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陈玺:塬上故事(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12-03

  

  一

  开春三月,渭北塬上淅淅沥沥地下了几场雨,蛰伏了一个冬季的麦苗铆足劲,一口气蹿到了抽穗杨花的孕期。村民们分开密实的麦秸,踩着田垄,戴着草帽,弯着腰拔掉和麦子一起抽穗的燕麦。

  这是槐树寨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的第一季麦子。村民们将多年在生产队积蓄的没有释放的能量,挥洒在承包地里,期望改变缺吃少穿的日子。生产队时,大家都认为自家的贡献大,村民们心里较着劲,默默地在用庄稼的长势证明自家确实吃了亏。

  夕阳西下,几个村民蹲在东边的地头。微风中摇摆的麦穗,白中泛绿娇嫩的花絮,索啦啦坠在穗上,稀落的蜜蜂嗡嗡着游弋其间。村头槐树上好久没吱声的高音喇叭,刺啦刺啦着。大队书记放下茶缸,对着麦克风拍着,咳咳几下,噗噗吹了几下,宣布公社初中会考的结果,槐树寨初中二年级的数学,有七个同学进了前十名,顺文的物理全镇第一。大队组织锣鼓队,要给获奖学生的家送奖状。

  老五正在拔草,褐色的塌塌草帽和半人高的麦秸,将他弯着腰的头,隐在麦丛中。他拔着草,没在意喇叭里说的是什么。听到顺文的名字,田头的人站起来,挥着草帽,对着他五伯、五爷地叫着。他缓缓地直起腰,抬头摘下草帽,解开对襟的衣扣,扇着草帽,听到孙子得奖了,他抹着眼角的眼液,瞅着西沉的晚霞,露出了笑容。

  前些年六一儿童节,镇上都要组织学校巡游,那是沉寂的塬上喧闹的日子。每个学校前面都是穿着军装的锣鼓队,后面跟着红旗方队,最后面就是系着红领巾,穿着白色上衣和蓝色裤子,手里摆动着红色纸花的学生。队伍进村,全村老少密密麻麻挤在街道两边,有的站在粪堆上,有的蹲在柴草垛子上,瞅着缓缓行进的队列,找着孩子英武的身姿。

  锣鼓队进村的时候,村民们好像找到了几年前的感觉,纷纷走到门前看热闹。几个学生敲着锣鼓,后面跟着大队书记和初中的刘校长。到了老五家门口,锣鼓队停了下来。老五在门前迎接,他赶紧举起早已准备好的金丝猴香烟,抖着派给书记、老师和周围的邻里。顺文的父亲春晖是教师,不在家,这样的场面就落在老五头上。顺文害羞地跟着爷爷,见到老师,低着头,手握着衣角,晃着身子,脚拨着地上的土块。

  刘校长将两张奖状,颁给老五,摸着顺文的头说:“要了个好孙子。顺文爱思考,有灵气,得好好培养!”

  老五笑着接过奖状,应道:“附近的人都知道,刘老师教书好,带的算术一下子拿了七个奖!”

  摸着耳背夹着的香烟,举着冒着烟的烟杆,刘老师笑着说:“都是娃们争气!”

  槐树寨的学校原来是个完全小学。几个自然村都有小学,五年级集中在这里读。后来,小学有了六年级,就在完全小学续多了一年。六年级学生毕业,要到公社读初中的时候,公社决定将“完小”升格为初中,刘永仁老师从县上最北边的乡镇调过来任校长。

  刘永仁老师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头儿,四十多岁,身体瘦弱,花白的头发像堆钢丝盘在头上,泛黄的苦瓜脸上布满了褶子,平时垂着,昂起头笑的时候,褶子在肌肉的带动下,便会抖动着翘起。他手里总是攥着根烟锅,习惯低着头,在校园和外面的水渠上踱步,白色的的确良衬衣和用尿素袋子染色做成的蓝裤子,皱巴巴的在微风中飘动着。

  上课铃响了。操场和菜圃早读的学生,收起书本,前后进了教室,翻腾着书包和抽屉,按着课表的排序,拿出数学书。刘老师不紧不慢地拿着三角尺和粉笔盒,抽着旱烟,站在教室门口,将教具放在窗台上。第二遍铃响,他走上讲台。学生们起身站立。刘老师放下教具,在教桌的腿上磕掉烟灰,手摸着下巴,在讲台上低头踱了几个来回,他突然抬起头问:“泉水流动的时候,是咋响的?”

  塬上的娃就见过渠里和涝池里的水,没见过泉,更没有听过泉水响。这时娃们听到收音机里传来《泉水叮咚响》的歌声,呆愣愣的娃们齐声地说:“叮咚响!”

  刘老师摆着手,笑着说:“不对,泉水咋响分成冒出来的时候和流淌的时候。”顺文到学校门前水渠的窝水,蹲着琢磨了好久,泉水冒出的时候,和窝水一样,应该是咕咚咕咚地响。流淌的时候就是哗哗响,遇到落差,下面有池子,便是咕咚的声响。

  没上课的老师,坐在宿舍门前的台阶上,打开收音机。《泉水叮咚响》的歌声飘了过来。同学们闻声扭头,嘿嘿笑着。刘老师拿起教杆,轻轻地敲了几下,说:“你们都是些娃娃,千万不要认为书上和收音机里的东西,都是对的。自己要想想,想通了,再把知识放入脑袋。想不通,就得弄个明白!”

  永仁老师的课,是个大杂烩。他总是顺着自己的思路,云里雾里漫游,他帮学生打开了窗户,让学生们看到多彩的世界,培养了他们质疑和探索的性格。周日,镇上唱大戏。周一上课,他给学生们讲样板戏和传统戏曲的区别。兴趣到了,他挥着教杆,学着老生的模样,抖动着身子,迈着“人”字步,晃动着头,在台上吹胡子瞪眼睛,陶醉地哼唱着戏文。每个动作,每句唱腔,他都要讲解一番。老师从教室外经过,瞄见校长在讲台唱戏,好奇地打量着。下课铃响了,他停了表演,走回讲台,翻开教材,将要讲述的内容,快速地讲了一遍。学生们翻着课本,脑子里飘着老师表演时的神态。

  初中的学生比较杂:有毕业的高中生,回到学校复读,期望能考上中专;有些还没返城的知青,也跟着听课;好些老师一边上课,一边埋头复习,准备着高考。放学回来,几个同学聚在一起,坐在院子里树荫下的炕桌边,写着作业,讨论着难题。槐树寨的马路上,教师、高中生和准备高考的人,蹲在树荫下,吃着蒸馍,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几何图形和坐标,讨论着题目。他们既有内在的兴趣,更是将高考作为跳出农门的通道,调动着自己的潜能,规划着自己的目标。

  学生们自习。永仁老师攥着烟杆,哧嗒哧嗒在校园踱着,他走进教室,坐在顺文的课桌前。顺文正抄写《黔之驴》的课文,见一根烟锅慢慢地晃入眼帘,浓烈的旱烟味呛入鼻子。他抬起头,见刘老师靠着墙,坐在前面的板凳上,抬起脚,放在板凳上。他抽着旱烟,撩起裤腿,挠着腿肚子。顺文手撑着桌,头搭在手掌上,瞥着老师的侧影,就像看到了《思想者》的雕塑。

