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听说城南花已开(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梁慧贤  时间: 2020-11-30

  

  1

  我生在阴历六月初六。鸡叫头遍的时候我妈开始肚子疼。我妈是个皮实人,生头胎也没哭叫一声,我是她第三个孩子,以为生起来像摘瓜一样轻便,谁知露了头却又卡在产道里。我妈浑身大颤,汗淌得像刚从河里捞上来,最后眼里都出了血,昏死过去。眼看大人孩子都活不成,我奶奶把我妈头发往大梁上一挽,搂起我妈后腰用膝盖一顶——我落生了。

  命都是拿命换的,哪个贱?我奶奶说,活着难,再难也难不过你妈生你。可得好好活。

  您奶奶说得真好。陈凡一边推着轮椅陪老人刘明秀在老年公寓花园里散心,一边跟她聊天。说是聊天,其实主要是听老人叨叨,陈凡偶尔接一句,有心或无心。这是陈凡第一天到这里上班,之前她也来过,是做义工,还捐钱给这所公寓,现在却是做护工挣工资,还有避难的意思。

  我妈可不是这么说的。老人笑道,我妈说我奶奶命好,命好的人嘴里尽是漂亮话,掉到地上就黄了,蹦都不蹦一下。她说人都是人,是不应该有贵贱之分。可是人跟人一旦相遇,心里就会生出一把尺子,这里一量,那里一量,就算是一家人,同在一个锅里搅稠稀,也会用不同的方式对待,贵贵贱贱也就摆在了明处。你好受也得受,不好受也得受。

  您母亲这话也说得好。陈凡又接了一句。

  花园里只走她们两个。因为是星期天,过半老人都被接回了家,留在这里的又因为刚吃过早饭想休息一下,或者由于身体和心情的原因不想出来,花园于是显得很宽展,感觉比平时大了许多,鸟声也格外嘹亮,能听出有十来种鸟在叫。

  你会夸人。老人很健谈,开头主要讲她以前的几个护工,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有什么特长和缺点,她喜欢她们哪一点,不喜欢哪一点。慢慢又说到自己身上。

  依我看,别人拿什么尺子量你不重要,活得越久,越觉得那不重要。人应当自己心里有把尺子,自己在心里给自己一个位置。这个位置不能高,也不能低。你拿稳了,心里就踏实了,做人做事就有板有眼,哪怕到了再难的境地,过再苦的日子,身上也会透着几分贵气。

  这个不容易做到吧?园子里传过一串黄鹂叫,传到了云里。陈凡抬头看。天上的云各自孤独飘着,边界清晰,再过一百年谁也不想跟谁粘的样子。

  不容易,也容易。老人朝太阳眯起眼,永远拿自己当人看就好。

  有谁会不拿自己当人看?陈凡回过神,心想,只有不拿别人当人看的。

  我有过。老人扭头望着陈凡,你没有吗?

  陈凡没说话,推着轮椅顺着小径转了个弯。

  初夏时节,到处开着蔷薇。陈凡家院子也有几棵蔷薇,白蔷薇,陈凡前年在网上买的苗子,今年爬满了篱笆。陈凡眼里全是白蔷薇,零乱堆在地上。高靖戴着帆布手套,挥着剪树剪刀咔嚓咔嚓剪着,说好好的篱笆,偏要栽上刺,让人一进门就扎心。陈凡站在家门口,脸遮在一片阴郁的树影中。那是一棵金桂树,也是前年,高靖不知从哪儿弄回来的。陈凡建议栽在院子中央,高靖坚持要栽在靠西的篱笆边,正对他们卧室窗口的地方,还叫她扶着树苗,自己跑进卧室试验躺在床上能不能看见它。陈凡很难忘掉他当时欢天喜地的样子,就像身体里换了一个更年轻有趣的灵魂,而那个灵魂与她却是陌生的。

