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给爷爷准备了两次喜材板,爷爷都没舍得用,裹着一床毯子就走了。这一直是我们的愧疚,想起来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爷爷生于清光绪末年(1906年),给地主当过长工,参战支前打过日本鬼子,吃尽了旧社会和战乱的苦头。年仅23岁时我奶奶就不在了,他含辛茹苦拉扯大了我父亲和两个姑姑。三间不知住了多少代人的老屋,实在住不下一大家子人,灾荒连年不断,二爷爷一家三口逃荒安徽滁州饿死异乡。爷爷是个苦命人,养大了儿女,又帮着父亲养活我们兄弟姊妹。
那时,人到中年就早早预备后事,找阴阳先生选墓穴盖阴宅(俗称打寿池子),选择上好的木料打棺材。我们那儿称打棺材的木板叫喜材板,打好的棺材叫喜材、寿材、寿器。人死了入了殓,享用了,才叫棺材。我见过庄乡出殡时,将早先砌好的寿池子掘开土堆,掀开盖石安放棺材下葬。我也见过备用的喜材。前邻居李大爷就有一个,放在堂屋里,有时还躺里面睡一觉。
我家人口多日子穷,爷爷没有提前盖阴宅。父亲省吃俭用攒下几个钱,买来苦楝木,让他当木匠的本家侄子、我的大哥——朱木匠给解成板儿。大哥手艺好,整天忙,一拖再拖。父亲为这事烦恼,喝多了酒就骂木匠不懂事儿,没点一家一户的滋味。骂一阵,又自责人穷,别人看不起……那解好的喜材板四指多厚,一叶宽四十多公分,可见那苦楝树有多粗。喜材板放在堂屋墙角里,一直等着木匠来做成寿器。
爷爷肩上的担子太重,像压着一座大山,老早就佝偻着腰,弯弯的像车椇,更像一张弓,随时都可能弹跳进苦难的深渊。
爷爷不是壮劳力,我的记忆中他从没像与他年龄仿佛的人一样参加繁重的生产劳动,在喂牛院里当饲养员,整天扎草拌料,白黑不停地一遍遍喂养牛驴,也不轻快。稍大些时,我陪他在饲养院里住。九岁那年,我进了学堂,除了在学校的所有时间仍不离左右。夏天,他燃上香草绳驱赶蚊虫,摇着蒲扇给我纳凉;冬天,点燃了牛草渣子为我取暖,睡着了添衣加被,早上醒来又烤裤穿衣。爷爷不识字,却懂得知识可以改变命运。他数着星星给牲口添草加料,听着公鸡打鸣撵我去学校读书。在那被烟火熏得黢黑的小屋里,我就着如豆的油灯写作业,他手摇拨锤防经子搓绳子,拿出针线随时查找缝补我穿破的上衣。他肚子里装满故事,即使不缠着让他讲也往外溢。我听着那精彩的故事,陶醉着进入梦乡。
跟爷爷同龄、身板比爷爷壮实的人,多数都修好了寿池子,备下了寿器、寿衣,而爷爷别说寿池子,连寿器也没着落,父亲心里不是滋味。吃着饭,常提起做寿器的事儿,说,要不是木匠磨磨唧唧,早就像别人家一样做好了。爷爷牙齿已脱落,就着用蒜臼子砸碎的花生沫喝酒,慢言细语地说:“人死如灯灭,有无棺材一样下葬。别破费了,留着盖大门用吧。到时候,挖个土坑子,买领席子一裹巴埋了就行。”这话爷爷说过多回,父亲拗不过爷爷,就用爷爷的喜材板做了门口、打了门板,生死巴活地盖起大门,剩下的打了一张比别人家大许多的吃饭桌子,还有几块盖了粮食瓮。
时光老人步履太急,太急,真如白驹过隙。似乎不几年,我就长成大小伙子。这时,爷爷却老了,头发花白,嘴窝窝着,胡子翘翘着,夜里睡觉总不能平躺着安眠。他搬出了多年蜗居的喂牛院的小屋,成了大家默许的“退休社员”。
可是,勤快了大半辈子的爷爷,看着家里一年断半年粮的宭境,瞧着六个嗷嗷待哺的孙子孙女,怎么忍心闲着!
六十岁的那年,爷爷带着铺盖,扛着扁担,背着煎饼,去了深山中的表老爷家。春夏刨中草药,秋冬割山草砍山柴。爷爷天不亮就出去,为多采几株草药,多割几把山草,哪里陡峭往哪里爬,哪里危险往哪里攀。毒辣辣的太阳把他浑身晒成绛紫色,飞扬的尘土填满了满脸的沟壑。密林里猫腰而行,险要处手脚并用,下雨时岩石下避一避,狼来了洞穴中躲一躲。累了抽一锅袋旱烟,渴了喝几口山泉水,饿了就着咸菜吃煎饼。其实,煎饼根本咬不动,得沾了泉水才能勉强下咽。爷爷简直成了山中野人。
爷爷在山里一住就是五、六年,用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无数的汗珠和衣服上结下的厚厚盐渍,,换回柴米油盐、笔墨纸张,让我们一家九口人度过了艰难的日月,让俺六个不大不小的孩子端坐在课堂上。
记得那是1971年,槐树种子格外贵,一斤能卖一块二三。放了秋假,我陪爷爷又去了春阳坡住在表老爷家捡槐树种子。我爬上树扳枝子,爷爷在树下摘槐角子。爷爷怕我攀高蹬枝出危险,不让我舍命图财,自己却不顾安危爬到陡峭的山崖够斜探着的树梢。树上的槐角没有了,又拨开草丛捡拾落在地下的槐种。白天一直忙个不停,晚上接着推碾子轧槐角。爷爷手巧会簸簸箕,簸去皮儿挑净杂物,哥哥连夜背下山,父亲进城去卖。一天下来,少的时候弄10多斤,多的时候能弄30多斤呢。
父亲始终没有忘记给爷爷做寿器的事儿,除了应付着不断顿子,攒下钱来买了上好的木料,就等着找木匠做了。进入深冬,爷爷下了山,看到木头立在屋山墙上,就明白了父亲的意图,说:“孩子都大了,说上个媳妇来往哪里娶,留着盖屋用吧。不是说了嘛,有领席子就行啦。”
哥哥在部队上,首长听说了家里的困难,给公社写了信,村里破例给批了宅基地。父亲找遍所有能帮忙的亲戚朋友上山打石头、运石头。爷爷知道一年半载没钱盖房,怕石头丢失,就在新批的宅基地上一块块的摞起来,洒上石灰水,盼着来年再去山里苦熬硬拼一场,给孩子们盖房子。
没想到这年秋天,爷爷突然中风不语,瘫痪在床一个多月。不知他哪来那么大的毅力,半年后又开始劳作。白天下地种自留地,背着粪筐捡粪;晚上摇着纺线车纺线,点灯熬油地挣零花钱。第二年秋天,爷爷身子还没好利索上了山,又硬撑着坚持了两三年……
1979年秋天,爷爷七十三岁那年再次瘫痪,吃药打针都不见好。爷爷走的很不情愿,躺在灵床上两天不咽气,泪水不住地从眼角流出。爷爷知道,我哥已在部队考进北京大学,我也被招进公社机关工作,但他还在牵挂着没长大的孙子、孙女……
爷爷走的时候,正赶上开始实行火葬,真的没用上棺材,一床廉价的毯子一裹巴就走了。可是,爷爷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子孙后代一只住在山上打拼,一再推脱做喜材的事儿,一直记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