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5日 星期四
张学昕:另一种想象生活的方法——序《蜀虎中篇小说集》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20-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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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学昕,文学博士。先后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和吉林大学文学院。现为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发表当代文学研究、评论文章260余篇,出版专著《真实的分析》《唯美的叙述》《话语生活中的真相》《南方想象的诗学》《文学,我们内心的精神结构》《穿越叙述的窄门》《简洁与浩瀚》等。主编有学院批评文库;《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短篇小说卷》等。曾连续获得第三、四、五、六届辽宁文学奖·文学评论奖,《当代作家评论》奖,江苏省文学评论特别奖,2008年,获首届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家奖。


  我与蜀虎相识已经许多年。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我见证了他这些年的写作之路,也深深地感知到他对于文学,对于写作那份内心的虔诚。可以说,蜀虎是一个真正虔诚的写作者。最早的时候,我难以相信,一个职业刑警能在不分昼夜的工作之余,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来面对和展开另一个文字上的空间,书写自己对世界和生活的另一种期待和向往。十余年来,我看到了蜀虎文字上的进步和小说品质不断的提升,他的小说写得愈来愈从容自信,无论是长篇小说,还是中、短篇小说,我都能够感受到,他把握生活,结构生活以及叙述能力的与日俱增。我想,一个写作者,真的应该像蜀虎那样,从来不以文学的名义,以写作的名义,为自己装点什么,更不会以此名义,去攫取和满足文学之外的任何功利和欲望。对于蜀虎而言,写作的出发地和回返地,都是他向生活致敬,向文学致敬的那一片美好的净土。因此,我们也常常会在他的文字中,感受到他在叙述中,试图“扭转”生活的强烈愿望和勇气,以及他讲故事时,对人性的体察和灵魂的修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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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学昕(左)与著名作家贾平凹在一起

  可以这样讲,蜀虎是一个非常会讲故事,也非常喜欢讲故事的作家。他的小说往往悬念迭起,由一个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的串联起来,一直通向狭长而幽深的结局。其中,一个秘密套着另一个秘密,让我们迫不及待地读下去,去享受解开最后谜底时的那种畅快淋漓。当然,这并不是说,蜀虎自顾自地沉溺于传奇故事,以博取廉价的“眼球效应”,在他的故事背后,总是有冰山一角之外的潜在寄寓,平实的叙述中,常常激荡着生活、人性和时代的波澜万状。罗伯特·麦基说:故事是有关永恒和普遍的形式。其实,在当下,故事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内化为人类生存的一种基本精神方式。一个好的故事,其实就是一个镜像,影射着人自身的存在及其可能性,它总是能够激发出那些被我们忽略的人生思考。蜀虎,正是用一个个生动的故事,去承载复杂而坚实的社会人生,牵引着人们去发现、体悟,使阅读成为一次命定的体验之旅、发现之旅,抑或惊异和深思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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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华(左)与张学昕在一起

  对任何一个读者而言,悬念和张力,都是小说的阅读驱动力。

  《本末倒置》这个小说,就是在悬念的铺排中完成了故事的讲述。民营企业家筱啸为调查公司修缮传灯古寺捐款的去向,揭开了市佛教协会慈善捐款使用的黑幕。层层疑团在剥茧抽丝中逐渐清晰,宗教局的管副局长、省统战部佟部长,甚至传灯古寺的纪溟方丈竟然都参与其中,人性在与资本的较量中一败涂地。其中,佟部长与纪溟方丈亲兄弟的关系、管副局长与残疾弃婴的关系等故事悬念的铺设,让日常生活的书写产生了现代主义小说的疏离感,叙述的张力更加富有弹性。可以说,蜀虎在人物困顿尴尬的人性夹缝里,进行种种点滴的、持续的、跌宕的故事讲述,于传奇之中深化了文本的主题。我感到,这样的文本本身,也是从作者对生存现实的思考缝隙中诞生的,它带着那种对于生存现实的感慨和沉重,因此,蜀虎的写作,总是蕴含着人性深处悲凉的况味。而这一点,在另一篇《风吹车轮转》中表现得尤为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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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童(左)与张学昕在一起

