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刘鹏艳:黄昏里的男孩(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12-15

  

  我是在一个夏日的黄昏抵达小镇的,镇上没有我想象中那种热火朝天的喧腾,但也并不特别枯寂。有一些人走来走去,三三两两的,偶尔会说上两句话,显示出生活的盲目和随机。一些摊子不规则地散布在街边百无聊赖,覆盖着经年的灰尘,饮料盒、方便面袋子、明星画片和廉价小首饰上都落满了一层可疑的岁月的证据。如果我不翻看手机上的日历,会误以为穿越到了上个世纪,这样我就走在上世纪的边境小镇上,见证了某种在时间深处逝去的风情。

  我身上的背包已经有些破旧了,这些年我背着它走遍了边境线上的每个小城镇,在每一处经过的地方徘徊彳亍,像警犬一样用鼻子去侦缉每一种可能。但都一无所获。我没有灰心,我很小的时候就启动了我的决心,不找到他决不罢休,就算这辈子没可能见到他,总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我就不信他躲得了那么久。除非他从未存在过。

  他当然存在。这个混蛋!我母亲这么骂他,他当初来到她的世界里向她求欢,苟且之后还有了我,但不久之后就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我母亲告诉我,你不如当他死了。我却从小伙伴的嘲笑和街坊邻居的窃窃私语中理解到另一种含义,他没死,还活得好好的,只不过换了个地方,换了种身份。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是想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模样。每个人都有父亲,我也不例外,所以我想看一眼我的父亲,告诉他:“我从一出生就开始找你了。”然后从他面前昂然走掉。

  一刻也不停留地走掉。

  据说我父亲给了我一双三角眼,还在我脸上留下一挂香肠似的厚嘴唇。看到这些我母亲就生气,但她又没办法不喜欢我,因为我挺直的鼻梁、浓密的眉毛和近乎完美的流线型鹅蛋脸都是她的杰作。她把我父亲的照片都烧掉了,所以我只好对着镜子里的三角眼和厚嘴唇在心中摹绘他的样子,以便多年之后走遍千山万水去寻找这个莫须有的男人。

  他曾经出现在边境的某个小镇上,这是我得到的唯一有价值的线索,所以,我把边境上的小镇都走了一遍。得到这个消息,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时我七岁,有人劝我独居多年的母亲往前走一步,因为“那个混蛋已经在那边有了老婆孩子”。我母亲没说相信,也没说不信,她只是抓住刚从门外疯玩回来的我,使劲地用一条湿毛巾在我前胸后背和大腿小腿上抽打附着在衣服上的灰尘,啪啪有声,边抽,边骂:“你还知道回来呀,你怎么不死在外面!”说实话,我母亲抽我的力度还不够我淌眼泪,所以我只是扭着身子,嗷嗷叫唤:“二蛋他们都回家了嘛,我也回来吃饭嘛。”我母亲气极反笑:“你倒不傻呀,知道吃饭要找亲妈。”

  这印象极深,我好像就是从那时候起,知道亲妈和后妈是不一样的,推而论之,亲爸和后爸大概也不能一样,所以我母亲从未起过心思给我找个后爸,我非常尊重她的选择。

  我母亲把我养到十八岁,我如愿以偿地考上大学。

  其实也不是我如愿以偿,应该是我母亲如愿以偿。她多年的心愿就是培养一个优秀的儿子,考大学能证明我的优秀,所以她十八年来的努力都是朝着这个方向做加速运动,越是逼近高考,越是加强教育:“你长点出息,好好考哇!”

  我考得不错,她笑了,笑的时候细密的鱼尾纹在脸上荡漾开来,我忽然发现她那张好看的脸竟沧桑得犹如盛唐时代留下来的敦煌壁画,随时要剥脱的感觉。

  果然,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了,一个字、一个字莫名其妙地往外蹦:“你看我把你儿子养得多有出息,你看不到了吧?你没那个福气!这是我的儿子,我的!”