  别人不拿我们当人看没什么,在他们眼中他们也未必是人。老人掏出一块花手绢擦了擦鼻子继续说,我们自己不拿自己当人看,本身就不像人样儿。

  蔷薇在老年公寓的花园里无限延展开来,陈凡家的篱笆也在高靖暴躁的情绪中渐渐祼露。蔷薇苗还会长出来。望着堆在地上仍然被满鲜花的枝条,陈凡安慰自己,却见高靖将蔷薇连根拔起,甩在那些花上。陈凡这才意识到自己生活的某个领域被侵犯了。她说高靖,你是因为蔷薇缠到金桂树上才这么做的。她以少见的泼辣向他跑去。她知道蔷薇不过就是蔷薇,就像金桂不过就是金桂,她如此愤怒甚至恐慌,似乎与这些植物无关。她以为高靖会躲开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跳过地上的蔷薇枝打开栅栏门逃之夭夭,看到的却是高靖扔掉剪刀,气狠狠站在那里等她过去。她的腿软了一下,感觉自己失去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它关系到她的幸福,原本在高靖那里,可他把它弄坏了弄丢了,她也不想要了。她绕过那些蔷薇打开栅栏门跑了出去,一边想,原来她的蔷薇只是蔷薇,而高靖的金桂却不仅仅是金桂。

  想什么呢?老人轻轻戳了一下陈凡。

  您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陈凡不想谈自己,接到陪护您的通知,我查了您的资料,还犯过愁呢。

  怕我难伺候?老人侧过身,好让陈凡能看清她的脸,怕我又聋又瞎,一副吓人的死相?不怪你,我毕竟九十三岁了。

  您可不像那么大岁数。陈凡随口说。

  我一辈子显年轻。记得我第一次离婚又再婚那天晚上,那人悄悄问我,你二十几?当时我已经三十六了。老人再次朝向太阳,明亮一笑,我结过三次婚。

  2

  陈凡停在那里,默默看了看自己的影子。轮椅旁开着一丛粉红的蔷薇。

  这颜色跟荷花一样。老人拉过一枝花嗅嗅。我老家城南有座荷花池,每年六月荷花连天映日,惹得地上的树影都生了香。离开老家以后我常常想,王母娘娘的瑶池大概也就那景致吧?最多就那样。老人皱巴巴地笑了,眼泪落了一脸,掉在衣服上。她好像不知道自己脸上有泪,一味低头用手绢擦衣服,说我曾经梦见荷花从我们老家城南一直开到我面前,就像起潮一样。

  陈凡帮她擦干了脸,抚慰她说,我如果梦到那样的美梦也会哭的。

  我没哭。我醒来时,窗纸透着亮,午夜刚过,月亮正在中天。我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看到沉睡在身边的那人,才想起自己又度新婚之夜,而那人从认识到现在只跟我说过一句话:你二十几了?我却一句话都没跟他说过。

  陈凡端详着老人。她算不上一个美人,但三十六岁是个恰到好处的年纪,如一杯已经沉淀过却仍然非常鲜活的水。

  我推开那人搭在我身上的腿,挪到前炕边。月光照得我浑身奇白。我把手贴在窗纸上,细看每一节手骨的暗影,再度确认我已经从梦中醒来,这时梦里荷花的香气才散出来,渗入我的鼻子嘴巴,连腔子里都是。我到处看,到处都黑黢黢的,只有窗前我躺着的地方有一片儿亮,好像另一个世界。人们都说梦是反的,我把脸也贴在窗纸上,心想,不是城南的荷花开到了我梦里,是我在梦里跑到城南看荷花去了。

  原来梦还可以这样反呀。陈凡想起自己最近常做的一个梦:一片刚抽穗的麦田,空无一人。她看不见自己,但可以肯定自己站在一个土丘上,用一双读画人的眼睛审视着那片麦田。蓝天从四面倾泻而下,把她和那片只有半个足球场大小的麦田囊括一起,清晨尚未炎热起来的阳光和麦田甜凉的气味无处不在。那是哪儿?每次梦醒她都会问自己。也许那是她曾经熟悉却再也想不起来的一个地方,也许只是她曾经从某个车窗里看到的一处风景,也许就是梦中的一个地方,只有在梦里她才能看见它。但是它对她一定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因此她才会不可控地反复梦见它。如果反过去理解这个梦,像老人说的那样,又该如何反,又能反出怎样的意义呢?

