长的中南大学深圳校友会,也不是随着退休手续的正式办理而即刻卸任的。至于丁子上出任的各种顾问或专家委员,则更不受退休年龄限制,甚至,某些顾问或专家委员头衔仿佛是专门针对他这样退休专家而设立的。例如深圳市科技创新委员会下设的专家委员会,就聘请了许多国内外早已超过退休年龄的学者担任专家委员,丁子上作为深圳本土的“老专家”,才刚刚退休,在其中算年轻的,自然更没有“退位”的道理。如此,到了2020年春节前后,丁子上虽然已经办理了退休手续,却仍然很忙。甚至更忙。以至于不便安排出国过春节,只能就近安排省内出游。许薇薇对此颇有微词,所以对丁子上没好口气。她感觉丁子上总是忙忙忙,退休了还这么忙,有什么可忙的呢?在许薇薇看来,多数是瞎忙。

  忙分为两种,一种是“软忙”,另一种是“硬忙”。某些顾问或专家委员的工作很务实,却反而可以“软忙”。比如深圳市科技创新委员会的专家议题,并不要求专家委员们集中开会当面讨论,而是通过网络联系,各位专家委员先在网络上发表自己的意见,或在表格上打钩打叉,最后才集中,这就比较灵活,丁子上可以根据自己实际情况合理安排时间来做,甚至是晚上做。而担任副主席或副会长的工作非常务虚,却必须“硬忙”,如年前年后的所谓年会或总结大会甚至联谊会,就必须在指定的时间去指定的地点准时出席,搞得丁子上自嘲跟纪检部门对干部的“双规”差不多。之所以有“年前年后”,是因为深圳主要是外地人,许多人年前回老家了,某些活动不得不推到年后举行,并且这种年会、联谊会、总结大会不仅市里有,各区也有,丁子上作为市里的副主席或副会长,常常被邀请出席各区的活动。深圳共有十个区,外加一个深汕合作区,不说十一个区的活动他都出席,但只要出席其中的一半,就够他“硬忙”一阵子。丁子上没退休之前,还可以用本职工作走不开推托,今年退休了,如果再找理由不出席,就真被晚辈说成不识抬举了或故意抬高身价了。

  确实有“身价”的问题,并且身价也有软硬之分。“硬身价”是直接收红包,包括顾问费、评审会和车马费,等等。“软身价”是刷存在感,丁子上以市里副主席或副会长的身份出席区里的活动,肯定会坐在主席台上被当作“市领导”隆重介绍,活动结束后安排集体照,丁子上也一定占据C位,而在这种场合,主办单位往往都会找几个年轻漂亮活跃气氛的女性点缀其中,那种被众美女捧月的感觉确实让丁子上很享受。问题是这些活动都不能带老婆,许薇薇心里酸还不能说,于是就摆出最看不惯老公得意忘形的样子,冷嘲热讽,说想不通丁子上都这么大年纪为什么还有这么重的虚荣心。丁子上心里不服,认为这不是虚荣心,而是事业心和责任心,但他懒得与老婆抬杠,生活的经验告诉他,男人对老婆不必太较真,许薇薇要说是虚荣心,那就虚荣心呗。特朗普那么大年纪那么有钱还拼命竞选美国总统,搞得一会儿通俄门调查、一会儿遭众议院弹劾,你说他是事业心还是虚荣心?假如被许薇薇说成是虚荣心,不正好说明虚荣心与年龄无关嘛。但是,实事求是地说,2020年春节前后丁子上活动频繁真不是因为虚荣心,而是他在忙一件大事,一件对他来说堪比天大的事。他想充分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和人脉关系,把中科院的古脊椎动物与人类研究室落户深圳。表面理由当然冠冕堂皇,说是为了夯实深圳的软实力,宣称只有用这种完全不带任何经济利益的纯基础科学实验室,才能彰显深圳绝非“暴发户”,彻底改变外界对深圳“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过时看法。但丁子上也有自己的“小目标”,他是想通过引进院士实验室,“顺便”把自己唯一的儿子从北京带到深圳来,带到自己的身边来,他相信只要儿子到自己的身边,就能慢慢培养感情,恢复正常的父子关系。