  我看着我母亲,她的带泪的笑和带笑的泪都让我惶惑,这么多年,我还以为她把我父亲忘掉了呢。她很少提他,提起来也是捎带着鄙夷和不屑的表情,好像有他没他都那么回事儿。“想你爸吗?”她心情好的时候也会问我。“不怎么想。”我通常都这么回答。因为确实不知道想父亲是怎么一回事,好像打我记事起,父亲就已经消失了,根本没来得及在我年幼的心里埋下思念这种玄妙的东西。

  但我知道我是有父亲的。

  这个执念一直阴魂不散,以至于后来好长时间我都无法放下。大学一毕业,我就开始策划如何寻找父亲。我母亲听说后,疯狂地笑起来:“你找他?你找他干什么呢?你需要一个父亲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你的任务是找个好老婆,然后自己成为一个父亲。”

  我承认我母亲说得极有道理,她独自一人把我培养成大学生,就说明她是一个多么明理的人。她不会被感情左右。她总是跟我讲道理。她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因为不讲道理,光讲感情,所以吃了天大的亏,这个巨大的亏空,一辈子都难以弥补。

  我听了我母亲的话,暂时放下了寻找父亲的念头。倒并不是我信服她的道理,而是,我不能违背她的感情。这还真是矛盾。

  一直到两年前,我母亲无疾而终,我才终于把藏在床底下很多年的背包掏出来。

  说起来我母亲是个有福气的人,她在睡梦中笑着上了天堂,这回脸上没有挂着斑驳的泪。她这一辈子走得艰难,但并不像别人想象中那么压抑。她是个敢爱敢恨敢哭敢笑的人,认准了一条路,就闭着眼走到黑,心无旁骛,目不斜视,倒比常人多出十分的简单和痛快。我平静地葬了她,平静地背上包,踏上寻找父亲的旅程。

  我在一个夏日的黄昏抵达了边境小镇。这个小镇和我走过的无数个小镇没有什么区别,平庸,琐碎,人和物事都镀着一层气味陈旧的包浆,摸上去又滑又凉,像是被时间扔在深处的一条蛇。

  这条蛇早就僵死过去了,任后来在它身上加诸什么样的创伤,都没有任何生活反应。直到一个男孩从黄昏的小镇上跑过,它仿佛一下子苏醒过来,嘶嘶地吐着信子。

  啊呕——啊呕——

  男孩一边跑,一边发出这样畅快的声音。我看着他在一轮下坠的太阳上面奔跑,脚底生风,像是踩着风火轮的红孩儿。只是没有两条小辫儿,他顶着个西瓜太郎的发型,齐刘海儿盖在脑门上,无论从前后左右哪个方向看过去,都像扣了半个西瓜。

  他跑过的时候,我们俩短暂地对视了一眼,相互都有些吃惊。

  好像是照镜子的感觉,我看看他,他看看我,一双三角眼和一挂香肠似的厚嘴唇,在彼此的瞳仁里油然而生,竟然那么自然。

  不过他跑得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招呼一声,他已经从我眼前倏忽而过,小马驹儿一样撒着欢跑远了。我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一路远去,在视线里一点点变小,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当他变成一粒豌豆那么大的时候,忽然一阵浓重的睡意席卷了我,我心想坏了,刚想伸出手去,把那颗豌豆拈起来,咕咚一声,我向后栽倒,就这么在马路边上无遮无拦地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透黑,我打算从地上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睡在一张柔软的床上。有人推门进来,拧亮了灯。橘黄色的灯光洒下来,照在粉蓝格子床单铺就的床沿上,几乎是同时,一个温柔的声音和灯光一起落下来:“你醒啦?”

  我抬起身子,望向那张秀美的脸,鼻梁挺直,长眉入鬓,光洁的额头在灯下折射出圣母般的光晕。我尴尬地笑笑:“不好意思,我有发作性睡病,给您添麻烦了。”

  她“哦”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晕过去了,怎么还有这样奇怪的病?”

  “是有些奇怪,”我揪着床单说,“这很难解释,也许有遗传的因素。”

  “你父亲也这样?”

  “不知道,在我母亲印象中好像没有,不过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

  她表示理解地笑了笑,转而问我:“这样挺危险的吧?”

  “是有点,不过至今我还活得好好的,这得感谢你这样的好人。”

  就在我向她表示感谢的时候,一个孩子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妈,他醒了吗?”

  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那孩子一副惊喜的表情,我朝他点头笑笑。

  “这是我儿子蓝朵,是他叫人帮的忙。”她把那个男孩拉到身边,目光里盛着母亲的赞许。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躲在母亲身后,越过他母亲的肩头,闪闪烁烁地向我望过来。

  “你头上磕了一个大包!”他双手圈出一个“鸡蛋”,比划着对我说,“有这么大。”

  这是个很健谈的小男孩,喜欢恐龙和各式战斗机,和我聊起侏罗纪和二战的时候头头是道。不久我们就厮混得相当熟络。“蓝朵,”我鼓励他,“来一段儿吧!”这时候他就会声情并茂地背上一段《空中大战》的解说词:

  ——汉斯,我打中他了!

