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5日 星期四
邓一光:像一块即将消失的陨石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11-26

  

  我是鱼鹰天丙,我的学名叫鹗,隼形目鹗科鹗属唯一的鸟类。我出生在北回归线以南,东经113°46′至114°37′,北纬22°24′至22°52′的海湾中,这儿是东亚-澳大利亚迁徙带上最重要的栖息地,是我的家园,我在我的家园向各位问好。

  嗯,怎么说呢,作为鸟类中的大个头,我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头颅两侧各有一道威风凛凛的黑色羽带,上身武士褐,下身绅士白,如果不是一条腿瘸着,可以说相当英俊。腿怎么瘸的?鸟夹伤的。你见过冰冷恶毒的鸟夹?我猜你没有。要我说,你最好离它们远点儿,没事翻翻那些到处安装鸟夹的人祖先写的书,那些可敬的古老人类,他们对我非常敬重,创造了很多和我有关的词。比如———男欢女爱你喜欢吧?他们有首歌谣,说小伙儿和姑娘在河边遇见了,那个喜欢啊,一颗心噗咚噗咚直跳,摇晃着身子羞答答唱啊唱啊,关关雎鸠,关关雎鸠,知道那是什么?是在学我的鸣叫声。

  我怎么知道这些事情?我当然知道,考告诉我的。考是我的一位祖先,我出生不久它就出现了,不过我看不见它,但只要愿意,它就能“来到”我身边。我不知道考和我隔着多少个迁徙季,关于这个,考讳莫如深,总之这是个谜。有时候,我站在巢穴旁的枝头上,盯着海湾冥思苦想,我猜我和考隔着几万到几十万个迁徙季,这让我对考五体投地。

  一个暴风雨的日子,考把我带去了一个地方。考说,天丙,跟我来,我带你去见见它们。我问,它们是谁?我说,我看不见你考,你在哪儿?考说,你不用看我,你在心里想,考在那儿,我就在了。这个游戏我喜欢,可是,海面上这会儿风雨大作,连胆大的海鸥和雨燕都躲到山崖下面去了,这种鬼天气根本不是用来飞行的,它会要了我的命。考生气了,它觉得我是糟糕的天丙。天丙,你是胆小鬼!考在我耳边喊道。我很生气,它怎么想的?

  就这样,我被考连煽动带威胁赶进恶劣的天气中。考带着我向风雨交加的海上飞去。我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我被狂风暴雨打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喘不过气来,好几次差点堕落进海中。然后,我看见了它们。

  它们是我的同类,但我发誓从来没有见过它们。它们一个个像神秘的灵魂,披着一道银色光环,样子十分奇特,特别符合谁都躲着的坏天气。考贴在我的耳旁,在呼啸的风雨中大声向我介绍:披着一身灰色细羽的那个大家伙,它是恐鸟;有一个家伙比它个头更大,全身覆盖着神奇的蓝绿紫三色羽毛,它叫巨水鸟;那个漂亮活泼的小家伙,像穿着蓝衣白裙的仙子,它叫紫水鸟;有个神气的家伙我认识,是鸽子,但比别的鸽子健壮,考说我不可能见过它,它是了不起的旅鸽;我留意到,在它们当中有个挺可笑的小家伙,脑袋上顶着酋长冠羽,考告诉我,它叫胡兀鹫……

  那次风雨中的经历真棒,现在让我来说说它教会了我什么。我最早的祖先不是考,是脑袋上顶着艳丽头冠的羽齿龙,它有大量的天敌,为了逃避危险,它长出了翅膀,变成始祖鸟,然后拼命地生孩子,孩子长大后,有的继续在森林中生活,有的钻进溪流和大海,有的飞上天空,考就是飞上天空这一支,它变成了涉禽。你瞧,事情就这么奇妙,我觉得我的祖先挺酷的。我很依赖考,每当我遇到麻烦的时候,比如我害怕了,愤怒了,或者感到孤独,考就会出现,和我说些什么。我觉得考很贴心,它是我的祖先,对吧?