  《风吹车轮转》同样是悬念迭起的。开篇写“我”与一位素不相识的老人在茶馆邂逅,老人希望向“我”倾诉心中的隐秘,结果数次阴错阳差,直到老人去世也未能如愿。与神秘老人这条线索相交错的,是我与老同学之间的几次酒局。同学之间的相互芥蒂、提防,内心的孤独、无所依傍,与交杯换盏、热闹非凡的酒局,构成了巨大的反讽。文本自始至终轻轻回荡着李叔同的那首《送别》,熏染出一种惆怅、伤感的基调。所以,从一定意义上讲,悬念不过只是形式,蜀虎似乎无意于化开悬念背后的那层迷雾,而仅仅是在悬念的驱动下,努力去揭开现代人生活的真实景观,以及人性异化所导致的孤独和落寞,就像那位神秘的老人,或许他想要诉说的内容并不重要,但他那种迫切倾诉的心境却令人心酸。整篇小说的悲剧色调,难以摆脱掉的伤感和强烈的虚无感,浓郁地笼罩着作者极其富于节制的叙述。在我看来,《风吹车轮转》在叙事策略上颇能代表蜀虎的创作特色。那就是,蜀虎总是让文本的悬念与酒勾连起千丝万缕的联系,酒,就像是蜀虎小说的一种特别的元素,无处不在地遍布他叙事的空间。这或许是缘于其生性开朗、豁达、率真的性格吧。所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一个又一个酒局暗藏着玄机,沉浮着世态万象。

  同样,《酒里有玄机》开篇便“抖包袱”,推出了一家名为“享里莱”的饭店。“这个地角有点邪乎,走马灯地换了十几个老板,干得最长的没熬过一年,就闭门了!……通过一番公开是假、暗箱操作是真的搏击,两个吉林籍的厨师把酒店租下,而且一次性付了五年的租金,可见东北人的豪爽劲”。故事的悬念由此拉开:这家酒店能否绕过“图坦卡蒙的诅咒”,顺利经营下去呢?然而,聪明的蜀虎,并没有沿着这个路径讲述他的故事,而是让主人公片警童世贵借助一个个酒局,抓捕到隐藏在这家酒店内的网上通缉犯。峰回路转的叙述牢牢抓住了读者。几次酒局的描写,不仅是童世贵侦破案件必要的情节推动,同时,酒桌上人们为助兴所讲的一个个笑话,也深度揭示了当下社会中的种种弊端。比如乡镇干部之间的争权夺利、拉帮结伙;纳税人要看靠纳税人养活的特权阶级脸色生活;啤酒节,在相关部门和说了算的领导默许下,用一包包塑料包装的‘啤酒粉’兑水调制的啤酒……这些沉重的话题,在“酒桌式”的讲述中,反而更加入木三分,也更加犀利地揭示出生活和人性的玄机和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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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童(左)、莫言(右)与张学昕在一起

  总体而言,书中六部中篇的内含量,无疑是极度丰满的。几乎每个文本中与情节相关的人物都多达10多人,这对于三、四万字,乃至二万多字的中篇来讲,无论是情节架构,还是结构布局都具有不小的难度。然而,蜀虎的叙述却并不显得拥堵、局促,他擅长利用空间来嫁接人物的命运,让这些人物井然有致地完成了各自的角色使命。对于蜀虎来说,空间从来都不是承载故事的一个空洞载体,而是推动叙事进程的有力手段,是整个文本的总体叙事策略。正如卢伯克在《小说的技巧》一书中评价巴尔扎克时所指出的,巴尔扎克对叙事空间的关注,常常使得空间成为小说叙事的动力,就像《高老头》中的伏盖公寓。“伏盖公寓一切有说服力的生活都是深思熟虑地搜集、蓄积得恰到好处的,一经释放出来,就能以强有力的气势把故事向前推进。到转入故事本题的时候,伏盖公寓已完全造成一种强烈印象,为戏剧性场面的到来做好了准备”。