  我们想念任何地方都是在想人。老人说,我想念城南那些荷花是在想念马精诚。我和马精诚初次在城南约会时,他说明秀,你身上有股荷花的味道。那时池里的荷叶才生出来,跟水面的光斑一样。我和他经过一座原木小桥走到湖心的八角亭,空中飘来断续的琴弦声和咿咿呀呀的歌唱。前面东山的牡丹园开园,请了南方的一家戏班来唱戏。我本来跟姐姐明贞说好一起去看牡丹听戏,却收到马精诚的信,约我去荷花池见面。我想,四月刚半,城南一池凉水,有什么好看。我要来戏单。牡丹开园头一天,原以为会唱《牡丹亭》,不料竟是《窦娥冤》。《窦娥冤》,苦戏,我不想看。我扶着八角亭的红漆栏杆对马精诚说,我怕苦。马精诚说明秀,我一辈子都不让你吃苦。

  陈凡暗笑。人生滋味苦辣酸甜,苦排第一,有苦不就得吃吗?谁又能替了谁。

  你见过苦娃子吗?一种灰蓝色的鸟,个头儿一拃长一点,一对红爪子经常受冷似的缩在的肚膛上,春天叫得最凶。那天马精诚正说着不让我吃苦的话,便传来一阵苦娃子叫,就在对岸一棵才发了嫩芽的老榆树上。马精诚告诉我,传说苦娃子本来是人,后来活活儿冤死了,变成了鸟。我有些难过,再听苦娃子叫,真像什么人在喊冤,让人心惊肉跳的,仿佛它们肚子里装的全是苦。马精诚说苦娃子的苦只能装在自己肚子里,你的苦可以装在我肚子里。明秀,我这辈子保证不让你苦。

  他真会哄女人高兴。陈凡的心微微一动,回想高靖以类似方式哄她高兴的片段,却发现高靖没哄过她。她很吃惊,她从认识高靖那天盘点到她从栅栏门跑出去,竟没找到那样的回忆。陈凡很不舒服地抖了下肩膀,像是有什么掉在了上面。

  那年我十七岁,在老家女子师范读书。马精诚是我父亲给我挑下的人,大我五岁。正式来我家提亲之前,他偷偷看过我两回。一回在师范讲堂,装成一个听课的新教员,在我后面坐了半堂课;一回是在师范门前大马路上,装成一个卖枣的,面前正经放了一麻袋红枣。他相中了我,才托人把自己的照片转给我父亲。这些都是他后来对我讲的。

  我和马精诚第一回见面是在我家。柳丝蒙蒙的,院里的两棵红梅打了朵还未绽开,像结了两树红樱桃。我藏在祖母屋里,听见有人说来啦,便凑在玻璃格子上瞧:马精诚走在五六个人中间,瘦长脸,小个子,一领黑蓝长袍几乎拖到地上,连脚都看不见。我心里一阵堵,扔掉手中的照片扑到炕上哭了,感觉就像有人许了我一个宝贝,却在过手的刹那换成了赝品。我哭得正伤心,有人推了我一把,明贞斜坐在炕沿儿上,说马精诚个子不小。咱家房高院低,从高处往下看,人就显低,看上去怪怪的,头大腿短。明贞最懂我的心思,她拾起地上的照片,说马精诚是个好男人,她拉开门缝瞧过,他鼻梁高挺,跟照片上一样,眼睛明亮有神,也跟照片上一样。父亲看上的人不会有错,将来准成大器。

  我和马精诚第二回见面是十天以后。马家请刘家吃饭,宴席摆在一街新建的明德楼。明德楼中式建筑,内里却很洋派,走廊上吊着玻璃灯,大白天也亮着,飘飘地垂在半空,人打下面走过,立刻就像带了几分仙气。马精诚在饭厅前面迎接我们。这回细看,个子果然不小,两颊虽然略长,却显得格外刚毅。我不由得抿嘴笑,却被明贞看在眼里。落座后,趁双方亲友寒暄之际,明贞对我说,见上三回,你就更觉得他好了。

  第三回见面便是在城南的荷花池,东山牡丹开园那天。马精诚穿着照片中的军装,我老远看见心就怦怦直跳。我告诉明贞,这次与马精诚相见,真觉得他更好了,又问明贞为什么。明贞坚持要等我跟马精诚结婚以后才告诉我。

  你们结婚了?陈凡想确定马精诚就是老人的第一任丈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