  我的巢穴?它在海湾北岸潮间带原生树林中一棵高大的银叶树上。白天我不待在巢穴中,我会去各处转转,做点什么。要知道,我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我每天都会飞去海湾上空,迎着舒朗的风悬停在那里,从高处观察海面。作为视力超级棒的鹗,我能准确判断水面下的猎物,从高空滑翔到几十米的低空,在那里垂直扎下,捕食肥美的鲻鱼和海鲈。要是捕猎到大家伙,我会得意地用爪子锁紧猎物,抖落掉羽毛上的水珠,在空中兜着圈子炫耀猎物。有些狡猾的猎物能从水面的阴影判断出来自空中的危险,潜入深处躲避。那没用。我会猛地扎进水中,跟随它们潜入水下,抓住它们带到岸上,用尖利的嘴撕开它们的身体,从容地品尝美味。在海湾中,谁都知道我是这方面的能手。我曾经一次捕到两条想要和我斗法的鲻鱼,那是一桩十分惬意的事情。

  还记得第一次猎食的情景,那会儿我刚学会飞不久,摇晃着站在树梢上张望滩涂上的目标,扑打着翅膀朝它们扑去。那些蛙、鼠、蛇和蜥蜴,它们十分灵敏,没等我靠近,哧溜一下就没了影。我只能飞去海上,可那儿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我手忙脚乱地在海面上扑腾,忙活了一个上午,连只搞怪的长尾虾仔都没捕住,还遭到几只黑嘴鸥的嘲笑。它们让我回窝里去乖乖地待着,等妈妈给我喂食,这让我十分沮丧。

  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一群白海豚,它们在我身下围猎一群胖乎乎的短嘴银鲳,银鲳们被撵得无处可逃,纷纷跳出海面。我朝它们飞去,心里犯嘀咕,要是我趁乱抓两条小鱼充饥,那些神气的家伙不会嘲笑我吧?我飞到白海豚头顶,它们当中有一个小家伙,看上去刚出生不久,它对同样幼小的我产生了兴趣,一直追着我的飞行线路游动,好几次从水里跃起来,冲我乱瞪它黑亮的小眼睛,哧哧地喷气。它那个雄心勃勃的样子把我逗得哈哈大笑,结果忘记了掌握气流,一个跟头栽进了海里。

  那个小家伙是呴呴,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

  现在?我已经是青年天丙了,你在海湾里打听打听,就知道我天丙的厉害了。

  要说,猎食不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情。我最喜欢做的,是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展开双翼,飞去海湾上,贴着海面的涌浪滑行。阳光暖暖地照在我身上,我双翅上的羽毛泛着骄傲的紫色光泽,人们很远都能看见那两道光泽。

  有时候,风雨天气我也会飞去海湾。自从考在那个暴风雨中带我去了海上,我时常想念那些生活在另一个天地里的同类。没有谁会在风雨中出现在海湾里,那里只有我,以及可能随时出现的它们。我用力展开双翼,穿过风雨,什么也不为,什么也不为,只是在大海上滑行,滑行。

  我在海湾有不少同类,要知道,海湾里生活着三百六十八种鸟类,它们有几十万只。后来,大量人类来到海湾,他们的数量很快超过我们,我们的数量严重下降,幸存者大多逃到海湾东南部的米埔原生森林和南部青山谷地去了,那里没有人烟,适合鸟类居住。

  我和逃亡的同类不同,我不打算离开北部海岸。有时候,我会在海上遇到逃去南岸的同伴,它们冲我喊,嘿,那家伙,干吗不和我们待在一块,你这个傻瓜!我从不理睬它们的嘲笑,有几次,我还和它们打了架,这样我更不愿意离开北岸了。

  从上个迁徙季开始,我的生活发生了重大变化。整个秋天和冬天,我每天都要飞去海湾上空,不猎食,不滑行,而是迎风悬停在高空,监视海面。考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再出现,这很奇怪,之前它从不这样,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昨晚我梦见考了,它在追逐一道青白色的狡猾的闪电,什么话也没对我说。我叫它,我说考,你去哪儿?它没有理我,紧叼着闪电的尾巴,很快消失掉。

  今天很早我就醒了。和我一样,住在海湾北岸的其他伙伴夜里全都没睡好。这能怪谁?我们离人类太近,他们嚣张的生活和夜晚的灯光让我们神经兮兮,那种滋味很难受,这个你明白吗?

