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7日 星期六
蒋子龙:西北笔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12-02

  

  “无定”盛情

  或许是唐宋边塞诗的盛名远播,或许是一般人的孤陋寡闻和想当然,总觉得西北边塞都是沙翻大漠,乱石飘风,荒僻苍凉,寸草难生。须知,早在西汉时,横山是“水草丰茂,羊群塞道”。而今,横山仍是“全国畜牧百强县”之一。

  这还是得益于千里横山,它不仅牵领着古边塞的各大峁塬,还孕育出错综密布的大小115条河流,其中尤以千年古水无定河最大。它见证了横山的沧桑,被奉为“横山的母亲河”。

  无定:“流量不定,方向不定,清浊不定”,这简直就是第二条古黄河。

  仅在横山境内,无定河就蜿蜒近100公里,一级河道之宽1000米至1500米,河谷最宽可达2200米,若加上漫滩如雷龙湾至响水花虎滩一段,宽阔竟达55公里,再加上诸多支流及外沿,其流域面积为11480公顷。

  可以想象,在雨季这是怎样的一条锵然大河。从长春岭东麓奔腾而下,浩浩荡荡,千折百回,确是“无定”。但最终以西北黄土高原上最大的支流身分注入黄河。

  无定河流域以北,为低缓的黄土梁峁及冲积、洪积滩地,地表形态以各种沙丘、滩地、盆滩为主,沙丘之间自然就会有洼地出现,洼地长期积水就形成大大小小的湖泊,俗称“海子”。在北部沙漠草滩区,这样的“海子”不计其数,有名字的就多达200多个,最大的红碱淖湖,面积67平方公里,站在湖边,眼前绝对是一片汪洋。这些海子宛若嵌镶在沙地间的一颗颗琥珀,在阳光,尤其是在月光下,晶莹透亮,闪烁夺目,尽显横山的无限魅力。

  世界上叫“沙漠”的地方很多,竟然也是千差万别,并不都是滴水皆无,寸草不生。横山的沙漠草滩上,就有长芒草草原、冰草草原、百里香草原……还有芨芨草、沙芦、赖草、三刺、羊草等等和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数百种野草,以及苍耳、茵陈、甘草、枸杞子等三百余种药草,和一蓬蓬像沙地护卫一样的沙柳、拧条、油蒿、臭柏等灌木丛,真称得上是“山花杂古今”,“风梳野草香”。此外,在草滩区外围还有一片郁郁葱葱的“国家沙漠森林公园”,里面还有不少珍奇古木。请见多识广的人告诉我,将沙漠和森林、公园联系起来,是怎样的一种景观?

  无定河湿地,在横山区境内有80多公里长。湿地嘛,自然是鸟类的天堂,尤其是黄土高原上一片难能可贵的湿地,每年都有数十万只各种野生禽类在此栖息,其中不乏珍贵的一级保护动物。湿地南缘就连接着横山著名的渔米之乡,被誉为“赛江南”。有水库19座,宜渔的滩涂地14平方公里,宜渔的稻田27平方公里……横山南部梁峁上的平田,土厚、地有劲,所以成为陕北水稻生产第一大县,“横山大米冠塞北”的牌子数十年一直不倒。“赛江南”,实至名归。

  其实,塞北的沙漠地,只要有水,种什么都长得很好,无论长出什么来,味道都出奇的纯正。我曾在榆林治沙功臣石光银家里吃过两顿饭,他因卖掉全部家当买树苗,数十年在毛乌素沙漠成功植树造林30多万亩,两次获得联合国粮农组织奖。在被树林封住的沙地上种粮食、土豆、各种蔬菜、药草,都长得格外好。他的妻子将自己种的土豆、茄子、辣子、豆角等一古脑放进铁锅里熬,熟了加点盐和油,哎呀,那个好吃啊!后来回到城里还老想那一口,仍旧是那些东西,无论加多少油,放进多少所谓高档调料,都再也熬不出在石光银的沙漠森林里吃过的那种味道!