  磕掉烟灰,对着烟锅吹了几下,刘老师将烟锅放在窗台上。他转过头,招呼几个同学过来,拿出纸片,给他们读题,看到他们记下了题目,他咳咳地说:“不许商量,自己思考,一会儿听听你们的想法。”

  顺文反复读题,在本子上画着符号,列着方程式。他瞪着眼睛,长长的睫毛颤着,脸涨得红扑扑的。

  下课铃响了,教室里顿时哄闹起来。同学们冲出教室,追逐嬉闹着。刘老师走进教室,坐在原来的位置,将几个同学招呼过来,询问大家解题的思路。听着同学们的讲述,他靠墙,耷拉着眼睛,吧嗒抽着旱烟。大家讲完了。他转过头,评说启发,让几个同学们商量着,继续思考。跑出去的同学见老师进了教室,跟在后面,围在老师周围,见讲解的题目自己听不懂,又互相拉扯着跑出教室。

  那个年代,找到一本课外辅导书和习题,确实不易,有几套蜡纸刻板出来的题目,常常成为学校、老师和同学们克敌制胜的法宝。刘老师给同学们的题目,也是他凭借关系弄来的,他不给答案,鼓励同学们独立思考。顺文拿到难题,总是异常兴奋,吃饭睡觉和放学回家的路上,脑海中将题目肢解琢磨,用各种定理推理运算,有时前后要用上个把星期。

  精力和心思用在难题上,见到复杂的运算,顺文有点发蒙。初二下半学期数学考试,由公社初中命题,是些常见的题目,混杂着大量复杂的运算,成绩下来,他名落孙山。拿着试卷,走出校门,坐在水渠岸上,顺文哇哇地哭了。他是学校的难题王,整天跟着刘老师,解一些稀奇古怪的题目,没想到自己考得这么差。刘老师低着头,攥着烟杆,踩着荒草,飘到他身边,默然蹲下。顺文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抹了下眼睛,昂起头,红肿的眼睛望着老师。刘老师放下烟锅,咳咳几下,朝水渠啐了口痰,摸着他的头,笑着说:“英雄也有失手的时候。别放在心上,争取下次考好!”

  顺文的课桌前是两位女同学:一位是邻村的黑雅,另一位是白娅。黑雅是顺文姑姑的本家人,原来和他就熟。她长得粗壮,褐色的面颊轮廓分明,深陷的双眼皮上站着一溜整齐的睫毛,护卫着清亮眨巴的大眼睛,她像个印度女孩,说起话来总是笑着,露出白白的牙齿。她头发粗硬,梳着条粗长的辫子,垂在背上。白娅是另个村子的,她面颊白嫩,红红的嘴唇,白白的牙,头发绒细泛黄,扎着两根细辫子,走起路来摆动着。黑雅穿着家纺蜡染的粗布,款式颜色契合了塬上的底色,就像是朵粗生的黐筋花,任由狂风劲吹,衣衫就像薄薄的盔甲,罩着身体;白娅穿着白底蓝色碎花的的确良上衣,蓝色的的确良裤子,她像渠坎上一束摇曳的牵牛花,风吹的时候,衣服轻柔地飘着,透着身体的曲线。

  田老师教语文,是班主任。他精瘦细高,留着三七的分头,白净的面皮总是紧紧地绷着,高高的颧骨,深陷的眼窝,外突的眼珠睇溜时,总是牵动着眼角的淤肉,布满血丝的眼角,像开膛取出来的猪尿泡,青白色的肉皮上,闪动着血丝,一展一展的。他是个罗锅,瘦长的脊梁蜷曲着,一边肩膀高,一边肩膀低,两条瘦长的腿,撑着蜷成坨的背,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额头的刘海随着脚步抖动着。

  爸爸在外村的学校教书。两年前,顺文跟着他去了那间学校。吃饭的时候,他见过田老师。父亲让他问候。田老师鼓着眼珠,紧绷的面皮皱起,露出笑容,青白的眼肉扯着,闪着血丝。顺文赶紧低头,听见他走过去,咳了几声,吐了口痰。

  到了初二,田老师调过来。顺文心里总是怯怯的。上课铃响了。田老师一颠一颠地走进教室,放下粉笔盒,威严地巡视着教室。顺文脊背发凉,勉强挺直腰,他感到老师看着自己,露出笑容,目光漫衔的瞬间,他打了冷战。他对语文课兴趣不大,感到田老师可能会找自己的刺。老师布置的作业,他不敢怠慢。田老师喜欢学生写作文时用排比句,教室后面的墙报栏,贴着的范文,总是一堆排比句。他画上红线,提醒大家那就是精华。对于教材上精彩的段落,他讲解不多,就是要求学生背诵。在他看来,课文只有背下来,才能谈得上运用,词句才是自己的。

  死记硬背,顺文从心里抗拒,他习惯理出文章的结构,分层记忆。田老师走下讲台,拿着教杆,对着顺文的课桌,敲了几下。他赶紧低头站起,顺着记忆背课文,词句有误时,老师就会用教杆,捶着课桌,厉声斥责。顺文的心与肌肉,倏然紧局,结巴着找不到课文的入口了,紧张得冒着冷汗。走到他边上,老师将手掌放在他脖子上。顺文知道老师要抽自己,他缩着脖子,肩和头缩成个沟槽,来阻止老师耳光的力度。田老师原地颠了几下脚步,手从脖子溜到他的耳垂,轻轻地扯了几下厚实光润的耳坠,笑着调侃,他突然发力,提起顺文的耳朵。顺文偏过头,脸庞朝上,痛得龇牙咧嘴,看到身后的板凳,他抬起脚,跨了上去,为了减轻疼痛。田老师发毛了。他认为跨上凳子,是在挑战自己的权威,耻笑他的身体。他将顺文扯到讲台,挥着教杆,瞪眼叱骂,趔趄将顺文打出教室。顺文成绩不错,没受过这样的调教,委屈得抽搐着站在太阳下流泪。

  下课了,田老师将顺文叫过来,站在教室的过道。坐在檐下的台阶上,他拿着教杆,拍着衣服上的粉笔灰。同学们下了课,围过来看热闹。他抖着教杆,挖苦调侃着顺文。顺文红着眼,低头乖巧地盯着地面,稍有松弛,教杆便挥打过来。老师们下了课,陆续从屋檐下经过。看见每位老师,田老师转过头,教杆指着顺文,笑着说:“先人亏了人了!要了这样的后人,驴粪蛋外面光!”