  天亮了,太阳还在海湾对面悠闲地攀爬高高的青山,没有露出面庞。我静静地趴在窝里,探头朝巢穴外看。我看见海岸边高大的树林中,褐翅鸦鹃嘀呖一家正和坏脾气的白肩海雕扯丝在吵架,它们吵得很凶。扯丝是我的老冤家,我俩互相不买账。我一点也不怕它,可那些红翅膀的小东西可得小心了,扯丝那家伙不好惹,如果早上没有找到啮齿类哺乳动物充饥,它会抓住任何能看见的东西,哪怕一只坚硬的砗蚝,或者一截刺桐根填塞它的胃肠。

  海湾的清晨是恬静的,从高处往下看,一大群尖嘴脊塘鳢懒懒地趴在滩涂上睡觉,要是没人打扰,它们能保持那个姿势睡上十天。还有大眼睛的弹涂鱼,涨潮的时候,它们会在巨大的鳃腔里储存大量水分,然后挥动有力的前鳍,从秋茄树和木榄树根下舒服的洞穴里爬出来,高高跃起,吸附在树枝上,张头张脑偷窥树林中忙活着的其他动物。别看那些家伙模样儿可笑,它们是求偶的高手,小伙儿们个个能跳优美的求偶舞,一边跳一边往自己洞穴退,像是跳邀请舞,一旦姑娘五迷三道跟进洞穴,它们会快速挪动早已准备好的泥球堵死洞口,你就想想洞里会发生什么好事吧。

  说到恋爱,没有比招潮蟹男孩更倒霉的,那些可怜的小家伙不断转动着潜望镜似的眼睛,挥舞着一大一小两只螯,向每个路过的女孩招手,央求它们和自己约会。你肯定听说过招潮蟹姑娘对男友的挑剔劲,它们心高气傲,差不多得挑选上百次,才会最终决定和谁好,遇到这样死心眼的姑娘,可怜的男孩子没着落了,它们只能挤在滩涂上,像孤独的提琴师,对着潮水悲伤地摇晃着螯肢哭泣。对了,它们的确有个名字,提琴手蟹。

  唉,我不该说提琴手蟹的糗事,我比它们好不了多少。

  我有一位伴侣,不,曾经有过。它叫姒,是个美人儿,胸前有片赤褐色的纵羽,迷倒过多少色欲攻心的家伙。考有一次告诉我,人类使用过姒这个名字。我大惊失色,这怎么可能,他们居然敢偷走姒的名字!考哈哈大笑说,小子,他们没偷姒的名字,那是他们第一个和水有关的姓氏。我气呼呼说,瞧,要这样,姒跟他们祖先一样,他们干吗还要偷走我和姒的孩子?姒喜欢生孩子,我们一共有过三窝孩子,就像我说的,第一窝还没有孵出壳就被人类偷走了,他们伤透了姒和我的心。我希望考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要偷走我的孩子?考说了一句我没听懂的话,它说,天丙,活下来不容易,是海洋和湿地庇护了你。我不明白考想告诉我什么,那会儿我整个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后来我和姒,我们又生了两窝孩子,五个漂亮的小家伙!在八十个漫长的日出日落中,我警惕地守护着它们,一刻也不敢分心,我不会再让它们被谁偷走了。哈,你根本想不到我有多快乐,我的孩子,它们啄破红褐色斑点的蛋壳,挣着湿漉漉的漂亮脑袋钻出来,摇晃地扑腾着,急匆匆离开我用树枝和羽毛为它们精心搭建的舒适巢窠,想要飞到海上去。你猜怎么着?它们直接摔到地面上,趴在那儿喳喳乱叫了。我忙碌着飞上飞下,把它们一个个捡起来。我朝它们喊,嘿,小家伙,你们的翅膀还没干透呢,我可不想你们全都摔死!