  古堡留情

  到横山须先看古堡,并非因横山多古堡,而是横山的历史文化多半留在一个个式样各异的古堡里。

  我们午后到横山,未在县城停留便直奔响水堡。既名“响水”,一定跟水有关,古堡建在无定河一个臂湾的山峰上,北、东两面临河傍水,城堡依山顺势而建,层层递进,步步升高,是方圆数十里内的制高点。登上古堡,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古边塞的莽莽铁岭、万里风烟,尽收眼底。结冰的无定河如一条白练,围绕于堡下。东侧是龙泉大寺,寺前石阶陡峭,直抵山顶;隔河相望是盘龙寺,“横江怪石,盘绕无定河边,远眺若踞水中,状如盘龙……”两座大庙祥云搭桥,瑞气交融,佑护着响水堡。

  古堡建于明正统二年(1437年),城墙依山势蜿蜒而建,周长约1700米,设有四座城门,内有瓮城,以青砖、石块包砌。城堡内有普通的民居、窑洞,也有窑洞四合院,于明清两代不断地得到修补、加固。响水堡人曹子正,于乙酉科(1885年)拔贡为官,曾写《盘龙诗》描摹家乡风貌:“桥水响流双浪开,寺龙盘塔绕河来。迢迢路远岸垂柳,樵唱晚舟鱼钓台……”当年的响水堡竟然有这样一种塞北水乡的胜景,两岸垂柳,渔樵两利,富庶而宁静。

  我们依次又看了建于宋元时期的军事要冲波罗古堡、一向被视为“横山龙脉”的狄青塬、秦长城及秦直道、古银州故城、仰韶文化重镇贾大峁等等……古堡看的越多就越好奇:横山为什么会留存下这么多古堡?整个陕西省地图,极像秦陵出土的兵马俑,而榆林市就是兵马俑的头。在中国古代,兵马是为战争而存在的。横山的古堡,实际就是古城堡和古碉堡的结合。

  在1949年之前的数千年里,横山一直是中华民族的西北国防重镇、军事要塞,历朝历代的兴亡史,都少不了横山浓墨重彩的一笔。横山古堡的城墙,也可以说是中国西北部的大围墙。可是,任何墙都不能真正挡住想进去的人。还有一句老话说得也不错,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不信就让我们从头说说中国的这道大墙,特别是横山这一段。

  公元前212年,秦始皇派大将蒙恬修建秦直道,从秦都咸阳直通阴山下九原郡,全长900公里,沿途所经县境中唯横山里程最长,途径怀远堡、威武堡、清平堡……再加上五里一墩,十里一台,是中国第一条国防公路。直道是为了出兵快捷,秦长城是最大的墙,为了挡住来犯之敌。然而,从横山县(昔日红墩界镇统万城)发家的赫连勃勃,于公元407年自立为大夏天王,率兵夺取长安,在灞上称帝,建都统万。秦直道或许还为战事提供了些许便利,秦长城却几乎被战争忽略,无人提及。倒是对赫连勃勃,至今人们还在谈论,说他为政虽残暴酷烈,但雄略过人,他的统治对推动横山一带的农牧业发展和城防建设功不可没,特别是他创立的大夏国国都统万城,是匈奴族在人类历史上留下的唯一一座都城遗址,为研究十六国时期的文化及当地环境变迁,提供了重要的实物资料——这也是吸引我们细看一个个古堡的缘由。

  过了一百多年,隋末的鹰扬郎将梁师都,在横山西部的古夏州起兵,一会儿自称皇帝,立国号梁,一会儿又向突厥称臣,后被唐太宗派将剿杀。横山石窑沟的李自成横空出世,自命“闯王”,竟“闯”翻了大明王朝,引来了满清300年的统治。

  此外还有许多文才武略、一代俊杰,从横山的古堡或窑洞里走向历史舞台,创造或改变了历史。如宇文恺、张浦、狄青、杨宗气、胡茂桢等等。甚至近代,还从横山武镇高家沟的窑洞里走出了高岗,正像曾传颂一时的民歌里所唱的:“对面家沟里流活水,横山下来游击队”,“刘志丹是清官,带着队伍上横山”……