  老师们听了,嘿嘿地快步走了。刘老师从校门口进来,见顺文站在台阶下,听着田老师的训斥,他抽着旱烟,不住地摇头。

  顺文咬着嘴唇,盯着从鞋帮探头的脚趾,心里委屈,感到在全校师生面前丢了人,他一直将自己视为好学生,这番羞辱,使自己跌到了深渊一般。内里憋着气,轻轻地踹着土块,他发誓要用自己的成绩,证明田老师对自己的挖苦和嘲讽是错的。想起苜蓿地里,爷爷讲的遇事要忍,当他跳出来将它看作是一种磨炼时,他的气顿时顺了。他抬起头,平和地瞄着田老师,对着边上的同学,挠头笑了。顺文不能理解老师批评自己,总要说到父亲,让父亲在同行和本村的学生面前蒙羞。他噘着嘴巴,瞥了田老师一眼,看到青白色的肉皮上,赤红的血网闪了几下,他用神态表示不接受老师的嘲讽。

  数学和物理是顺文的兴奋点。书包里拿出课表,看到语文课,他的心情顿时灰暗了,他不知道田老师又会用什么花样收拾自己。顺文很享受数学课和物理课,他跟老师融为一体,在公式和定理的推演下,激情遨游,总能找出简便易行的解题方法。老师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会调动他的情绪,甚至物理老师的结巴口吃,他都认为那是难得的填空题,自己的思维到了可以用老师的答案,直接矫正自己思路的境界。

  拿出课本,顺文心灰意冷地看着,不求甚解地记着,从放学回家,到上炕睡觉,心里总是怯怯的。天麻麻亮,公鸡浴着泛白的晨光,扑啦啦抖动着翅膀,昂头报晓。顺文揉着眼睛坐起来,抓起书包,推开屋门,捡起土块,向墙头的公鸡扔去。公鸡嘎嘎着,趔身跃上树枝,低头对着他,扑棱着翅膀。看着昏暗的天,想到语文课,顺文的心情顿时紧张起来。

  教室的门开了,田老师瘸着,晃上讲台。顺文怵然低头,将自己缩成最小,期望不要引起他的关注。黑雅的脊背宽,她坐得笔挺。顺文低着头,隐在她的背后,不时瞥着屋檐下的阳光,祈祷快点下课。课间休息,他趴在课桌上,愣愣地盯着教室的地面,拨弄着翘起的砖块,用几何的原理分析砖块铺得是否合理。顺文有点尿意,他不想引起田老师的关注,便收了收胯,忍着不敢出门。

  翻开《梁胜宝买稻种》的课文,举着课本,田老师一颠一颠地踱着,带领同学们,诵读课文,不时瞥着讲台下面。顺文趴在桌子上,将课本竖在前面,无精打采地张合着嘴。黑雅的长辫搓着课本,一撮黑丝,闪到课本上,晃动着文字上面。他突然想到,梁胜宝吃的那碗面条中,会不会有头发,可能他饿急了,没有留意。尿憋得厉害,他没心思跟读,不停地抖着腿,瞥着外面,期望早点下课。下课铃响了,顺文松了口气,憋涨的胯没了管束,更加憋涨了。他即刻收胯,腿颤抖张合。田老师不紧不慢地布置着周日作业,要求同学们将课文下面四个字的注释,默写五遍。

  老师走出教室。顺文抬起屁股,撒腿跑向厕所,一股粗壮急促的青黄色的尿流,吱啦射向土堆。尿液冲开了土,露出一只屎壳郎,在尿流中笨拙地伸展着四肢,身子一高一低,像游完泳的人出水时,喘气抹着脸上的水珠。通身畅快,抬头眯着墙外的白杨树,听着尖厉的蝉鸣,顺文感到又可以轻松几天了。

  爬上家里的枣树,枝上网了几根铁丝,顺文将细细的铁丝,接到屋子里,按照杂志上的线路图,连上二极管和电容,接上屁股泛着霉点的电池。扭动电容,墙上的喇叭刺啦刺啦,有了音乐声,接着就是评书:《红旗谱》。靠在炕头上,耷拉着眼睛,听着江涛和春兰灵动羞涩的萌恋,顺文好像成了书中人。爸爸在院子喊他,说要到场里打炕盘,让他到壕里拉土和泥。到了壕里,想到田老师的事情,他问爸爸在学校的时候,是不是和他有过节。父亲停下挖土的头,衣襟擦着汗,纳闷地回头问:“咋的啦?我和田老师好好的,没啥不高兴的事啊。”

  恍然记起语文作业,想到明天有语文课,顺文赶紧打开书包,坐在炕前,在昏黄的垂灯下,听着喇叭的新闻联播,抄写着课文注释。翻到《分马》那节课,关于白大嫂子的注释,就说她是谁的老婆。顺文感到这不是成语,就是个称谓,没有任何语言上的美感,他就没按老师的要求抄写。周三的语文课,田老师操着沓作业本,颠上讲台,抽出顺文的作业,翻开来问:“我让大家将四个字的注释,抄写五遍。顺文,你咋漏掉了白大嫂子这个注释哩?”

  顺文懵然站起来,挠着低垂的头,紧张得不敢吱声。田老师走下讲台,踹了脚课桌,瞪眼吼道:“说呀!”

  身子躲了下,顺文怯愣愣地应道:“那不是成语,我以为老师让我们抄写成语哩。”

  田老师颤抖的手点着他的额头,晃着头,扬起手叱道:“你这是说我的作业布置错了!放学不许回家,把作业重写三遍!”

  顺文弯着腰,怯怕皱眉,哆嗦着点头。

  焦虑和恐惧中,顺文对语文课彻底没了兴趣。上课的时候,他经常分神,心不在焉地坐在课桌后,盯着前面两个女生的背,研究着怎样分割,才能算出背的面积。看着她们的脖颈,琢磨着头发下沿分布的规律,探究着白净的头皮,为什么表皮钻出的发丛,却成了两种颜色和质地。黑雅的语文好,老师常表扬,看着顺文难受的样子,她常常侧过头来,做着鬼脸,自豪地瞥着他。

  爸爸预制了一块水泥板,靠在屋檐下。顺文经常拿着粉笔,在上面做题,慢慢练就了一手好字。田老师将顺文叫上讲台。这段时间,顺文常在黑板上默写这篇课文,他踌躇满志地上台,抽出一根粉笔,看了下板面,掰掉粉笔尖,噘嘴默写。字方正规则,有楷书的行韵;边上是田老师的字,虽然飘逸,就像他的人,总是一边高一边低。同学们看着,比较着,觉得顺文的字,比老师的字好。课桌间颠了一圈,见顺文拿着黑板擦,专注地写着,他走上台,抡起胳膊,猛地对着顺文的脖子,抽了两个耳光。冷不丁的袭击,让顺文猝不及防,他懵然看着老师。本指望扬眉吐气一把,没有想到写得好,他还是要收拾自己。一个趔趄,粉笔断了。田老师揪住他的耳朵,将他扭了过来,冷笑着呵斥道:“原来你是晒喷你的字来了!”

