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杨小凡:某日的下午茶(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12-06

  

  深秋的一天下午,具体哪一天记不太清楚了,暂且叫做某日吧。

  为一桩小三害死恩人丈夫又反告恩人的狗血官司,我在南方某城连续工作了二十多天,虽然还未开庭,身心都已疲惫至极。回到家里,睡了十几个小时。过了午,觉得该起床了,腰身依然倦怠得很,倚在床头时又无端地觉得烦闷和失落。为了朋友的一句托请,为了少得可怜的代理费,怎么就接下了这桩官司呢?活着是累的,也庸俗得很,总归是免不了情与钱。

  一边洗漱,一边这么胡乱地想着,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太真实。

  半个月没进书房了。摇开落地窗帘,窗外梧桐树的金黄扑过来。啊,已然到深秋。拉开玻璃,一丝桂花的沉香也飘进来,金黄的桂花虽已干成一团团深褐色,却依然残留着余香,这就是万物皆留香吧。

  这时刻,喝茶是最相宜的,我确实也有些渴了,是那种久睡后来自身体深处的干渴。

  这个时节,午后提神破闷,武夷山的肉桂是最适合的。牛栏坑的“牛肉”当然更好,马头岩的“马肉”也还不错,琥珀色的茶汤骨力苍劲,收敛而霸道,如一股开阔自由的山风迎面入喉,能浸透全身。

  在冰柜里翻了半天,竟没找到肉桂。按我的习惯,这个时候喝红茶是有点早了,温热适中的乌龙是相宜的。乌龙也没有找到,只好顺手拿了盒绿茶。解渴就行。

  这是春天遗留的一小盒太平猴魁,为什么没有喝呢?

  我突然想起太平镇上的那个春日下午,以及朱山木。

  那个春日的下午,我专门到朱山木的太平镇,是为了探寻朱山木所说的,那桩三十多年前三兄弟结拜的纠葛吗?似乎不是。那段往事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作为一个爱茶人,我当时就是冲着猴魁茶去的。

  太平镇是朱山木的老家。镇街上临水而建的“太平道”茶社,是典型的前店后坊的老店铺式样,朱山木平时也常常住在这里。

  春天就要过完,离立夏没几天了,正是炒制猴魁的最忙时节。

  上午采,中午拣,下午必须制完,十几个工人都在后院安静地制作。朱山木拿出新采制的猴魁,冲泡。一边泡,一边给我讲解猴魁炒制的流程和品赏的茶经。头泡茶果然香气高爽,蕴含幽雅的兰香,这个时刻是不容你多说话的,入脾的兰香让你只有静心品味。

  第二次泡后的茶,味道便醇厚浓烈起来。

  朱山木放下茶杯,突然说,就因了这茶叶我结识了两个朋友,快三十年不见了,但他们却像卡在我喉咙里的两根鱼刺,吐也吐不出,去也去不掉。

  我敏感地觉察到这里面是有故事的,便端起茶杯说,可以说说吗?

  朱山木也端起茶杯,笑了一下,他并没有喝,而是放下茶杯。

  我喝了一口茶,也点上一支烟,望一眼街上匆匆而过的行人,对朱山木说,如果方便的话,说说吧。

  他从茶几上拿起一支烟,点着吸了一口,然后才说,朋友啊,就像这茶,靠的是缘分。有时越品越香,有时越喝越淡,有时还能喝出苦来,但最终是水里来水里去。

  朱山木叹了口气,开口了。

  那年岁末,离春节也就十来天了。那年合肥的天气出奇地冷,小雪接着中雪、中雪接着大雪下个不停,我住在旅社一间三床的房间里,连取暖的火炉也没有,更不要说空调了。房门侧面放一张床,对面放两张床,对着门的那个角里堆着我没卖完的茶叶,有七八个蛇皮袋。大街上的行人几乎都小跑着,生怕寒风冻坏了耳朵,商店里的人也稀稀拉拉的,茶叶一天都卖不出几斤。一到下午,我就不再出门,就窝在房间里,捧着热茶杯不停地喝,可还是觉得一股冷气贴在脊梁沟里。

  那时的黄山毛峰、猴魁才是真正的有机茶,茶树连化肥都不施的,更不要说打农药了。朱山木穿插着说。他当年才二十二岁,但已经卖了五年茶叶,初中毕业那年就开始背着茶叶卖。那时,茶叶在城市里也很少人喝的,当然价格也便宜。

