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李苇子:越界(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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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渔期快结束了。这天中午,苏小慢和娄玉河要在黄瘸子饭店请朋友们喝酒。娄玉河在电话里对黄瘸子说,没别的意思,就是哥几个在一块唠唠嗑。苏小慢觉得男人没说明白,抢过电话补充道,要五个人的菜量,瘸哥你看着整,鸡鱼肉蛋都来点,别整太少不够吃,也别整太多浪费了。挂电话后黄瘸子忍不住笑起来,苏小慢最后那句话是很有苏小慢风格的,这风格便是抠门。

  四年了,每逢渔期,黄瘸子都去江边开饭店,就是那种小小的窝棚饭店。渔期最忙的时候,打鱼的根本没空回家吃饭,都是在这种小饭店里解决。俗话说,无商不奸,唯利是图是生意人的天性,但黄瘸子是个例外,同样的菜他家不但便宜,菜量还足,买单的时候零头一概抹掉。有人就看不懂了问他这样还能赚几个钱。黄瘸子不声不响闷半天方开口说:“九十岁老头下江南,不图赚钱光图玩。”那人听完先是一愣,接着便爆发出一声大笑说,还以为瘸哥是只锯了嘴子的葫芦,没想到这么幽默,哈哈哈……

  由于口碑好,黄瘸子在H江生活的十来年间很是交了一帮朋友。但朋友虽多,亲疏终是有别,在所有朋友里,他跟苏小慢两口子、大水牛和麦克关系更密切些,饶是如此,这四人对他的了解也并不比别人多,尤其当他伫立江边发呆时,朋友们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不了解黄瘸子的。

  十二点半,两艘渔船一块儿靠了岸。老远便看到了苏小慢身上的大红色连衣裙,那红映着蓝天碧水金沙,恍惚刚从染缸里拧出来的一般,黄瘸子看了两眼,心里竟生出一种莫名的紧张感来。见四人说说笑笑着走过来,他忙往桌上端菜,又让麦克去冰柜里拿啤酒。大家洗了手,刚围圆桌坐定,苏小慢便迫不及待地抓起一瓶酒咬开盖,脖子往后一挺,咕咚咕咚,半瓶啤酒下了肚。她咬瓶盖的时候黄瘸子感到自己的后槽牙疼,他皱皱眉,在围裙上擦了把手,用起子帮朋友们开酒。大家都是对瓶吹,独他自己用杯子喝,斯斯文文的样子,一双眼盯在苏小慢的红裙子上,恍惚生铁撞见了磁石。苏小慢见状就笑了说,瘸哥别看啦,再看这顿饭就不给钱了。话音刚落大家都笑起来,黄瘸子也笑,脸却红了,问娄玉河今天是不是有啥喜事,干吗穿得这么红。娄玉河说,喜庆个屁,穿红是用来避邪的。这个渔期邪了门了,距结束还有个把星期,他两口子连成本还没收回,鱼都跑到哪儿去了?娄玉河说着就把裤子拉链拉开,露出大红内裤给他们瞧。大水牛差点把一口酒喷出来说,好家伙!有种你接着脱。麦克问穿红是不是为了镇住江里的死鬼,说他最近总梦到那些死鬼。这话大概撞上了黄瘸子心里的某种东西,只见他脸上一怔,杯子里的酒竟洒出来。苏小慢用筷子敲了敲娄玉河的手背叫他快把拉链拉上,又对朋友们说,别听他瞎咧咧,啥避邪不辟邪,就是随便穿的。

  娄玉河当然不是瞎说,只是并没说全,实际上,这天是他两口子的结婚纪念日。今年春天姗姗来迟,渔期比往年延后了半个多月,因此这纪念日便落到渔期里来了。每年这天两口子都会下馆子喝点酒,一来庆祝周年,二来庆祝渔期结束,不管收成咋样,辛苦了两个来月总该犒劳一下自己吧?为添点儿喜庆气氛,苏小慢便总拣红颜色的衣裳穿。