  3

  吃完早饭本来就要下楼散步,老婆敦促丁子上去旅游公司落实可否增加三位亲戚一起去潮州过大年的事,正好可以让他逃避饭后洗碗的责任。

  来到楼下,丁子上并未立刻去旅游公司,而是先沿小区内环形通道走两圈,再在活动区做几个下蹲和拉伸动作,然后才去旅游公司。

  他们居住的紫悦山小区属于万科第五园的一部分,因为是第五园的最后一期,所以设计更加合理。六栋40层高楼围成一座“六合院”,暗合中国人对“围屋”和“四合院”的偏好,院外是一座占地很大却只有两层的建筑,这种与小区住宅配套的建筑过去名不副实地称为“会所”,如今开发商务,干脆取名“万科里”,直接用作商铺出租。由于之前整个万科第五园并没有集中的综合商业配套,所以最后一期的紫悦山“万科里”就承担了整个第五园商业中心的重任,倒也方便了住户,使原本偏僻的紫悦山庄获得貌似闹中取静的效果。由于临近春节,这里比平常热闹,主要是宽敞的中央过道上平添了许多临时商铺,有卖当场制作糕点的,亦有卖一些看上去很精美价格却很便宜、质量当然不能保证的小工艺品的,但更多的,是卖各种年货,天南地北的都有。与内地这种过年集市不同的是,深圳的过年集市不是随着年关接近日益热闹,相反,随着年关的临近人流越来越稀,因为,越来越多的人离开深圳奔赴老家,留在深圳的人流可不就越来越稀嘛。此时丁子上在小区内步行两圈做适当运动后走出“六合院”来到万科里,就明显感觉人流比昨日稀疏,那家用夸张的动作抡起大木槌当场砸年糕的摊位已经不知去向,估计是生意不好付不起摊位费而早早撤了吧。廖经理的旅游公司不会撤,它是这里的常设摊位,占据过道中间地段的一侧,摆上一溜柜台,就支撑起一个旅游代办点,生意不错。因为是常客,丁子上与柜台经理廖芬很熟。据说廖经理原本是做导游的,如今支撑起这个旅游代办点好歹也算当老板了,明显比手下聘用的两位女员工会做人,每次丁子上经过这里,她都热情地打招呼,今天自然也不例外,见丁子上走来,老远就喊:“丁大哥,忙什么呢?”

  “找你。”丁子上回答。

  廖经理洁白的脸庞挂着灿烂的笑容,甜甜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在美女云集的深圳,廖芬算不上漂亮,但四川女人的热情与洁白,让她比较讨人喜欢。关键是会做人。至少比她手下的两位雇员会做人。“做人”其实很简单,就是换位思考,站在客户的角度迎合客户的喜好与需求。对丁子上,廖芬每次都展示年轻女性的热情,仿佛她很崇拜这位“丁大哥”的样子,而对他老婆许薇薇,廖经理每次都悄悄地仿佛生怕被旁人听见一样说是老客户给优惠,尽管优惠的钱不多,但仍然起到让客户很受尊重是VIP的感觉。可今天丁子上在说明来意并获得“完全可以”的答复之后,却充当一回他老婆的角色,特别强调:“价格不能高于我们。”

  “肯定。”廖经理甜美而干脆地回答。

  4

  儿子是丁子上的软肋。也是他人生最大的短板和缺憾。如今丁子上所做的一切,就是想弥补这块短板和缺憾。

  丁子上姊妹六人,上面五个全是姐姐,就他一个男孩,所以才叫“丁子上”。父亲是他们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其实就是识字的官员。但战争年代识字的人少,所以父亲参加队伍就成了文化教员,随后是指导员、教导员、政治部主任、副政委、政委,可无论职位如何升迁,也未能彻底转变父亲的旧观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父亲的字典里,“后”专指儿子,女儿不算。从1949年到1959年,母亲一口气生了六个孩子,倘若丁子上仍是女孩,估计他们家还有老七、老八甚至老九。到了丁子上结婚生子的年月,计划生育成了基本国策,国家职工一对夫妻只准生一胎,不管是男是女。丁子上老婆生了个儿子,老父亲高兴得成天推着孙子到处跑,见到熟人就立刻把孙子抱起来撒尿,熟人一看见小鸡鸡,自然要恭维:“老书记,添孙子啦?”父亲高兴地回答:“哈哈,孙子!”可现在,儿子却改跟前妻姓,这让老父亲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啊!