  还回到那天下午吧,朱山木接着说。

  那天应该是腊月二十三,农历的小年。马路两边的胡同里从早上到下午,都有零星的鞭炮在燃放。我本来是想回老家太平镇的,可还有这么多茶叶没卖掉,路上也结冰了,去了两次汽车站都没有买到车票,真是又急又冷。我正捧着茶杯发愁,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接着又听到服务员大姐铁环上几十把钥匙哗哗啦啦的响声。门被打开了,服务员对旁边的高个年轻人说,就是这房间。

  房间里住进一个人,我是高兴的,有人说话也是可以驱寒的。这人就是东北的辛宝,个子有一米八多,两只脚很大,脚上的棉鞋有一尺多长。我拿出茶叶给他泡上,两个人便聊了起来。他是来学开卡车的,驾校放假后,没地方住了,他却没有买到火车票,只能先找到这里住下来。吉林人为什么会到几千里外的合肥来学开车,原因应该是挺复杂的,也许当时他说了,但我现在记不清了,毕竟过去三十年了。

  朱山木说,他与辛宝很投机。辛宝当年二十八九岁,不主动说话,偶尔接起话茬儿也是很能说的,尤其说到他十来年在社会上四处走的见闻,还是很新鲜的。当天晚上,我俩就在马路尽头街角的小饭馆喝起了酒。那晚,我俩喝了一瓶古井玉液。说是我俩喝,其实我喝了最多二两,辛宝显然比我的酒量大多了。边喝边聊,老板要关门了,我们才离开。那天夜里,雪下得很大,但我却没感觉冷。酒驱了寒,也驱走了寂寞。这一天,我第一次知道,心与心也是可以相拥取暖的。

  几杯茶喝下去,朱山木慢慢兴奋起来。

  他递给我一支烟,又接着说与贾大白相遇和他们三个人结拜兄弟的事。

  腊月二十六那天下午,天空中下起了雪粒子,落在树枝上、雪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风吹过来,雪粒扑到玻璃窗上,不一会儿,外面就雾蒙蒙的一片灰白。傍晚时刻,贾大白就被那个女服务员送到了我们房间。贾大白很能说,他一进屋,就开始骂天气,骂一个什么人不守信用,害得他找人找不到,回去又买不到车票。

  那天晚上,我们仨又去了那家小饭馆。贾大白点了菜,辛宝让店老板拿瓶古井玉液,我那时身上有卖茶叶的千把块钱就说由我来出钱。贾大白大手一挥说,喝,这酒香,今天他刚住进来,酒菜都由他全包了。那晚,我们仨喝了两瓶酒,我还是只喝了二两多后就有点晕了,剩余的肯定是他们两个喝了。贾大白那天晚上说的话最多,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说。他说,他是河南的,是中学教师,是诗人,是来合肥《诗歌报》找人的。我和辛宝都只上过初中,对贾大白说的那些诗歌和诗人什么的真是不懂,就任他边喝边说。

  那年年底真是邪门,雪就是不停地下。我们三个人到年三十那天都没有买到回家的车票。那时的合肥,到了除夕大小饭店差不多都要关门的。我们仨早晨就跑到七里塘菜市场,买了一些熟菜、包好的饺子和几瓶酒,为年夜和初一做了准备。

  那年三十,我们三个人真是守夜,一整夜都没有睡。那时没有电话,跟家里人联系不上,家里人肯定担心死了。街上不时响着鞭炮,空气中弥散着肉香,可我们三个人开始也都愁苦着脸。冰天雪地,人困旅途,又有什么办法呢。随着酒越喝越多,我们的心情也渐渐好起来了。

  新年的钟声快要响起时,贾大白提议我们三个人结拜成生死兄弟。他的提议立即得到了我和辛宝的赞同。按年龄排序,辛宝是老大,贾大白是老二,我排行老三。外面的鞭炮声接连响起的时候,新年到了。我们仨举起酒杯,贾大白带着我和辛宝起了誓:兄弟结义,生死相托,福祸相依,患难相扶,天地作证,永不相违!