  同学们屏住呼吸,他们知道老师会教训不会写的学生,没见过因为学生的字写得好,却要体罚学生的。如果说顺文原来感到田老师对自己有成见,仅是种模糊的猜想,那么现在他可以断定,老师对自己的歧见,是不争的事实。他瞄见田老师,心里就发毛,看见书包里的语文书,便有种排斥感,他恨不得将书烧掉。辞赋之美的火焰熄了,剩下就是战战兢兢地得过且过。他不明白自己是由于喜欢一位老师,才执迷于老师所教的课;还是因为喜欢那门课,而喜欢上任课的老师。他能感知到,一位温厚慈祥的老师,可以开发自己的兴趣,将自己带进多彩的知识长廊;相反,一位不当的老师,会将自己潜在的求知火焰,慢慢地浇灭。

  严冬时节,和学校的大部分学生一样,顺文穿的还是前面没有开口的老式棉裤,扎的也是棉线合成的蛇皮一样的裤带。课间休息,同学们蜂拥跑进学校后墙角的厕所,解下裤带撒尿,常没有抖净,便匆匆系上裤带,老式棉裤的前面,总有一坨坨光亮的尿渍,时间长了,泛着黄色,像古代武士身上的银圆一样的盔甲。部分同学的棉裤,前面有了开口,当别的同学呼哧着松解裤带的时候,人家就会从容地掏出自己的“管子”,嗒嗒而尽。有的同学勒上了皮带,只需手一抖,裤子就松了。顺文让妈妈给自己做条有开口的棉裤,让爸爸给自己买条皮带。大人觉得他还是个碎娃,没必要那么讲究,就是不肯答应。躺在炕上,顺文罢工罢学。爸爸隔着窗户,看着气呼呼的他,知道儿子长大了,便应了他的要求。

  顺文不再像以前那样,他总是在棉衣上,套上一层新式的衣裤。小时候,大人下地干活,村子里就剩下羸弱的老人和不懂事的孩子,他们嬉笑追逐,无忌地揪打,没有男孩和女孩的区别。大一点的时候,孩子们开始帮助家里干活,由于家务和农活有男女的区别,女孩帮着妈妈,洗衣烧饭;男孩帮着父亲,拉土磨面,不同的性别进入了不同劳作轨迹。男孩依旧是蜡染的粗布灰衣;女孩穿上了花花绿绿的衣衫。男孩天顶一坨毛,四边的头皮刮得白生生的;女孩开始梳辫子。男孩和女孩慢慢地成了两个群落,家长瞥见自己的女孩,整天和男孩子玩,便会训斥矫正;瞄见自家的男孩,扎在女孩堆里,也会强令回归本该属于他的群落。

  婴孩初啼,眨着眼睛,呆懵好奇地瞄着这个世界,那是纯洁的生命。婴孩的眼神是干净的,笑容是纯真的,让成年人怜爱。成年人为什么喜欢逗孩子玩,除了传统的护佑心里,心里诉求上,他们在寻求生命无欲的纯真,同时也在感怀世事的多变与沧桑,将自己打磨成如今这般模样。当欲望的种子在生命的土壤里,苏醒发芽,眼神里的是非真假,笑容里填充着似笑非笑和皮笑肉不笑,最终都会烙在人的内心世界里。当人们崇尚伦理道德的时候,伦理道德是欲望的速冻剂,匡正着大众回归于道德的框架;当人们将伦理道德视作追逐欲望的工具和面具的时候,人们就会给欲望镀层膜,结层甲,表面光鲜文雅,实则欲望横流、鸡鸣狗盗。就像凶猛的老虎,嘶吼着扑过来,将猎物撕碎,简单纯粹的,痛苦也是刹那间的事。现在的老虎却斯文地笑着过来,嘘寒问暖,将猎物麻醉,然后不慌不忙地将猎物分食。

  八九岁的时候,村子有位读初中的女生,公社和大队的活动,她会上台表演,唱段样板戏。大点的孩子,总在背后议论她。顺文懵懵懂懂的,意会到其中灵妙的意境。收麦子的时候,社员们下地了,奶奶蹲在灶膛前烧火,那位女生穿着一身轻薄的花衣服,走进院子,见顺文蹲在枣树下,拿着树枝刨蚂蚁窝,她手掩嘴巴,咯咯笑着朝屋子喊道:“五妈!”

  奶奶站起来,从窗口探出头来。女生说脚崴了,让她帮助揉下。顺文站在院子,满手泥巴,提着树枝,感到裤子要掉下来。他喊着让奶奶出来,给他系裤带。奶奶正给冒着热气的锅里搭馍。女生笑盈盈出来,蹲在顺文前面说:“来!姨帮你勒。”

  说着,她解开顺文的裤带,将裤子提起,抖了几下。感到裤裆清凉爽快,他憋了口气,肚子胀起。她将裤带勒好。顺文吐口气,裤腰又掉了。她笑着又帮他扎,在他的腰间摸索了瞬间。一股灵妙的轻快之感,从耻骨下面腾起。她走了,顺文坐在檐下的台阶上,红着脸,懵懂回味那种美妙的轻快之感。

  那次经历,刻在顺文心里。往后的日子里,他常常憧憬和渴望那种感觉,憧憬中,那种感觉变得更加令人神往。他明白那种迷离懵懂的感受,有时能转化成真切的体验。看到异性,顺文的眼神变了,有了羞怯。再见到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小女孩,变成了小姑娘,他没了原来的淡定和洒脱,很少和她们搭话。上学的路上,瞄着女同学一晃一晃的身影,他内心漂浮着淡淡的异样。

  黑雅村子里的同学说,她已经订婚了。男方是个铁匠世家,在镇上开了家铁匠铺,家道还算殷实。她的对象小学毕业,跟着父亲在镇上打铁,练就了一身好体力。黑雅开朗地笑着,她不像同龄的女孩那样腼腆和害羞,跟男同学说话的时候,好像没有性别的限制。她给大家的印象就是开朗的性格、褐色的皮肤和整齐洁白的牙齿。

  老天就像生产队长,总在寻求某种平衡,更像生产队分东西,也得搭配公平。它给了黑雅褐色的肤色,却搭配了白白的牙齿和阳光的性格。白娅有婴孩般白净的皮肤,苗条的身材,肉嘟嘟的屁股,却有点矫揉和冷傲。她也定亲了,男孩在隔壁班。经济学上的交易方式,在古老的习俗中,都有变形的运用。

  二

  语文课,顺文总是分神,常趴在桌上,下巴搭着手背,翻着眼睛,盯着白娅颈脖上黄黄的绒毛。他钻研着如何算出她头发的密度,琢磨着头发是否是均匀分布,为什么头顶上的头发粗实,颈下的毛发柔软。夏日的骄阳,从窗户射进教室。白娅的身子半边在阳,半边在阴。顺文抬头,偏头眯见白娅阳面中侧面的轮廓,透着红红的光,像白玉一般。她的发髻更黄了。长长的睫毛扑闪着,红红的嘴唇,咬着钢笔,轻轻地啜着,不知是在怀春,还是在思考作业。阳光透过她白嫩颤动的耳廓,镀上一层红,靠近面颊肉乎乎的耳垂上,布满了粗细的血管,就像成形的胎儿,暖窝在娘胎里,安详得蕴含着勃勃生机。白娅慵懒地趴在桌上,她的头沉下,和肩膀一般高。

  “当啷”,笔掉在地上,很轻的声响。

  顺文向四周瞄了几眼,抬起脚,拨着笔,想拨到自己下面,弯腰捡起来,没想到笔滚到白娅的板凳下面。他弯下腰,蹲在课桌下面,见白娅紧绷绷、圆嘟嘟的屁股撅着,翘到板凳的沿外。他伸出手,挪动着身子,抬头见她阳面的胳肢窝里,模糊地飘着几根稀疏的腋毛。他的心扑腾狂跳,不舍得从课桌底下钻出来。

  班上的体育委员叫军柱,生得高大粗壮,比班上同学长两岁。课余时间,他总带着一帮同学在操场上打篮球。如果有群女生站在边上,他更像发了情的公牛,带着篮球,横冲直撞,嘶吼着将篮球灌进篮筐。他喘着气,抹着脸上的汗珠,瞥着边上的女生。操场上竖起了单杠,好多同学跳起来,也挨不到横杆,只能望杆兴叹。军柱助跑,跃起抓住单杠,忽闪摆动着身子,双手抓住单杠,弓身跨坐杠杆上,他用鹰一般的眼神,傲视瞭望,打量着操场上比自己矮了半截的同学。课间休息,他总是扒开同学,跨坐单杠上,凝望北方。

  周末晌午,军柱约了几个同学,将偷来的西瓜搬到玉米地里陷下去的墓穴中,用镰刀劈开吃。吃完西瓜,他挥手将同学们叫到跟前,神秘地说:“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先得拉钩,保证不对别人讲。”

  几个人将小拇指勾在一起,晃着手,脑袋聚在一起。军柱手搭在嘴唇上,迟疑地瞅着大家,低声说:“坐在单杠上,可以看到女厕所。”

  同学们挠着脑袋,迷糊着,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齐声问:“看到啥了?”