  青年时代,丁子上对父亲的旧思想不屑一顾,甚至暗暗嘲笑,心想什么儿子女儿,管他跟谁姓,儿子终归是我的儿子。步入中年,丁子上对父亲的想法由包容到理解。等到他自己接近退休到正式退休这一年,丁子上才真切地感到“无后”带来的巨大失落。

  主要是他再婚之后并没有再生,而许薇薇嫁给他之前并无婚史,更无生养,如此,他们夫妇不仅膝下无子而且也膝下无女,连拖油瓶的都没有,不说传宗接代和“无后为大”,单就是他和许薇薇的遗产,难道真打算全部捐献给红十字会吗?

  他们算不上有钱人,但至少在深圳和惠州各有两套房,另外丁子上长期从事与“孵化器”相关的工作,多少有些科技公司的股票,没上市的不说,IPO成功的自然翻了几十倍,怎么也算是有资产的人吧。之前没有“遗产”的概念,如今两个人都退休了,每次出国旅行,丁子上就忍不住想,万一飞机掉下来……每次这样想了他就心里“呸呸呸”,但即便不出现这种极端情况,“走”是早晚的事,不会因为“呸呸呸”就能躲避,每次一想这个问题,就仿佛看见数亿光年之外的宇宙黑洞。

  报应。丁子上想,真是报应。正因为当年自己看上了活力四射的许薇薇,不惜抛弃糟糠之妻,如今才遭此报应。

  前妻欧阳静茹也不算“糟糠”,虽然比不上年轻几岁且学文艺的许薇薇,但在他们那个年代他们那个单位,欧阳静茹也属于出类拔萃的美女,要不然,干部家庭出身的工程师丁子上也不会使出浑身解数穷追猛打。

  不要小瞧“干部家庭”,这一条在当年相当重要,至少对欧阳静茹的母亲很重要。之前欧阳静茹也处过两个对象,就因为过不了“家庭”关而被母亲一票否决。母亲也不是攀附权贵或强求门当户对,但她坚决反对女儿嫁给“乡里伢”,小伙子再好,只要是从农村考上大学毕业分配来武汉的,就一律被母亲称为“乡里伢”,而当年他们单位新分来的大学生多数来自农村,欧阳静茹的高中同学倒不是“乡里伢”,可因为没有考上大学更不入母亲的法眼。如此,作为“院花”的欧阳静茹选择范围其实很小,所以,当丁子上发起进攻时,母亲关心的并不是他的人品,而是家庭出身,一调查,立刻举双手赞成,很快促成这门婚姻。

  都说武汉的丈母娘是典型的“九头鸟”,但丁子上的岳母对他很好,像武汉的天气,好到火辣辣的程度。结婚之后,岳母每个周末都亲自打电话催小两口回来喝她煨的沙藕排骨汤,外加丈母娘拿手的油炸刁子鱼和腊味合蒸。欧阳静茹怀孕后,岳母更是承担婆婆和亲娘的双重责任与义务,不但不要丁子上操心,还让他跟着老婆沾口福。那段时期,丁子上总觉得欠岳父岳母的却不知道怎么报答,儿子出生后,干脆取名“丁欧阳”,说儿子既是丁家的孙子,也是欧家的孙子,他还跟岳母开玩笑,说您老若不嫌弃,叫“欧阳丁”也行。

  这当然是玩笑话,有女婿在岳母面前讨好卖乖的味道,岳母好歹也是江岸区坐办公室的场面上人,哪里真的让外孙随母姓。可没想到,后来发生的一系列变故,还真让当年的一句玩笑成真。如今,丁欧阳果真成了“欧阳丁”,完全变成了欧家的孙子,至今也没到爷爷的坟上磕个头,铸成丁子上最大的人生败笔和挥之不去的心病。事情的起因,也恰恰源于丈母娘的热情。