  十来瓶啤酒喝完后麦克又去拿酒,回来时托盘上多了只阔口玻璃瓶,瓶口封着金属盖,里面是半瓶小石头,都如花生粒般大小,椭圆形,颜色有黑的白的和灰的。是黄瘸子空闲时间在沙滩上收集的。朋友们都知他有这习惯,却不明白他收集这些小石头有什么用。

  麦克晃了晃玻璃瓶说,我敢打赌,瘸哥是为哪个女人收集的,是不是要凑够九千九百九十九颗?麦克说完大家都跟着起哄,让黄瘸子从实招来。苏小慢说这让她想起小学时手工课上的沙粒拼图,他们学校曾经一度很流行用沙粒画送恋人。苏小慢哈哈笑起来说,难道瘸哥也要拼一幅画送哪个小姑娘吗?黄瘸子听了这话,脸上红得更厉害了,辩解道,天天怪闷的,就是找点事解解闷,真没别的意思。麦克说,瘸哥不会是在玩捡铜钱的把戏吧?其他人忙问啥叫捡铜钱的把戏。麦克说,古时候有个年轻寡妇,每晚临睡前往地板上撒一百只铜钱,再去各个犄角旮旯找回来,一百只铜钱全找完天就亮了,要不然漫漫长夜可怎么熬?麦克说完朋友们全沉默了,黄瘸子干巴巴地笑了笑,又抓过起子给朋友们开酒,手竟有点儿抖。

  黄瘸子姓王,不姓黄,但这就好比大水牛和麦克,没人在乎他们姓甚名谁,打鱼的都喊他俩大水牛、麦克。这些人里独苏小慢知道黄瘸子姓王,他们都是S省L市人,两家的距离只隔了五条街。苏小慢父亲是初中美术老师,曾教过黄瘸子几年绘画,苏老师偶尔在家人面前提到过他,说这孩子极有天分,可惜是个瘸子。苏小慢问父亲为啥说瘸子可惜,难道瘸子不能画画?多年后她才明白父亲所谓的“可惜”啥意思。尽管如此,苏小慢和他并不熟,只知道他生下来便是瘸子。那时候,小伙伴们都爱欺负黄瘸子,就连苏小慢都揍过他,至于动手的原因她早就不记得了,也可能根本就没原因,苏小慢想,大概像他这种瘸子,生来便是挨欺负的吧?

  十九岁那年,苏小慢因插足别人婚姻,闹得满城风雨,苏老师的老脸都丢光了,便想着让女儿赶紧出嫁,而且是,嫁得越远越好。冬天,娄玉河去L市看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也有顺道说个媳妇的意思,在这些不远千里跑到H江打鱼的S省人观念里,最适合当媳妇的自然是老家的姑娘,认为她们最是吃苦耐劳能过日子的,不像H江的本地女孩,个个好吃懒做,还咋咋呼呼。娄玉河后来总是对朋友们说,他对苏小慢一见钟情。她那点儿风流韵事不值得大惊小怪,俗话说得好:“人不风流枉少年嘛。”

  次年春天娄玉河就把苏小慢带回了H江。两年后黄瘸子也来了。苏小慢问他来做啥。他说见见世面。苏小慢撇撇嘴说,啥狗屁世面,H江就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要不是能打点鱼谁稀罕来。说完又咯咯一笑:难不成瘸哥也弄出了桃色事件在L市待不下去啦?黄瘸子的脸红了,他慢慢把头埋下去,右手抠着左手的指甲不说话。私底下苏小慢两口子都认为像黄瘸子这种情况在S省是很难讨老婆的,他来H江无非是想混个老婆。好多本地姑娘是愿嫁S省人的,他们可是赚钱的一把好手。

  ……

  作者简介

  李苇子,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省文学院第六届签约作家。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创造性写作研究生班。作品散见于《花城》《当代》《大家》《青年文学》《西湖》等纯文学刊物,有作品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海外文摘》等刊物转载。曾获《上海文学》短篇小说大赛新人奖。作品集《归址》入选《晋军新方阵·第五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