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温亚军:少年游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12-07

  

  鸡刚叫头遍,莫米尔被奶奶从炕上拎起。他站在炕沿上困得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被奶奶硬套上衣服,塞给他一个竹笼,打发他出门去扯猪草。这是莫米尔暑假每天固定的早课,奶奶定下的规矩,男人不能睡懒觉,否则太阳晒到屁股就吸走了你的阳气,叫你一辈子做不成男人。莫米尔才九岁,还不算男人,他不懂什么是“做男人”,听奶奶第一次这么说,便反问得奶奶张口结舌。后来再问,望着一脸稚气的莫米尔,奶奶躲不过去,左右看了看,把嘴贴在莫米尔的耳朵上说,像你叔似的,现在连半个崽都生不出来,眼看着要断香火,他就是早些年睡懒觉睡的,现在后悔了,心里难受才整天喝猫尿打发日子。莫米尔越发不明白,还想问男人也能生崽之类的问题,奶奶已无耐心,强硬地把他推出门。这个疑问却深深地埋在莫米尔的心底。

  天才蒙蒙亮,太阳没露头,只有一线曙光映红了东边的天空,几丝云彩像被火烘烤着,破棉絮似的挂在天边,一点也不敞亮。让莫米尔眼前一亮的倒是婶子,她还穿着睡衣,在水池边刷牙,白绸缎睡裤透出里面的血红色内裤,随着她刷牙的动作,屁股似两团燃烧的火球,烘得人头涨,晃得人眼晕。莫米尔挪不开眼睛,他提裤系鞋带,磨蹭着不出院门。婶子早就注意到侄子的目光,她将刷牙的幅度增大,全身的肉都跟着抖动,惊得莫米尔忘记自己是谁,要干什么。婶子突然转过头来,吐口牙膏白沫说:“看够没有?要不把你眼珠子抠出来,贴我这里。”莫米尔赶紧捂住眼睛,生怕眼珠子被抠出来贴到婶子身上去,那样的话他以后什么都看不到了。有次,他看婶子刷牙的背影出了神,被奶奶瞅见,一巴掌拍过来,不重,却把莫米尔拍回到现实中。

  莫米尔嘟着嘴,一脸的不高兴,好不容易盼来的暑假,想着补补一个学期积压的瞌睡,却让奶奶给搅黄了。村庄还沉浸在黎明的寂静之中,偶有几声鸡鸣,短促,浮皮潦草,不像之前那般声嘶力竭,像完成最后使命似的,一听就是应付,敷衍了事。莫米尔对鸡鸣特别厌烦,奶奶每天清早把他从炕上拎起,都是鸡鸣闹的。奶奶还说鸡很诚实,不欺人。莫米尔才不信鸡的诚实呢,它们打鸣是睡醒、肚子饿了,不把人叫起来,谁给它们喂食?可他还没睡够呢,为啥也得让这些鸡闹醒跟着起床?太不公平。鸡是邻居家的,他没法阻止别人家的鸡打鸣。奶奶爱干净,不养鸡,嫌鸡关不住乱跑,拉一院鸡屎,她只养了头猪,已经很大了,整天钻在圈里,赶都赶不出来。奶奶把猪圈清理得十分干净,比得上有些人家的院子了,她还经常给猪洗澡,边洗边对莫米尔说,这猪是留给你婶过满月的,容不得半点污秽。奶奶这样说过,突然盯着莫米尔的眼睛不移开。奶奶年轻的时候眼睛肯定不小,可是人一老,眼皮子松了,耷拉下来,盖住了一半的视线,这使奶奶的眼神看着有些恐怖。莫米尔心里发毛,赶紧避开奶奶的眼神,他担心冷不丁叫奶奶的眼神吸去魂,像电影里的僵尸一样。他的头刚低下,被奶奶一把扶起。奶奶压低嗓门,咬着牙说,孙子,睁开眼瞅好了,我是你亲奶奶,你爸妈把你留在我这儿,想有口饭吃,就得照奶奶说的做,别净拣花哨处瞅,那个女人不是莫家人,她给你奶奶心口扎了一把刀,也给你叔扎了一把,你叔的那把刀更大、更深,要你叔断莫家的香火啊。

  莫米尔吸了口凉气,别的他都能听懂,唯独这后一句有些疑惑,他问奶奶,你不是说,我叔睡懒觉被太阳吸走了阳气,生不出崽吗?他本来还想接着问之前的问题,男人怎么能生崽。怕奶奶生气,把后半截话咽回肚里。

  奶奶的手还是举了起来,半空中收住,落下时改成了抚摸。她摸着莫米尔的头说,你懂啥,说是那样说……也只能这样说。唉,男人哪里会生崽,还不是……你不明白的。你只管每天早点起来扯猪草,喂饱这头满月猪。