  5

  廖经理打来电话,说有个事情需要与丁子上商量一下。丁子上看一眼老婆许薇薇,严肃地回答一个字:说。

  “是这样,”廖芬说,“您亲戚的事情已经办好了,钱都交了。”

  “好,”丁子上说,“谢谢。”

  “不过他们提出了一个要求。”廖芬说。

  “什么要求?”丁子上问。

  “他们希望和你们在一个团。”廖说。

  “好啊。”丁子上回答。

  “可你们那个团人员满了。”廖经理说,“如果你们要在一个团,就只能把你们换到第二个团。但两个团的项目和行程安排完全一样。”

  “可以啊。”丁子上回答。同时心里想,这种事情你其实不用跟我“商量”,只要去潮州过大年就可以,我管你是第一个团还是第二个团。

  “但第二个团比第一个团要晚二十分钟。”廖经理说。

  “无所谓,”丁子上说,“只要你们负责把车票改签好就行。”

  “不用,”廖经理说,“就是你们到达潮汕高铁站后,先不要走,等二十分钟,等到您那三个亲戚来了后一起跟导游走。”

  丁子上觉得略微有点麻烦,因为他对潮汕高铁站不熟悉,不知道该在哪里等。廖经理说,没关系,已经通知第二个团的导游提前二十分钟等在那里,我把她的手机号码发给你,你们到达潮汕高铁站后联系导游就行。

  丁子上说好吧。然后又把情况告诉老婆,老婆也说没问题。可没想到第二天临走的时候,还是出了大问题。

  6

  “武汉人”是外地人对武汉居民的总称,而真正的武汉当地人却不这么称呼,他们称自己是“武汉市”人,最后这个“市”一定要重音,而且,即便都是“武汉市”人,也被他们细分为武昌的、汉口的、汉阳的,连打麻将都分汉口的打法和汉阳的打法。至于三镇之外,往往被他们用略带轻蔑的口吻特别说明是蔡甸的、江夏的或黄陂的。丁子上的岳母是“武汉市”人,岳父则是从宜昌乡下当兵转业到武汉市的。最大区别是岳母在“武汉市”有许多亲戚,而岳父没有。所以,尽管岳父是正经的科级干部,而岳母仅仅是“坐办公室”的,但岳母在家里仍然保持相当的优越,当家作主。丁子上和欧阳静茹结婚后,陆续认识了岳母娘家许多亲戚,每次岳母在向娘家亲戚介绍自己女婿的时候,都顺便介绍丁子上的父亲“在安徽当书记”,搞得好像他是安徽省委书记的公子。丁子上多次想解释,家父转业到地方后只是一家企业的“书记”而已,并非“省委书记”,可岳母每次都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后来丁子上也就干脆不解释了,听之任之。

  在岳母家的众多亲戚中,有一位出类拔萃者,担任某街道小厂的厂长。厂长喊丁子上“拐子”,意思是相互扶持的弟兄。“拐子”热情地请丁子上喝酒,请他帮忙在安徽打开产品销路。丁子上没这个门路,但吃了人家嘴软,就把从《科技时报》上看到的用地沟油生产肥皂的项目推荐给他,说即使肥皂本身不赚钱,拿到的环保补贴也是赚的。亲戚不懂技术,丁子上又帮他查资料做实验选设备,好歹折腾成了。因为价格便宜,地沟油肥皂居然销路不错,作为劳保用品给武钢的工人洗手很实用。亲戚给丁子上科技服务费,他不好意思收“拐子”的钱,岳母伸手接过去。亲戚将这个项目上报武汉市的科技成果奖,丁子上原本不同意,觉得这个项目并无多少高技术含量,但“拐子”热情很高,丁子上也不想打击人家的积极性,只能随他了。没想到获得通过了。据说是因为省科协的李书记发了话,说这是科技成果直接转化为生产力的典例,应该获奖。获奖当然是好事情,可丁子上的单位武汉钢铁设计院也申报了科技成果奖,单位的获奖项目中没有出现丁子上的名字,而排在前面的武汉市本地项目中却有丁子上的大名,由于两个获奖项目挨得近,更因为“丁子上”这个名字太显眼,于是,单位就知道他在外面“干私活”了。按当时的规定,“星期日工程师”的收入百分之七十归单位,怎么没见他给单位上缴一分钱呢?领导找丁子上谈话,丁子上说是亲戚帮忙,没收钱。可单位从另外途径了解工厂有“科技服务费”这项支出,因此怀疑丁子上“不老实”。年纪轻轻的,刚刚评上工程师,就落下“不老实”的印象,这让丁子上今后在单位怎么混?老婆欧阳静茹站出来为他作证,说科技服务费是自己母亲收的,她老公确实没拿。但这种老婆站出来为老公作证的效果只能是此地无银且越描越黑。