  ——别着急,它跑不了。

  两架梅塞施密特战斗机正在围攻一架苏联海鸥战斗机。援兵意外出现,另一架海鸥战斗机赶来援救,并向敌机发起了攻击……德国人停止了对受损战机的攻击,转向新的目标。苏联战机已经身中数弹,但梅塞施密特战斗机仍无法将其击落。驾驶海鸥战斗机的是列奇卡洛夫中尉,他在战争爆发的第一天就接受了战火的洗礼……

  “蓝朵,你长大了是想当飞行员吗?”我问他。“不是啊,我想当主播。”这个理想倒是让我有些讶异。“你是说做一个播音员?”我向他进一步确认。“那多没意思,要和粉丝互动哇,天天有人打赏才好玩呢。”他兴高采烈地摇着脑袋,全然不顾母亲在一旁打击他的积极性:“你就不怕被人扔臭鸡蛋呐!”“不怕呀,我可以扔回去,嘻嘻。”

  据说七年前蓝朵的父亲就跑到境外去了。

  “在歌厅里玩,不知怎么就和人戗起来,结果失手捅了人,只能跑出去。”蓝朵的母亲提起自己丈夫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模糊,看不出是悲是喜,是忧是惧。这个粗糙的边陲小镇缺乏精致的故事,人们迫于生活在边境线上跑来跑去,谁家也不特别在意别人的闲事,诸如隔壁突然多了一个外埠新娘,或者对门的男人讨了两国老婆,这样的事当闲话传两遍就味同嚼蜡了,怎耐得住经年累月的磨蚀?到最后这些新闻都成了旧闻,渐渐变成生活本身。蓝朵的父亲就是这样,提起他,所有的人都已经很平静了,包括蓝朵。

  蓝朵说父亲走的时候他有三四岁了,是有些印象的,父亲把他扛在肩膀上骑大马,使他比父亲还要高些,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后来父亲离开他们,母亲就不能够做这样有趣的游戏,实在是很遗憾。不过母亲有母亲的办法,她和蓝朵扮演剑龙妈妈和三角龙宝宝,分食家里仅有的几枚烂苹果,这样就连上门讨债的人都不好意思再找他们母子的麻烦了。被蓝朵父亲捅成重伤的那家人,又哭又骂地堵在门前,蓝朵母亲低着头说:“你们看家里有什么值钱的,就搬走好了。”她抱着蓝朵,坐在门口的小凳上,老老实实、清清白白的。人家看看他们母子,又看看空荡荡的小屋,砸了一台破电视机出气,终于走掉了。

  家里那台旧电视机被砸掉之后,蓝朵就没有动画片看了。所以他还是恨那些人。母亲告诉他:“你莫要恨他们,你可知道,人家的爸爸因为你爸爸再也起不来了,全家人都伤心得很哩。”蓝朵说,“那我爸爸呢?”“他呀,跑出去挣钱呗,挣了钱好还人家呀。”“那要挣多少钱呢?”“很多很多的钱,所以一时回不来了。”“一时是几时?”“三五年吧,或者更长一些……”如今,蓝朵扳着指头算起来,父亲离开有七年了。那真是很大一笔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得清。如果还不清,父亲就不能回来,他觉得自己当了主播的话,赚钱可能会快一些。

  蓝朵母亲望着儿子笑,但是从侧面看过去,可以看到她发红的耳根后面,幽幽地沉淀下来一些苦涩的渣滓。

  我起初赔着笑,越笑越勉强,终于笑不下去,只觉嘴里发苦,睡意朦胧。毫无征兆地,我又咕咚栽了下去。恍惚中我那已经安息在虚无中的母亲和眼前这位年轻的母亲叠成了一架重影的老式战斗机,留在我脑际的最后一幕是,她们的机翼都遭受了重创,在苍灰的天幕上费力地拉出一道滚滚浓烟,但仍苦苦盘旋着,久久不愿坠毁……

  作者简介

  刘鹏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多部作品被转载或收入年度选本,曾获多种文学奖项,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