  同样,蜀虎有意让空间参与到叙事中去,以空间形式安排小说结构。《酒里有乾坤》的整个文本就是由三个酒局构成,在相对集中的三个空间中展开。文本开篇写道:“想办事,离开酒桌不行。……这事儿啊,感受最深的,可能要数南岸镇新寨村支部书记陈家志”。由此带出了陈家志为办事所经历的三个酒局。这三个酒局又相对独立,却又互为因果。第一个酒局是已经“叱诧风云达20年之久,在南岸镇的37个村支书中坐上老大交椅”的陈家志,在家中宴请“当年的‘钉子户’,现在是看护村里那个黄桷树码头的摆渡老头——魏瘸子”。在村民们眼中,魏瘸子是“视线外的”多余人,于是,位高权重的陈书记为什么要宴请魏瘸子,便在文本开篇铺设了悬念。这一悬念又自然地引发出了第二个酒局和第三个酒局。原来,陈家志宴请魏瘸子的主要原因是开发商要拆毁“黄桷树古码头”,修建别墅,而负责管理码头的魏瘸子坚决抵制。陈家志希望通过酒局打动魏瘸子。第二个酒局便是这一事件的起因。那是1990年代初期的一次酒局,急于带领全村脱贫致富的陈家志,用村里的十万亩土地做抵押,拿到了十亿元的建设资金。从此,“以陈家志为首的村班子,在一帮老弱病残但意志坚定的老村民支持下,对新寨村从明朝以来都没动过的居民、河道、沟渠、街巷、井栏、存坊、祠堂等等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加速度的建设,蔓延到了已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黄桷树古码头”,于是,才有了第一次失败的酒局和第三次酒局成功的酒局。可以说,《酒里有乾坤》正是将三个相互割裂的空间作为孵化整个故事的根基,通过空间形式上的切割和融合,将流动的时间叠置交错,填充到三次酒局里,由此来晾晒人性,审视现代城市文明对乡村文明的蚕食,让我们看到资本与权力架构起的欲望之网,渗透于社会生活的复杂层面,无人能逃。在其他几个文本中,特定的酒局与空间的设置,同样是蜀虎主要的叙述策略:“荷恬心语”素食店、“歪倒出”酒店、享里莱酒店……蜀虎正是通过一个个物理空间的想象,言说了我们时代痼疾。正如福柯所说:“我们所处的时代首先是一个空间的时代,我们时代的主要焦虑与其说与时间相关,不如说与空间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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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来(右)与张学昕在一起

  我认为,蜀虎的写作无疑是写实主义的。他能够在一次次酒局里,挖掘出我们时代许多极其严肃的命题,发现生活和人性的开阔和褶皱。同时,我也认为,蜀虎一定找到了与这个世界交流和对话最有效的形式。所以,他的叙述极其素朴,又带着些许古典的韵味。其实,无论是对故事的偏爱,还是空间叙事策略和修辞,都具有丰沛的中国传统小说的特质。中国古代那些精彩动人的传奇,最吸引我们的不就是回味无穷的故事吗?而“盘丝洞七情迷本”、“花果山群妖聚义”、“唐三藏路阻火焰山”、“鲁智深大闹野猪林”、“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景阳冈武松打虎”,无不言说着中国传统文学对空间的偏爱。还有,酒文化本身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活跃、最有生命力的精灵,与诗、文化和文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蜀虎就像一名高明的调酒师,善于整合、调理文本中的各种元素。无论是故事的讲法、悬念的制造、浓郁的生活气息,还是某种智性的有效传达,都让我们感觉到一种摆脱了媚俗和虚妄、凌乱和浮躁,充满稳健而俊逸的踏实感。而且,充盈其间的生活和艺术储备,含蓄的情感流动,舒缓节奏中的恬淡,情节和细节的扎实,耐人寻味,剔除雕琢和做作的姿态,都开始让我有更加充分的理由,信赖和喜爱蜀虎的小说。

  数月前,从巴蜀来到东北的蜀虎,在大连工作了二十余年之后,又调回了老家重庆工作。他说,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要回去侍奉年迈的老母。这令我极为感动。我想,只有对于母亲极尽孝心的人,才会对人生和世界有真正的挚爱,也才会写出无愧于母亲和生活的文字。我更加相信,蜀虎在叙述的道路上,将会越走越远,格局和精神,也将会越来越阔大和沉实。

  文章来源:《海燕》文学月刊2018年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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