  丁子上感到了压力。他觉得在设计院混不下去了,想换个单位。于是找到省科协的李书记。因为通过帮助亲戚技术开发申报科技成果奖和申请三项经费等一系列活动,丁子上结识了武汉市和湖北省科协的领导,但丁子上的原单位直属冶金部,按照“人往高处走”的思路,他不想去市属单位,要去至少也是省属单位。加上他曾经看过一篇省科协李书记写的《让科技成果走出象牙塔》的文章,二人面对面讨论过这个话题,李书记也特别看好他帮亲戚开发的项目,把他作为科技成果转化生产力的成功案例,写在省科协的年终总结中,因此彼此很熟悉,所以丁子上才找李书记诉苦,表达想“走出象牙塔”的愿望。

  李书记听后告诉丁子上,省里的厉副省长是自己当年在二汽的老领导,现在厉副省长要调到深圳任职,他想跟着去,如果丁子上也想去,可以考虑。

  “我想去。”丁子上当场表态。

  李书记说,不急,你回去跟老婆商量商量再说。

  从省科协出来,丁子上从武昌的汉阳门乘轮渡过江到达汉口的四宫殿,来到岳母家,因为当时他和欧阳静茹那个小家笼罩在岳父岳母这个大家庭之下,而在这个大家庭里,真正做主的是丈母娘,丁子上与其跟老婆商量,还不如直接跟岳母商量。再说,眼下的局面是他帮岳母娘家亲戚惹下的,不找她商量找谁?

  之前,岳母也给丁子上出过主意,建议他干脆从钢铁设计院辞职去亲戚厂里当副厂长,“柺子”本人也举双手欢迎,但丁子上怎么可能去一个街道小厂当副厂长呢。这次丁子上与岳母商量,玩了个小心眼,他没说自己跟省科协李书记这层关系,而是直接对岳母说:省里的厉副省长要调深圳,想带他一起去。

  这还用“商量”吗?湖北省副省长调深圳,不是书记也是市长,“带丁子上一起去”,不是科技局长也是副局长。于是,人还没走,女婿要去深圳当局长的消息已经在岳母娘家亲戚中悄悄传开。

  7

  2020年元月24日,农历大年三十,除夕,一大早,丁子上就接到堂姐的电话,开口就问:“你们今天还去潮州吗?”

  “去啊,”丁子上说,“不早就定好了的吗?钱都交了。”

  “可是、可是电视上说了,新型病毒可以人传人的。”堂姐说。

  “知道啊,”丁子上说,“我早知道啊,电视上没说我就知道了呀。”

  “那你们还去?”堂姐问。

  “为什么不去?”丁子上说,“如果是去武汉,肯定放弃,但去潮州,我感觉比留在深圳更安全。”

  丁子上根据2003年非典的经验,认为像新型呼吸道病毒这样的急性传染病,一旦发现人传人,一定越是大城市越危险,越是偏僻的小城市越安全,这时候去潮州过大年,反而比留在深圳更安全。

  老婆穿着睡袍从卧室跑出来,对丁子上摆手,示意老公不要勉强亲戚去。

  丁子上当然不会勉强堂姐一家去,所以这时候见许薇薇摆手,马上点点头,对着手机说:“哦……其实哪里也不能保证绝对安全,如果你们觉得在家里更安全,那就不去吧。”

  “你们呢?”手机那头问。

  丁子上看一眼表情丰富的老婆,说:“我们再想想。”

  电话那头强调,如果丁子上决定了,就打电话告诉他们。丁子上略微想了想,说:“不必吧?这个时候这种事情,还是自己做主比较好,不要互相影响。”

  放下手机,许薇薇问:“我们到底去还是不去?”