  先哲有言,一代一代的勇将就像树根,从那里作为枝条生出勇敢的民众和民风。可是,横山的古堡已经荒颓,人气稀疏,有些变成空堡或半空堡。

  往事悄悄,浮云匆匆,古堡昔日的辉煌不再,其雄浑苍郁的存在却讲述着最实际的智慧。历史,就是这样让人们能更多地了解自己和把握自己。历史中横躺着未来的秘密,对横山来说,这个秘密就是:在过去是“国防比富裕更重要”;今天,古边塞将成为富裕和发达的象征。

  神木其神

  神木,是个县,而且是大县。不仅面积大,眼下人们最看重的经济体量也大,全国十大工业强县之一,或许还是唯一的医疗和十二年教育免费的地方——单这一项就够“神”的。

  再来说说“神木”这个具有一股神秘魅力的名字的来历:神木古称麟州,“据传城东南约40步,有松树三株,大可两三人合抱,为唐代旧物,人称神木”。

  这可能真是一种传说,唐代的三棵大松树,在别处或许是了不得的宝物,在神木又算得了什么!4000年前,被称为“中国文明的前夜”,神木的石峁就建有巍峨浩大的城堡,为了坚固城墙插进去的圆木,经过4000年的腐蚀风化,我看那露出的头部也够一个人抱的。石峁遗址的发掘入选“世界十大田野考古发现”,并以实实在在的考古证据,支持中华上古时代的祖先,如三皇五帝等,是真实的存在,以及中国人喜欢以炎黄子孙自居有了可靠的根据。

  谁敢说神木不“神”?

  甚至,连被中华民族尊为母亲河、被疏狂大才李白称做“水从天上来”的黄河,进入神木县境内后,竟也变得姿态很低,一直在神木东部的边界与山西、内蒙古交界的大峡谷里静静地流泻。河面宽阔,水势也较大,却舒缓平和。我们一整天都沿着黄河边的公路跑,但要亲近她需下个大坡,有些河段的坡还很高很陡。

  时值隆冬,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黄河却向我们展示了三种姿态:有的河段已经结冰,冰面上甚至已经可以走人了;有的河段却还漂浮着大小不一、规格各异的冰凌,忽急忽缓地向下游漂移;有的河段竟然没有一丝冰茬,是一河清水在奔流。滋润并界定了神木的一百公里河段,正处于黄河的中游,妩媚秀丽,水质清冽,无法与人们熟悉的浑浊咆哮的黄河形象联系起来。就连黄河滩上洁白的细沙,抓在手里有一种抓白面的感觉,柔软而细腻。如果非要以母亲比喻黄河,下游是战争年代历尽沧桑、性格暴烈的母亲,神木的黄河还是少妇。

  在黄河河滩与公路之间,有近200里长、时宽时窄的土地,这就是上好的“河滩地”,最是肥沃不过。有些整齐牢靠的地段(比如特殊年份雨季发大水不会被冲毁),就种庄稼,而大部分河滩地是一片片不甚惧怕旱涝的枣林。由于神木是“陕西省日照最多、生物辐射量最强的地区之一”,加上昼夜温差又大,枣个大肉多,含糖量高,也就是吃到嘴里甜,这就是著名的陕北大枣。

  然而,我在马镇以及沿途的枣林里,都看到有许多枣树上的枣子没有摘,已经变成干枣却仍旧顽强地挂在枝头,枣林的地面上也散落着许多干枣。我大惑不解,询问当地人,得到的回答却让我更加迷惑了:“去年秋天枣子卖不上好价钱,有些农民索性就不想费力气收枣了,挂在树上的早晚会掉下来,放羊的时候羊会吃,羊吃不了的就烂在地里当肥。”

  我在农村长大,自小爱吃枣,也知道枣是好东西。在河北农村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有枣没枣也要打三竿子”,绝对舍不得树上还挂着一个枣没有打下来,更舍不得地上有个枣不捡起来。即使在今天,神木这些还挂着枣的枣树,如果是在京、津、冀,无论是城里还是农村,主人不要,也早被别人摘光了。卖不上好价钱就索性不要了,只说明一个问题:神木的农民太富了。