  他抹着下巴上的瓜汁,欲言又止,将几个同学的好奇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们揣着他的胳膊,露出焦急的眼神。军柱站起来,走到边上撒了一泡尿,回来蹲下说:“好多女生的光屁股,我都看过了,还有女老师的。”

  同学们缓了口气,吞咽着口水,用敬慕的眼神看着他。他压低声音说:“你们知道不,有些女同学下边和女娃娃不一样,长了一堆毛。”

  几个同学看着边上的玉米叶子和叶子间洒下的斑驳的阳光,朦胧中有个大概的图影,却始终隔着一层纱。

  单杠下的同学越来越多了。个子矮的,央求着高个子将自己抱起来举一下,只要跨在单杠上,便忘了锻炼,红着脸,用炯炯喷火的眼睛看着北面。初二的学生中有个叫小丽的女生,个子高挑,尿急入厕,抹下裤子,蹲在厕所北边的墙下方便,站起来时,墙外杨树上突然蝉鸣,她抬头望去,见远处有一颗头盯着自己,她慌忙提起裤子,红着脸,羞怯得不敢出厕所,怕被别人取笑。

  这件事在女生中间很快传开了。课间休息,女同学上厕所的明显减少了。军柱跨坐在单杠上,女生如厕,她们都警觉地看着外面,蹲在靠南边的墙下。没有什么收获,他垂头丧气地下来。女教师将情况反映给刘校长,让他教育一下军柱。刘老师抽着旱烟,笑着点头。他知道农村人最忌讳男娃犯这方面毛病,传扬出去,家长没面子,以后定媳妇都困难。女教师反映的问题,他又不能置之不理,他让体育老师将操场上的单杠拆了,安装在教室前面,寻思着给军柱一个警告。

  下课后,军柱冲到操场上,看见单杠不见了。他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与自己有关,失望地靠在教室的墙面上,愣愣地看着单杠下面的脚窝,回想着自己跨在上面的雄姿。女同学们从他身边经过,交头接耳地瞥着他,窃窃私语。当春情和窥视的欲望笼罩着心田的时候,他对外面的感知钝化了,他将女生的窃笑和回眸一瞥看作是对他有意思,他用赤涨的眼球盯着心仪的女生。

  升旗仪式结束了,刘校长在窗台上磕掉烟灰,慢悠悠走到旗杆下,来回踱了几圈,扫视着台下黑压压的脑袋。他将目光聚焦到军柱脸上,缓缓地说:“锻炼身体是好事,我也希望咱们学校不但成绩好,还能出几个体育健将。但是,锻炼身体目的要纯正,不允许利用锻炼身体之名,偷看他人的青春。”

  同学们的眼光,呼啦啦地聚集到军柱的脸上。他到现在才明白拆掉单杠是针对着他,他低下了雄气十足的头,用脚踹着地上的泥土。看见军柱低下头,知道目的达到了,刘校长适时将话题转到学习上面来。

  刘老师师范毕业,在山区完全小学教了十几年书,每年只有假期才能回家。在闭塞沉寂的环境下,他的烟瘾越来越大。课余时间,暮暮的阳光下,他一个人靠在塬坝上,看着晨雾里阴阳两界的莽莽沟壑,琢磨着天地日月的神妙。

  早读的时候,顺文蹲在教室前的菜圃坎上,肩头是黄澄澄的油菜花。前面是两排白杨树和泛着湿泥的沟渠,白娅站在对面的教室屋檐下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书,脚步在原地来回挪动着,红红的嘴唇啜动着,露出白白的牙。顺文举着书,不时从书沿上面瞄着她摆动着的身体。她似乎也能感到顺文的关注,在他收住眼光的间隙,她也害羞地瞟他几眼。眼光对撞的瞬间,他们都赶紧垂下目光,朗读的声音大了起来。

  顺文感到少男少女之间眼光和神态的异动,就像物理上的电磁波,男的是阳极,女的是阴极。上课的时候,由于要听讲,讲台上还有老师威严的目光,老师除了讲课,还在侦测着男女同学间是否还有波的传输,讲台上下的声波是否受到了干扰。早读和课间休息及劳动的时候,心域灵动的阀门打开了,看似拘谨羞涩的氛围中,每一个人都在对异性放电,也在感应着周围的磁场。碰到自己不中意的讯号,他就会减持自己的电能,屏蔽自己的讯号;碰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电波,他就会开足马力,将最强劲的波传输出去,并且按照自己的欲求放大对方的偶尔一瞥的讯号强度。当自己心仪的女生独自走过来的时候,他的体内就像闪电一样,心情肉体有了异样的感觉。如果捕捉不到女生的回应,闪电就会慢慢熄灭。如果女生也在闪电中战栗,阴阳两极在不断颤动的试探中,一旦触及,就会产生炫目的共振。

  白娅举着书,在顺文的对面摆动着。顺文释放一波一波的春情,他感到白娅在娇羞中慢慢有了回应。白娅朝远处的墙边瞭了几眼,赶紧转过身去,将书放在教室的窗台上,屁股对着顺文晃动着。顺文突然想到了军柱说的话,不知那天在课桌下面,看到白娅的腋毛,她的身体究竟是军柱说的哪种情况。想到军柱可能看见过白娅的身体,一股嫉妒之火在他的胸中燃烧。他站起来,嘴里噗喋着,眺望了油菜花四周早读的同学,看见白娅的对象盯着这边,明白了她为什么即时中断了灵动的春波。

  田老师背着手,在满是油菜花的田垄上一高一低地踱着步,田老师那读三年级的儿子露着小脑袋,在与他一般高的油菜花间攒动着。他摇头晃脑地启发着,让儿子对着黄澄澄的油菜花抒情,几位同学蹲在油菜花下,听着他的说教,手掩着嘴,有形无声地窃笑着。田老师对自己的儿子寄予厚望,皎洁的月夜,雨后初霁,彩虹映天,或者玉米挂丝的时候,他都要将懵懂的儿子提溜出来,对着自然美景,启迪儿子对自然的感知,将自己的感受朗诵出来。儿子在父亲的催逼下,从小背了不少古诗,看到眼前的景色,在记忆中寻找契合的场景,怯怯地诵出一首古诗。田老师要求的是儿子自己的感受和表达,看到他出口为诗,自己的点化常常又难于达到古诗的意境,急得直跺脚,只能是对着景色,讲解诗之韵味。

  公社组织初中二年级会考,学校要求学生回学校上晚自习。槐树寨晚上经常停电,同学们从家里拿来油灯,放在教室的窗台上。停电时,大家就点上自己的油灯,放在桌子上。军柱沉寂了好长时间,他的眼神更加刁钻了,常常盯着几个女生的背影发呆。最近,他在研究田老师的走姿神态和腔调。同学们正在油灯下埋头看书,他站在教室的门外,学着田老师的腔调,咳咳了几声。大家以为老师来了,打起了精神,教室顿时安静了好多。他慢慢推开教室的门,在一朵朵扑闪着的微弱的油灯光的映照下,一高一低地颠了进来。同学们嘻嘻笑着,他满脸严肃地站上讲台,棍棒敲了几下讲台,手捋着分头的刘海,眼睛咕噜转动了几下,拿起粉笔,晃着罗锅,在黑板上写字。他开始提问,看见没有同学举手,他便走下讲台,手背在后面,走到小丽跟前,敲着课桌,眨巴眼睛问:“你每次见到老师,咋就眨眨眼,转身就跑了?”