  丁子上把偏远的小城市反而比大城市更安全的想法又复述一遍,然后申明:但如果你不想去,我一点意见没有。一切听老婆的。

  8

  李书记到深圳并没有担任分管科技的副市长,而是出任深圳市科技局局长。既然“带”丁子上来深圳的李书记自己只出任科技局局长,那么丁子上就不可能再当科技局长或副局长。

  丁子上有些失落,主要是感觉自己让岳母失望了,而让岳母失望就等于是让老婆失望,甚至是让老婆娘家的所有人失望。包括他那个“拐子”,因为“拐子”亲自把丁子上送上火车,还说等丁子上在深圳稳定了,将来帮他的企业进军深圳,等等。这下完了,丁子上自己并没当局长或副局长,怎么能“帮”人家呢?

  他甚至开始担心岳母怎样面对在“武汉市”的那么多亲戚,怎样为“女婿要到深圳当局长”这句话圆场。丁子上设身处地想了想,发觉无论如何都圆不了场。因此丁子上不仅失落,而且焦虑,他早知道理想并不等于现实,但没想到二者居然相差那么遥远。

  刚开始丁子上还想不通。李书记在湖北是正厅级领导,假如深圳市长是副省级的话,那么李书记的正厅级来深圳后就应该是分管科技的副市长,怎么可能只当科技局长呢?后来丁子上才发现,凡内地调来深圳的干部,基本上都降半级。那么,丁子上又想,按照“降半级”的标准,自己别说当科技局长或副局长了,连科长都当不上。因为,在冶金部武汉钢铁设计研究院,丁子上只是一个不带任何“长”的普通工程师,虽说中级职称可享受科级待遇,但“可享受”其实就是“不等于”,即便因为李书记的关系,勉强承认自己的“科级待遇”,再“降半级”,还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

  李书记,哦,不,来深圳后应该改称李局长,亲自找丁子上谈话,话题依旧是科技成果转化为生产力,并且比在武汉的交谈更进一步,强调未来深圳科研和科技成果直接转化成生产力的主力是企业,而不是科研院所。

  丁子上点头,认为老书记新局长的观点非常务实,因为,深圳也没有武汉那么多的大专院校和科研院所,怎么依靠?深圳要发展高科技,当然只能依靠企业本身。但他又想,企业的科研力量毕竟比不上专业的大专院校和科研院所,如果能利用深圳的政策优势,把内地的大专院校和科研院所的科技成果与深圳的企业对接,不就可以取长补短了吗?正如他自己当年与“拐子”的对接。

  李局长听丁子上这样说,眼睛里立刻散发出兴奋与欣赏的目光,说:“对啦!小丁,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接着,李局长又强调,这件事情不能搞行政命令,也不能依靠政府去做,而是要走市场,按照市场规律去做。

  丁子上没完全吃透局长的意思,但也习惯性地点头,表示赞同。

  “我准备推荐你去做这项工作。”李局长接着说。

  丁子上虽然没明白局长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也只能继续点头。不点头,难道他敢对领导摇头?

  “我打算让你去科技园搞一个‘孵化器’,专门做科技成果转化为生产力这件事。”李局长最后说。

  于是,丁子上就来到位于南山的深圳科技园,担任总经理助理,具体负责高科技创业中心的工作。几十年下来,风云变幻潮起潮落,见证了深圳的高科技产业从“孵化”到自主创新,从星星之火到燎原之势,从全国的“试验田”到全国的“示范区”整个过程,也成就了丁子上成为中国“孵化器”的鼻祖人物。因此他有资格和人脉在退休之年为深圳的大目标和他自己的“小目标”,把中科院的古脊椎动物与人类实验室,以“院士实验室”的方式落户到深圳来。

  ……

  作者简介

  丁力,男,安徽人,居深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创一级。出版《为女老板打工》《职业经理人手记》《高位出局》《中国式股东》《图书馆长的儿子》等小说40部。获2007年度中国书业最佳商业图书新人奖、2013年第六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奖。2018年深圳双“十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