  神木富到什么程度?只讲一个数字,是国家公布的数字:全国人均生产总值折合人民币5万出一点头,北京12.9万元,天津11.9万元……神木17.78万元。想起1982年第一次访美,每当夜晚降临,看到他们的城市都在搞灯光秀,无论办公大楼、企业大厦,下班后人去楼空,却必须整夜灯火通明。我以为是极大的浪费,美国朋友却说,美国鼓励用电,也可以说鼓励浪费电,电造出来,是为了发光发热提供动力,不是为了节省的。后来这类事情在中国也见得多了,卖冰箱的砸冰箱,造电脑的砸电脑,生产牛奶的把几顿几十顿的牛奶倒掉……比较起来,用过剩的陕北大枣喂羊,让羊膘肥体壮,毛长肉好,入口不膻,还算是物有所值。

  我确实在枣林里看到过羊群,以为它们是在低头吃枣林里的干草,原来是吃地上的干枣。神木的羊真是好福气。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在神木做头牛是很快乐的,拉车有拉车的歌,犁地有犁地的歌,牛的主人喝酒要唱歌,调情要唱歌,闲着没事更要唱歌……你想想,比南方的牛只顾低头拉车、闷声干活是不是要快活得多?

  我们一路总是走走停停,因为路边常有奇观。比如在路边的两棵大树间拴根绳子,上面挂着刚宰的羊,或整只,或一分为二,肉质鲜亮,肥瘦适宜。快过春节了,扛半只回去过个好年。羊肉的主人蹲在道边,一手拿着个火焰喷射器似的东西,在一个一个地烧羊蹄子上的毛。神木有一种名吃,薰羊蹄儿,是下酒的好菜。

  车行到神木东南部,看到前面左侧有一段美景,公路与黄河紧挨着,下道便是河滩,中间没有枣林或庄稼地,当地的朋友停车,让我们下车到黄河边拍照。车在公路的右侧停下来,当大家打开车门,却看到了另外如一幅画般的景致:在公路和山坡间不大的平地上,孤零零有一盘碾子,上面没有棚盖,四周没有挡板。但碾子看上去很干净,碾盘上均匀地铺展着白中泛点黄的黍子面,两个少年和一个女孩一边说笑一边推着碾子。碾子旁有位漂亮的少妇,手拿笤帚把碾到边上的黍子面扫回到碾盘的里面,旁边一个老婆婆把碾好的黍子面过箩,箩底剩下的渣子又倒回碾盘上继续碾磨……

  四周没有村庄,也不像有人烟的样子,碾子旁有一条上山的小路,顺着小路向西望,是连绵起伏的峁塬……这碾子以及碾子旁边的人不像是真实的,毫无来由地出现在这里,很像是神话中的情节,是专门为了等我们或我们中的某个人。作家们好奇心重,先跟孩子们搭话,很快就跟少妇有了更广泛的交流:推碾子的一个少年和那个女孩是她的孩子,她看上还年轻,竟有了这么大两个孩子。丈夫在神木县城打工,她这是带着刚放寒假的儿女来住娘家,旁边站在石台子前箩面的老婆婆,就是她的娘家妈。

  大家熟悉之后,少妇两次三番地邀请我们留下来,说明天早晨吃油糕。正在碾好的黍子面就是做油糕用的,这是神木一种著名的美食,类似天津的三大名牌之一的“耳朵眼炸糕”。我们一迭声地说着谢谢,不敢接受邀请,我们是一个采风小组,要集体活动,后面还有安排。

  少妇和她的孩子们,个个都一脸阳光,双颊上带着只有生活在乡间才有的自然红,明丽动人,快乐而朴实。他们的出现与黄河及周围的景色是如此的谐调,真的像一幅美好的风俗画。这盘碾子和这一家人,也极真实而生动地表达了神木的富足与祥和。

  千古名镇

  在我刚接到郑重打印出来的采访安排时,就对其中的一项充满期待:赠送《高家堡镇志》。我还未到神木已知自己的浅陋,在此之前竟以为只有县以上的建制才会有“志”。神木到底是历史文化大县,有些镇都有镇志。我很想看看这部镇志是怎样的一种面貌。