  小丽摆着手,笑着想从军柱装腔作势的场景中出来。顺文随着他的哥们起哄,嚷着让她回答问题。军柱挥着手,大家安静下来。他板着脸说:“老师提问,你得站起来,这是礼貌。别见到谁都嬉皮笑脸的!”

  由于神态声调酷似田老师,弄得女生哭笑不得。坐在教室门口的同学,看见田老师闪过来,转过头喊道:“军柱,老师来了!”

  军柱局在一起的腰舒展了,从田老师的模子中跳了出来,慌张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田老师咳咳着走进教室,一盏盏火苗映着一张张脸,同学们瞥着他无声地笑着。他背着手,在课桌间的走道上转了两圈,忽闪着停在白娅的跟前。他俯下身子,滴溜的眼珠扯着布满血丝的青白色幕布,在她的本子和脸庞之间转换着,露出了复杂的微笑。几盏扑闪的灯光叠合在他的脸上,一明一暗中折射出老师多个棱面,顺文瞥了他一眼,单怕他走到自己桌前,对自己动手动脚。田老师很怪,他教训男生的时候,常常看着女生的脸,不知他是在替女生出气,还是通过教训男生,证明自己的威严和凶猛,来测试女生对自己的态度。

  白娅长得顺溜,田老师经常走下讲台,俯身看她写作业。顺文间或瞥上老师几眼,他坐在白娅后面,时常成了老师收拾的对象。田老师笑着抬起头,看见黑板上有两行字,好像是自己的笔迹,想到今天没有语文课,他纳闷地看着火苗后面的每张脸,感到有同学拿自己开涮。他咳咳了几下,同学们知道他要说话,纷纷抬起头。他指着黑板,问字是谁写的。大家齐刷刷摇着头。他又问谁是值日生,一个同学挠着头,怯生生地站起来,瞥了军柱一眼。田老师又问值日生谁写的字,值日生说,“可能是晚自习来得早的同学,认为老师的字写得好,在黑板上临摹的”。他扑哧笑了,拍着值日生的肩膀,叮嘱值日生把黑板擦干净。

  贾老师教初二物理,他一米八的个儿,长着一张国字形宽扁的脸,两条长腿走起路来总向外抡,给人虎虎生威的感觉。贾老师是家里的独子,父亲早逝,由母亲拉扯成人,他是个孝子。一九六六年,他考上了复旦大学。校园里,他依旧穿着农村的粗布衣衫和手工的圆口布鞋,他不讲究穿戴,也不在乎别人的评论,是一个我行我素的关中愣娃。“文革”开始了,学生们开始串联,家里去信,说他母亲病重,他收拾行李回到了老家,伺候病恹恹的母亲。为了改善家里的境况,冬季农闲的时候,他跟着村子里的小伙子,用架子车去北子沟拉煤,送到城里卖掉。后来学校缺老师,大队就让他在村上代课,他成了一名民办老师。

  贾老师有了两个女儿后,老母亲摸索着拉着贾老师的手,抹着眼泪,央求着说:“你是独苗,如果没有男娃,家里的香火就在你这里断掉了,你大在九泉之下,都难瞑目。”

  贾老师马上开始研究咋样生男娃,忙活了大半年,没找到生男娃的物理的套路和化学元素组合的规律。他谨记母亲的嘱托,二女儿读二年级的时候,他终于有了男娃。计划生育如火如荼,他家成了大队整治的重点。恢复高考后,贾老师以老三届的身份,报名参加高考。走出考场,骑车回到了家里,搅水的时候,媳妇蹲在井口撴绳,她婆娑着眼睛,眼泪涟涟。贾老师解下水桶,问媳妇咋回事?媳妇嘟着嘴,呜咽着一个劲儿地摇头。他跺着脚,大声地问:“到底啥事?我还没有死,你怕啥哩!”

  媳妇哇地哭了,说大队书记带着人,硬是将她弄到公社,做了结扎手术。他嘴巴哆嗦着泛着沫沫,手在半空抖动着,就像戏里的老生。他抬起脚,踹了下水桶,水桶晃动着,撩出的水湿了他的鞋袜。他喘着粗气,局促地来回走着,攥起拳头,挥向枣树粗糙的皮,一串血滴在地上。妈妈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从屋子里走出来,提着拐棍责备媳妇:“他那个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叫你不要跟他说,你就是不听。”

  她又转过头,向前走了两步,摇着哆嗦的手说:“你就忍忍吧!又不是咱们一家,弄出事来,大家都不好。”

  贾老师双目圆瞪,结结巴巴地吼着。让媳妇将妈妈搀回屋里,他像一个上了发条的球,蹲在地上不停地挪动着。看见妈妈进了屋子,他倏地起身,操起靠墙的棍子,脚底生风地走出院子。

  出了村口,贾老师沿着渠岸向大队部走去。三三两两下地归来扛着铁锨的村民,看见他气冲冲的样子,停下来叫他,他就是不作声。看着他的背影,村民担心他弄出什么事来,驻步回身,跟在他后面。

  大队书记耷拉着脑袋,骑着自行车哼着秦腔,链条在链盒上随着颠簸哐当作响,好像在给他伴奏。他没有注意迎面走过来的人是谁,因为村子的人见了他,都会先开口和他打招呼。贾老师和大队书记照面而过,走了两步,忽然回身,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书记还沉迷在戏曲中,突然感到后轮翘起来了,他从眼缝里看到前面的平路,正纳闷时,他连人带车倒在渠岸下的树沟里。贾老师跃下去,骑在他的背上,左右开弓抽他的耳光,怒吼道:“你就知道欺负女人,我今天要让你知道,我是干吗的。”

  书记流着鼻血,蹦跶着在他身下嗷嗷狂叫。跑过来的村民,赶紧将他扯开。书记衣服上沾满了泥,擦了一把鼻涕,看见涕中有血,挥着手叫嚷着:“你还是人民教师,我看你这教师当腻了,你殴打大队干部,这件事没完!”