  那夜,我们仨都喝醉了。贾大白喝得最多,也是第一个醉倒的。

  现在,朱山木是猴魁的第一大庄家。他在茶叶行多年的经历,经济实力就不用说了,尤其家住太平镇这个独特的优势,每年最好的太平猴魁都要过他的手。这么说吧,我敢肯定,他送我的这茶一定是上品。

  水烧开了。我洗净水晶杯子,夹起一片两端略尖的茶叶细瞅,茶叶通体挺直、肥厚扁平、均匀壮实,苍绿中披满白毫却含而不露,猪肝色的主脉宛如橄榄。这是上品猴魁,不是用地尖、天尖、贡尖、魁尖冒充的。

  每一款茶叶对水温都有自己的要求,水温太高不行,太低也不行,甚至上下差一两度都可能废了茶的韵味。太平猴魁要九十度的水,这水也一定是沸后降温的,不沸的半生水是决然不妥的。水冲进去,也就一分钟的光景,芽叶便徐徐展开,继而舒放成朵,两叶抱一芽,或沉或浮,如一个个小猴子在嫩绿明澈的茶汁中搔首弄姿,煞是可爱。

  品尝这样的上品,自然是要音乐的。

  我打开墙角的唱机。找到王粤生的黑胶片,古筝独奏《高山流水》虽然不是王粤生最得意的作品,却是我的最爱。

  这时,唱片机里,虚微、渺远的古筝曲,从高山之巅、自云雾丛林,时隐时现地飘出;杯子里如幽兰的茶香也溢出来,慢慢地弥散开,和着古筝的声音扑过来。

  我微眯着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混着音乐和茶香的气息。这时,与朱山木谈话的那个春日下午,又浮在了眼前。

  朱山木说,他们三个分别后他的茶叶生意似乎有了转机,甚至比往年卖得更多了。

  那年八月底的一天晚上,快十点了,贾大白突然来到旅行社。朱山木点上一支烟,又接着说。

  贾大白见到我时,火急火燎的,好像被人追着一样。他给我说自己在外面出了点事,得出去躲一段,要向我借点钱。我想问详细一点,他却说你知道得越少越好,不能连累你,你借我钱就行了,我一定会还的。

  看那样子,他真是遇到了麻烦。我就把身上的八百多元钱,全掏给了他。他接过钱,就离开了旅社,说要去赶到东北的火车。我送他到××路口,看他消失在街头,又抽了两支烟,才回到房间。那天晚上,我几乎没怎么睡着,一直在想,他一个老师,还是什么诗人,不会犯下杀人放火的事吧!

  自此,有两年多再也没有贾大白的消息。

  第三年初春的一个晚上,茶叶卖完了,我高兴地回到旅社。刚一进院门,那个胖胖的女服务员就诡秘地朝我一笑说,有个女的抱个孩子等你一天了。

  啊,这是谁呀?自己去年谈的对象在老家太平镇啊。

  这个女的二十岁上下的样子,像个没结婚的学生,手里扯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女孩。我还没开口问,这个女的便哭了起来。我把她引进房间,这个女的说她叫曹秀霞,是贾大白的学生;她怀孕后贾大白就走了,临走时给她写了字条,让她有事来合肥找我。说着,曹秀霞把贾大白写的纸条递给我。那个字条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朱山木生死兄弟合肥市××路××旅社。

  那天晚上,我把曹秀霞娘俩带到街角那家小饭馆。点了两个菜,我自己要了瓶啤酒。曹秀霞左胳膊抱着孩子,边吃边流泪地说,她得去找贾大白,听说他去了广州,自己带着这孩子在老家没法待了。我说,这两年多我都没见他了,广州那么大到哪儿去找呢。曹秀霞就停下来不吃了,一直哭。我劝了一会儿,她又接着吃起来,显然一路上她没有吃好,是饿着了。

  一瓶啤酒快要被我喝完的时候,曹秀霞说她要方便一下。小饭馆北边十几米的地方有个公厕,她把孩子递给我,就出去了。

  等了十几分钟,曹秀霞没有回来。我抱着孩子去找,最终也没有见到曹秀霞的影子。那天夜里,我哄孩子睡的时候,从她上衣口袋里找到一张纸条:朱大哥,你是好心人,先替我照顾着闺女,我要去找贾大白。

  记得朱山木给我说到这里时,他自己突然苦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流泪了。他说,我是上辈子欠贾大白的债了。他和那个曹秀霞都是提前给我设好了套。很显然嘛,曹秀霞见到我之前就把纸条写好了,她是一定要把孩子这个包袱甩给我的!

  听朱山木讲着这些,我也觉得一切都像注定的结局。

  ……

  杨小凡,男,1967年生,安徽亳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十月》《花城》等刊物发表作品四百多万字,多部小说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转载,出版长篇小说《酒殇》《窄门》《天命》《楼市》,中短篇小说集《药都笔记》《玩笑》《欢乐》《流逝的面孔》等多部,曾获中国报告文学奖、安徽省政府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冰心图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