  接到的《镇志》,果然是一部厚重的大书,深灰色,16开精装,计792页。《镇志》的分量反映了高家堡的分量,它岂止是神木名镇,称它为“神州第一名镇”也不为过。

  高家堡虽然建于明正统四年(1493年),但震惊世界考古界的石峁遗址就在它的界内,距离古堡只有一百多米。公元前2000多年,这里是目前所发现的“中国史前时期最大的城堡”。石峁古石城面积在400万平方米以上,其规模大于年代相近的良渚遗址、陶寺遗址,属于我国北方地区“一个超大型中心聚落”。规模宏大的石砌石城墙以及数量庞大的石峁玉器的出土,“显示出石峁遗址在北方文化圈中的核心地位,对更准确和深入理解‘古国、方国、帝国’框架下的早期文明格局,具有重要意义”。

  就目前考古发现所提供的科学证据,中国还有哪个镇在历史文化上有高家堡这样的贡献?

  那么,现在的高家堡又是怎样一种景象呢?古堡的城墙很高,因春节临近,古堡前的广场上有人正在粉刷巨型“火判官”。“火判官”的七窍都是空洞,小的如碗口,大的似足球,连着空空如也的巨大腹腔。匠人告诉我,到正月十五闹花灯的时候,所有“火判官”都会从七窍向外喷火,趋吉辟邪,红红火火。

  走进巍峨的城堡南大门,先见瓮城,我脑子立即出现将来犯之敌诱入瓮城,城门一关,从四面城头上箭如雨下,甚至滚油浇头,烈火焚烧……当然,古堡垒的第一要务是防敌。穿过瓮城,天地随即明朗,视野开阔起来,城内有两条笔直的南北和东西大街,在城中心交叉。交叉点有明代建造的中兴楼,楼分三层,顶层为玉皇阁,中层是药王殿,两翼配房左是观音菩萨,右为立马关公。关羽在此,甚可玩味,边塞重地,请“武圣人”坐阵把关,足以鼓励士气,震慑敌人。

  站在中兴楼上远眺,高家堡四面环山,山山有庙,规模壮观,千洞万佛,北部还有古长城……像模像样的秃尾河从北向南穿过古堡的西侧,永利河从东北直下高家堡,与秃尾河汇合,于是圈出良田千亩。真是好地方,一派千古名堡的大千气象。

  从制高点上俯瞰古城堡,城内明明有四条街通向东西南北,却只有东、西、南三个城门,北城无门。是不是因为入侵之敌多从北面来?北面虽然无门,城墙上却建有两层的庙楼,顶层有三官塑像。

  城内四条大街的两边排满商铺,可见当初高家堡人烟稠密,相当繁华。如今牌匾还在,但油漆失色,墙皮脱落,商铺大多关门闭户,高家堡几乎变成一座空城。幸好隔不远就会有一个“火判官”,高坐街头,威风凛凛地看守着这座古堡。据说到过年过节的时候,古堡里就会万头攒动,人山人海。

  高家堡的人平时生活在哪里呢?他们为什么会舍得离开这么好的古堡?我请教了几个当地人,都未得到明确的答案,倒让给我觉得提出这个问题很傻,很不得体,设若我过去是高家堡人,现在也会搬走了。这真是个有意思的现象,要解释这种现象或许还要作更深入的采访,请教专家,那就是另外一个题目了。

  喀什

  俗云:“不到新疆不知中国之大,不到南疆不算真正到过新疆。”

  “北疆看风情,南疆看风俗。”

  人一生会走过许多地方,真正印象美好而强烈的能有多少?喀什,正是那种去过一次就让你再也不会忘记的地方,却又很难准确地概括它的魅力。喀什是神秘的,又是现实的。

  你未到喀什,喀什是现实的。它作为一种常识,让你可感可知:南依喀喇昆仑山,北接天山山脉,东临塔里木盆地,西靠帕米尔高原,喀什正好处于欧亚大陆的中心地带。再加上有高山融雪汇成的喀什噶尔和叶尔羌河,凡山麓和河流流域都水草丰美。

  因此,喀什理所当然地成了中国古代通往中亚的“丝绸之路”的要站。既充溢着浓郁的异族情调,又弥漫着“唐家风雨汉家烟”。喀什是“中国历史文化名城”,有被流行文化演绎得神奇曼妙、令人心向往之的香妃墓。

  但是,当你真正走近喀什才会感到它的神秘和古老,却很难真正了解它。喀什早在公元二世纪就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疏勒国首府。随便一个院子里的随随便便的一棵无花果树,就可能已经生长了三百年;冰川流经的地方,桃树都存活了至少有五百年;那些老杏树已说不清活了有多少年,道边常见的极其普通的胡杨,却能“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生生死死,就是三千年!