  一腔恶气出了,贾老师感到舒缓了好多,他坐在渠岸下的柴草堆里,看着晚霞中炊烟袅袅的村落,想象着如果那年自己跟着同学串联,现在该是个什么光景。回想起这两天高考的情况,他踌躇满志,感到命运又向自己伸出了手,打架的事在他的心里一下子轻了好多。皓月当空,空旷的原野上罩着一层白雾,想到家里老娘,他站起来,操起棍子,踩着田埂,回到了家里。

  第二天,书记的两个兄弟跑到贾老师家门口,张狂地叫骂着。贾老师想出去,被妈妈和媳妇死死地拦住了。他妈妈走到门前,劝解书记的兄弟,没有想到他们骂得更厉害了。贾老师操起一把铁叉,推开老婆,走到妈妈身边。老太太抡着拐棍,抽打着儿子,他就是不动,在空中抖着铁叉,哆嗦着嘴巴,结巴地吼道:“有种过来,我叫你们有来无回!”

  两个兄弟一看这阵势,举着手里的铁锨冲了过来。村子里的小伙呼啦拥了上来,将他们分开,户族的老人走上前,骂着自家的晚辈,平息了这场争斗。

  大队书记将贾老师告到了公社,要求开除他。公社书记知道贾老师是初中教学的顶梁柱,说他的课上得好,初中就指望着他了,就是公社同意,学校和同学们都不会答应的。公社召开教师大会,文教专干主持会议,贾老师大大咧咧地走上台,就打人的事做了检讨。散会后,他后面跟了一群教师,他们给他发烟点火,都说打得过瘾。他们和贾老师一样,都是计划生育的重点对象。大队书记在卫生院的病床上赖了几天,要求赔医药费,贾老师一直没有搭理。公社从他每月十五块钱的补助中扣了医药费,付给了大队书记,他从公社初中被发配到槐树寨初中。

  高考成绩出来了,贾老师有可能被师范大学录取。政审的函到了,由于民办教师本质上还是生产队社员,需要大队开意见证明。大队书记撕开信封,看到是贾老师的政审函,高兴地蹦了起来,暗想总算有机会,可以报渠沟之辱了。知道了自己的成绩,贾老师格外高兴,同僚们纷纷祝贺,学生用羡慕和不舍的眼神看着他。他很少抽烟,咬着牙买了一包金丝猴香烟,拨开封口的锡纸,揣在裤兜里。他骑着车子,到了公社,催问自己政审的事。公社书记接过香烟,在手里捣搓着,笑着说:“得大队出个意见,你回去跟书记融通一下,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看见贾老师进了大门,大队书记拿起一张报纸,走到戏台后面的茅房。他蹲在土堆上,举着报纸,一个小块一个小块地阅读着。贾老师问自己政审的事,罗锅会计笑着说:“这是党务,得问书记。”

  贾老师问书记在哪里。会计说刚才还在,让他等等。他走出屋子,在院子里走了几个来回,瞅着偏西的太阳,还是没有书记的影子。他从桌子上拿来几张报纸,在台阶上铺了一张,坐在台阶上看着另一张,轮换着将几张报纸看完了,还是没有书记的影儿。他觉得尿急,撒腿走向茅房,会计站在窗户后面,伸出脖子瞭望着,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走进茅房,贾老师看见一个人举着报纸,蹲在角上,既听不到水声,也听不到哼哼的憋气声。他匆匆解完,转过身,看见报纸遮住了上身,下面的土堆上,没有大解的粪坨,也没有急流冲击的窝窝,翘起的粪坨已经干涩,他估计后面的人,就是大队书记。打量着书记裸露的下体,书记的宝贝刚刚还赤红勃发,见有人盯着,害羞地垂下头,缩回了老家。

  贾老师走出茅房,出了门口,在原地踩着,脚步由重变轻,直到驻步。他突然闪进茅房,看见大队书记难堪的脸,笑着说:“咋的啦!躲着我。今天咱不打架,商量正事。”

  回到办公室,过了半晌,书记磨叽着进来。贾老师递上一根烟。书记靠在椅子上,脚蹬在办公桌的横杆上,忽闪着身子,用轻蔑的眼神看着他,咳咳了几下,向地上吐了一口痰。他嘲讽地说:“咋样?考上大学就了不起了,告诉你,分数到了,能不能迈进大学的校门,还得我说了算!”

  贾老师的火气腾地升起来了,想到公社书记的叮嘱,他压住火气,赔着笑脸,点头应着。大队书记瞥了他一眼,看着办公室的几个人说:“这样吧!大家乡里乡亲的,我也不难为你了,你当着大家的面,给我认个错,鞠三个躬,这件事就算结了。”

  贾老师伸开的手掌攥了起来,牙咬得嘎巴响,他想到韩信为成霸业,甘受胯下之辱,那是因为他不是关中汉子。自己也曾是复旦学子,岂能为一个公章而折腰。书记知道他的秉性,笑着说:“看到你曾经是咱娃老师的面子上,咱就不要三鞠躬了,那是给死人用的,鞠一个躬就算了!”

  贾老师嘴唇抖动了几下,举起拳头,在桌子上捶了一下,哼了一声,掉头准备离开。罗锅会计劝住他,对书记笑着,希望他能够通融一下。大队书记也擂了一下桌子,指着贾老师嚷道:“你是民办老师,敢打大队的书记。如果你是公办老师,你就敢打公社书记。上了大学出来,你岂不是要打县委书记。共产党就这五级政权,他打了三级,这样的人,我们党能培养吗!敢培养吗!你打了我,我跺下脚,忍了!但是作为一名基层党组织的书记,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直打上去。”

  回到公社,贾老师将情况向公社书记汇报了。文教专干急得直跺脚,走在书记面前说:“咱们公社民办教师中,有人能考上师范大学,那是咱们的光荣!不能因为这点事,让县上的领导小看咱们!”

  公社书记喷了一口烟,看着专干说:“这个老贾,简直是一派胡言!明天我亲自去一趟,万一那榆木疙瘩还是不开窍,就由公社出个政审意见吧!”

  专干用手在贾老师的腰上点了一下,贾老师赶紧掏出烟,给书记派烟,点头谢着。

  文教专干陪着公社书记到了大队,找到了大队书记,将公社的意思说了一遍。大队书记嘟着脸,盯着公社书记问:“如果他将你摁在渠沟里打一顿,你会咋想?我不是一个人,我在群众心目中那也是代表着党,我自己的面子变成里子,那没有关系,让党组织丢了面子,那可不是小事。”

  公社书记笑着说:“老贾,别动不动就将自己和党扯到一起,那不对!你就是你,你的一切并不能代表党,这点你得弄清楚!”

  贾书记是一头倔驴,涨红着脸,扭着头,偏执地看着窗外。公社书记在桌子上拍了下说:“老贾呀!我们也不为难你了,到时公社加个意见算了,我给你招呼一声!”

  说着他们朝屋外走,贾书记在身后说:“那不行!他违反计划生育,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我要向上级反映!”