  莫米尔皱了下眉,怕奶奶看到他的不情愿,抓了把清早扯来的草送到猪嘴边。听着满月猪的哼叽,莫米尔心里冷笑了一下,奶奶以为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婶子的肚子平坦得像足球场,看来她的这个满月遥遥无期了,那他也就不能睡懒觉,得每天早起去割猪草了。不过,莫米尔的暑假是有期限的,到秋天一开学,他就不用扯猪草了,至于谁接替他,那不是他操心的事。他有时却毫无来由地操心婶子的肚子,怎么看着一点不见长呢,哪像母亲,有了二胎政策后,立马怀上了弟弟,在他眼皮底下,母亲的肚子气球似的一天天增大,母亲抚摸着肚子,要求父亲买这买那,光是女孩的花裙子就买了一大堆,小小的出租屋里每天都在上演花裙子展览会。父母想生个女儿都走火入魔了,看到电视里出现个女孩子,无论干什么,都会搁下手里的活计挤在一起边看边议论,一脸的憧憬。结果,母亲生下个男孩。真是想啥没啥,怕啥来啥。弟弟的出生,仿佛是场灾难,将这个家庭击溃了,沮丧使爸妈对于未来生活的期待都没了,默默地收起那些花裙子,给小儿子连满月酒都没摆,一儿一女的美好愿望泡沫一般破灭。从此,爸妈看到眼前的两个儿子,像看到两座大山正缓缓地朝他们压过来。想到要扛起这两座大山而拼命攒力气,再也顾不上好好享受生活,他们心里直犯堵,呼哧带喘只想发火。爸妈的情绪没法儿梳好理顺,最先被作为牺牲品的是莫米尔,在城里上学,二年级第一学期一结束,爸妈迫不及待地将他送回老家托付给奶奶照看。年还没过完,爸妈象征性地说了些言不由衷的话,带着弟弟匆匆返回城里。毫不知情的莫米尔当时被奶奶带到邻居家串门,错开了与爸妈的告别。爸妈曾信誓旦旦要将他培养为城里人,永远脱离农村成了一场笑话。两个儿子,将来在城里要买两套房,娶两个媳妇,即使有继承基业的城里人都感到吃力,何况他们是成千上万普通的打工族,想要实现膨胀了的梦想,简直是天方夜谭。爸妈带着他们无法抵达的现实和再不能伸手碰触的梦想,心烦意乱地返了城,暂时抛下莫米尔,也成了他们在两座大山的压迫中,能稍微通畅呼吸的手段之一。

  莫米尔对乡村并不陌生,他是奶奶带到两岁,才被父母接进城,过起了城市生活,学说普通话,上幼儿园,与小朋友手拉手做游戏,排着队坐滑梯、荡秋千。农村生活的印迹迅速在他身上磨灭,他说话的声调、神态以及举止,已然与城里的孩子一样,直至上学。可弟弟的出生,不仅击碎了父母对于未来的憧憬,也犹如一记重拳把他重新打回乡下。

  过完正月十五,奶奶牵着莫米尔去村小学报名,才知道自己村的小学也要转学证明的。不管是什么学校,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学籍档案,没有学籍,学校怎么会收一个底细不明的学生?奶奶傻了眼,她以为莫米尔是她的孙子,这是谁都知道的,自己的孙子来村小上学理所当然,怎么还要开证明,她上哪里去开转学证明?莫米尔在城里待了七年,见多识广,他比奶奶有经验,问校长什么是转学证明。他说的是普通话,与校园里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学生显得格格不入,校长斜了一眼,懒得搭理他。有本事去说普通话的地方上学!这句话校长没说出口,莫米尔却感觉到了,他拉了奶奶一把:“奶奶,我们走,不在这儿耗时间。”

  一脸愁苦的奶奶甩掉莫米尔的手,可还是跟着孙子出了学校大门。莫米尔连推带拽,把奶奶带到离学校不远处的武侯祠门口,奶奶再次甩开孙子的手:“别耍鬼心眼,这里可上不了学……”

  奶奶话音没落,收门票的是个年轻女人,她扫了一眼这一老一少,啥也没问,用手中的卡给奶奶刷开门。奶奶还在犹豫,莫米尔将她推进去,奶奶满脸通红,浑身不自在地对收门票的女人说:“我今天不上香,也不找儿子……”

  收门票的女人耷拉下脸,转过身,没搭理。

  奶奶牵起莫米尔的手,在他的胳膊上拧了一把,往里面走了些,才狠狠地说:“瞅瞅,咱没买门票,你叔把人情欠下了,瞅那婆娘,驴脸长得能挂竹笼。”

  武侯祠现在叫文管所,进门得买三十块钱门票,莫米尔的小叔莫文进是文管所聘用的会计。会计的娘和侄子哪用得着买票,可做娘的每次进这个门,心里都不踏实,但她从不主动掏钱买门票,就这么一进一出,三十块钱没了,不值当。她会换位去想,收门票的让他们免费进来,没挣到钱,心里肯定不高兴,态度当然不会好。反正,左右都是损失。所以,如果不是初一、十五这两个上香的日子,她绝不到武侯祠来。

  这次算是来对了。莫文进今天没喝酒,看上去很清醒。没等侄子把小学校长的态度说完,莫文进挥手打断,掏出手机走到一边,不知给谁打通电话,只说了两句,便挂断手机过来说,去吧,上学的事说好了。

  小学校长也有亲戚友人,谁不想来武侯祠免个门票?何况莫米尔本来就是村里的户口,不能因为他父母在外打工,跟着在城市生活了几年就抹去了他在村小上学的资格。这样的道理说得通,只是奶奶被转学证明吓住了,她以为那是比莫米尔上学更难的事情。

  ……

  温亚军,男,1967年生于陕西省岐山县,1984年底入伍至今,现供职于北京某部队出版社。著有长篇小说《西风烈》《她们》等七部,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二十余部。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柳青文学奖,以及《小说选刊》《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刊物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法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