  南疆的时间,几年、几十年、几百年就如同一瞬。历史在这里显得格外沉凝厚重,你站在喀什,仿佛就站在历史之中。因此,谁又真正能说得清,历史里还掩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喀什仿佛在述说着南疆历史中的神秘情境,站在这里伸手就可以触摸历史,闭上眼睛可以和历史对话,睁开眼睛便又回到现实之中。

  历史即是现实,现实宛若历史。

  历史本来就没有结局,每一个结局都是新的开始。所以,喀什又是崭新的。

  昆仑气脉

  公路像缎带,从西边天际垂挂下来,柔软地跃动着,油光闪闪。我们自下盘旋而上,想去看一个帕米尔高原的山口。据说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那些惊心动魄、出神入化的山口,就是在这儿拍摄的。一路上恍若在仙境中漫游,干燥的中午,突然看到前方出现一汪清水,仿佛是刚下过大雨,柏油路面还泡在水里。待你走近,水面又移到你更远的前方,或者在公路的一侧出现一片碧海,无边无涯,清波荡漾,海面上有清晰可辨的亭台楼阁,或雄伟壮观,或溢光流彩……

  这一切当然都是美妙的幻象。由于我们并不在饥渴中,所以只看见了它的美丽,不觉得它是一种欺骗。只有你有所求的时候,欺骗才会发生。你最渴望的东西构成对你的最大诱惑,你的渴望就是你的弱点。步入仙境是要无欲无求的。

  这种感觉真好,就仿佛一步步离世俗越来越远,灵魂在一点点净化。能有这样一番体验,真是不虚此行。我甚至生出更大的奢望,若每年都能来一趟帕米尔高原,清洁身心,净化灵魂,该是多大的福分、多大的快乐?

  一路上,我没有看到一个行人,却看到路边有放置得很整齐的东西,一个包袱、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甚或是一件叠放着的羊皮袄,都用石块压着……向导告诉我,山上的牧人下山放牧,越走天气越热,便把用不着的东西放在路边。或十天半月,或一两个月,等到他们的干粮吃完了,回山的时候再一件件拿走。其他过路的人不会顺手牵羊地拿走吗?不会的,这是千百年来留下的风俗。好,果然神仙境界。也只有这样的风俗,才和如梦如幻的帕米尔相称。新疆是个好地方,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好风俗?

  越走山越高,气温也越低,阳光从雪峰上折射下来,感受到的不是温暖,而是袭人的寒气。在一个绝妙的转弯处向导停下来,向我们讲解道:这儿的角度最好,可遥望昆仑山。

  真是灵境仙台,眼前地脉断绝,但见横空千里,清光炫目。阳峰雪崔嵬,阴崖冰堆玉,“烟霞深护万千重,天上风云起卧龙”,果然是神仙世界。

  难怪这里会成为中国神话的发祥地,顾颉刚先生就将中国神话分为两大系统,一是昆仑神话,一是蓬莱仙话。而昆仑神话又保存最完整、结构最宏伟,是中国远古神话的精华。《史记·禹本纪》载:“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其上有醴泉、瑶池。”于是,昆仑山在中国神话中就成了“百神之所在”,而瑶池的西王母,则是中国神话中最有影响的女神。

  “凌空恍得青云路,回头悠悠觉自然”。我们完成了一次神仙游,下得山来已是皓月悬空,耳边似又响起清人施补华的《疏勒中秋》:“眼中一明月,正映昆仑墟。心中一明月,乍出东海隅。两月本一月,心眼抑何殊……明月在胡天,下照万穹庐。几见我辈人,长吟冰雪都。嫦娥应一笑,佳节今不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