  政审没有过,贾老师上大学的事泡汤了。他不像那些铆足劲,一心想跨进大学门槛的人,毕竟自己也有过上大学的经历。他很快平复了下来,脸上洋溢着笑容,凡是没有老师教的课,他都揽了下来。在黑板上,他用彩色的粉笔教同学们画竹子。音乐课上,他虽然不会唱时下流行的歌曲,却能用俄语唱经典的苏联歌曲。英语课没有老师,他将教材拿过去,凭借大学一年多的英语记忆,登上讲台,给同学们教授英语。贾老师成了槐树寨初中的全能老师,也成了学生心目中知识的象征。

  田老师是公办老师,他爱好干净,就是在灰突突的塬上,身上洗得泛白的中山装也是一尘不染。他认为自己应该是高中老师,这些年一直在乡镇初中,有点大材小用。他从内心看不起民办老师,认为他们和自己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和同事聊天的时候,他的笑和表情总是怪乎乎的,既有场面上的润泽,也有鹤立鸡群的飘逸,还有一览众山的傲气。老师们不愿他孤傲的显摆,见到他都是应付两句。田老师知道自己和民办老师之间貌合神离,他不愿意走前一步,和他们融为一体,他要在这种气势的落差中体现自己的与众不同。

  刘老师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师范生,他看起来就是一个穿着的确良的老农民,吧嗒着烟锅嘴,看着地面,好像有想不完的问题。他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对待一切,都是大度坦然的心态,每一天,好似都是大家共事的最后一天。田老师对待刘老师还是尊重的,教师聊天的时候,他在言语风格上常常与众不同。刘老师蹲在边上,总是笑着看着大家,不常吱声,偶尔言简意赅的几句,那也是画龙点睛,内含哲理,让人回味悠长。

  贾老师来到槐树寨初中,他不讲究,没有课的时候,就和一帮老师蹲在台阶下丢方。他的学识和能力大家有目共睹,爽直痛快的性格更是被大家欣赏。田老师感到将自己束在上位的局面有点尴尬,他想和贾老师亲近一些,没有想到自己文绉绉、干巴巴孤傲的气质,始终和贾老师的频道对不到一起。饭后,老师们聚在一起说笑,田老师索然站在边上,默默走开,叫上儿子,对着自然的美景抒情。

  顺文得了全公社物理竞赛第一名,给槐树寨争了光。教师大会结束,大家走出会堂,认为顺文能得到这么好的成绩,主要是贾老师教得好,如果他在公社初中,第一名一定在公社初中。贾老师甩着腿,回过头笑着说:“主要是学生领悟力强。最后那道题,全公社的同学,都没有见过,难度很大!”

  回到槐树寨初中,贾老师将顺文表扬了一番。他将考试最后那道证明题写在黑板上,让顺文再做一遍。看着黑板上用绳索串起来的上面三个滑轮,下面两个滑轮的图像,顺文将要证明的等式拆解变形,经过七八道全等式的变形处理后,最后剩下杠杆原理的几个公式。他在黑板另一边,以几个公式为基,加合变形,就成了要证明的结论。贾老师伸出拇指,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不但对物理定理领悟得深,更有精到的数学推理,是个学习的料。”

  全公社会考时,要求每个初中推荐十名学生。数学和物理两科首先选定了顺文。田老师是班主任,几科平衡后推荐哪些同学参加考试,他有话语权。他选定的名单中没有顺文,贾老师看到名单,去找刘校长,要求顺文入列。刘老师知道田老师固执较劲,他嘿嘿笑着,没有吱声,贾老师说:“会考,如果我连参加的学生都定不了,就没有办法弄了!”

  刘老师操着烟锅,低着头在校外转了几圈,看见田老师走出校门,将他叫到窝水边的树荫下,停了半晌,笑着说:“参加会考的学生,各科老师意见不一致。顺文虽然语文成绩提不起来,但物理和数学成绩不错,我的意见还是让他参加会考。”

  田老师原地颠了几步,眼珠滴溜转了几下,紧绷的面皮抽动了几下,嘴里喷出了几个驴粪蛋外面光。最后,他摇着头说:“您是校长,决定权在您这里。如果顺文的语文成绩出了洋相,我有言在先,不负责任。”

  敲锣打鼓送完奖状,学校在教室的墙报上贴了一张大红纸,刘校长亲自提笔,书写着获奖同学的名单。顺文数学是第三名,物理第一名。田老师上课和去厕所,每天都从那张红纸前经过,他将平时昂起的头颅低下来,分头的刘海耷拉在他的鼻尖上,随着走路的颠簸,在他的脸颊上摩挲着。一年来,他在老师和同学中间,将顺文说得一钱不值,顺便又为顺文爸生了个这样的儿子而叹息。顺文在屈辱和打压的缝隙中,坚韧地从数学和物理的茎头狂长,生出了绚丽的花朵。田老师无言了,他再也不说顺文了。

  晚饭的时候,老师们拿着软蒸馍,端着稀饭,就着小菜,围在屋檐下的台阶上,边吃边聊天。田老师蹲在台阶下菜圃埂上,他捡起碟子里的蒸馍,掐着馍皮,将馍皮撕下来,彰显着自己的讲究和与众不同。贾老师端着饭碗出来,嘴里嚼着馒头,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他端起碗,喝了一口稀饭,蹲在刘老师边上。咽下嘴里的蒸馍,他对刘老师说:“还是你的数学教得好,今天,我让顺文把那道物理题做了一遍,你们猜咋样?”

  刘老师吃完饭,抽着旱烟,转过头问:“咋样?”

  贾老师喝了口稀饭,嘴巴呼啦着说:“他硬是用数学的方法,把那道题证明了出来。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看这娃以后有出息。”

  大家将眼光从贾老师那里移到田老师脸上。田老师咀嚼的嘴巴停下了,端起饭碗,哧嗒着走回自己的宿舍。

  鸡叫的时候,顺文妈从热炕上起来,走到厨房生火。红芋蒸熟了,她将顺文叫起来。顺文磨叽着爬起来,迷迷糊糊穿上衣服,妈妈拿来两只红芋装在他的书包里,他摸着热乎乎的红芋,梦游一样走出头门,向学校走去。妈妈收拾农具,跟着社员们在天亮以前,要赶到平整土地的工地。

  清冽的北风从衣袖和脖子的缝隙吹进来,顺文清醒了好多,口鼻喷着白啦啦的气。他拿出温热的红芋,撕开皮边走边吃。到了教室,窗户泛着清冷的白光,同学们坐在课桌后面,等着天大亮。没有睡够的趴在桌子上,继续睡觉,同学们就像冬日黎明的一群乌鸦,蜷缩在光秃秃的树梢上。

  军柱坐在后排,他的桌子前后围了好多同学,他们交头接耳,神秘地窃窃私语。顺文吃了热红芋,走到后面,听见军柱说,昨天晚上一帮人跑到抽水站看电视,看到了一部日本电影,名字叫《望乡》。他绘声绘色地讲到里面香艳的情节,一下子将大家的兴趣提了上来,每个人听着,想看看里面的情节,心里酥酥的、麻麻的、痒痒的。

  军柱的讲述,就像一抹调味剂,搅动着同学们青涩混沌的春情。课间休息的时候,男同学还是围着军柱,听他添油加醋地描述,痴迷的同学涨红着脸,吞咽着口水,看着前面女同学的身影,不断提问,想揭开那层曼妙摇摆的纱。顺文看着白娅,将军柱描述的人物套在她的身上,让白娅演绎着电影里的场景,他感到内心隐埋的青春骚动具体了好多。

  ……

  陈玺,1966年生,武汉大学毕业,经济学硕士。曾在华南师大任教,执迷于科学哲学,发论文数篇。2003年任广东省工商局法制处副处长,后任东莞市工商局副局长,现任东莞市文联党组书记。中国作协会员,律师。作品发表于《十月》《中国作家》《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作家》等刊物。出版有长篇小说《暮阳解套》《一抹沧桑》《塬上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