  以后发生了什么?姒带着它们去了对海那边的米埔森林,和一个大个头的家伙生活在一起。我希望你知道,那不怪姒,它太害怕了,担心失去我们的孩子。我在海湾里遇到过它们,姒和我们的孩子。姒装作没有看见我,它更迷人了,胸前赤褐色的纵羽刺得我眼睛发疼。它找到了属于它的生活,现在它想生多少就能生多少,没人再偷走它的孩子了。那五个小家伙,它们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配偶和宝贝,看上去它们全都很快乐。

  喂,天丙,干吗不和我们在一起?它们朝我喊。

  我能说什么?我不能告诉它们我有多难过,姒和它们离开之后,那个冬天我一直在哭泣。可我什么也没说。它们很开心,我觉得这比什么都好。

  我的第二位伴侣叫单,它性格活泼,有一只让人神魂颠倒的红嘴,大家都说它是海湾里最漂亮的鹗,我们有过开心到快要晕死的日子。后来?单跟着一支候鸟鹗去了北方。那段时间它不再快乐,显得很焦虑。它朝那些鹗喊,等等,等等,带上我!那群和我一个模样的家伙,它们风流倜傥,比我自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它们从台湾飞来,在海湾折腾了一段日子,然后带走了我的至爱。

  我第三位伴侣……不,没有了。我只有过两个伴侣。谁都会选择好邻居,大家都在逃离海湾北岸,而我却固执地留在这儿。为什么我不离开,去米埔和元朗谷地,或者更远?我问过自己,可我回答不出来。

  太阳从海湾对岸的青山顶升起来,那老兄挣着一张新鲜的脸蛋快活地冲我喊,嘿,天丙,你好啊!我懒洋洋地看了它一眼,没有回答它。我心情不怎么好,它能看出来。

  潮水正在退去,逐渐露出大片滩涂。我注意到,邻居们开始觅食了。数量最多的是勺嘴鹬,它们挺着白色的大肚子,晃悠着后颈上栗红色辫子,用夸张的扁嘴在海水里胡乱扫动,吞食水藻和螺蛳。后脑勺上梳着同样漂亮辫子的小白鹭就比勺嘴鹬聪明得多,它们迈动轻盈的黄色细腿,在浅水中飞快地跑来跑去,追逐食物。最搞怪的要数翘嘴巴的青脚鹬,它们在滩涂上来回奔跑,显得慌里慌张,真是沉不住气的家伙。琵嘴鸭就老练多了,黑背白腹的它们离开滩涂,在红树林外的水面上划动,扁嘴大吃洄游虾,独享美味。稍远处,一些缩着脖子的大白鹭正沿着海面朝这边飞来,它们从高处超越一队有着巨大囊袋,缓慢在海面滑行的卷羽鹈鹕,你可别小瞧这些行动缓慢的伙计,等它们一到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猎食大军。

  看着邻居们进食的忙活样,我还真有点饿了。这不是什么难事。我身下是红树林,一个贮藏着丰富佳肴的大厨房,那里的树干上攀附着打着瞌睡的树蛙、牡蛎、藤壶和黑荞麦蛤,树叶上黏着傻呆呆吮吸露水的肥美蜗牛、玉螺、滨螺和蟹守螺,它们是开味的餐前点心。林间浅水中有更多的美味——莹虾、毛虾和磷虾,筛目贝、栉孔扇贝和糙鸟蛤,马蹄螺、凤螺和粒核果螺,如果觉得不够,水下底泥中还有文蛤、泥蚶、西施舌和红树蚬。我还可以去滩涂上,那儿是海蟹的天下,长着关公脸的关公蟹,长着和尚头的和尚蟹,手脚凌乱的梭子蟹,胸甲发达的褶痕相手蟹,它们脾气可大了,从早到晚都在滩涂上气呼呼来回穿梭,也不知道谁惹了它们。它们不对我的胃口,通常我不会理它们。正餐?一般我不在红树林中捕食,虽然虾虎鱼、美肩鳃鳚、斑头舌鳎和海鳗会顺着涨潮的海水游进红树林中觅食水蚤和硅藻,我愿意吃多少都行,可是,我不想把巢穴附近弄得一塌糊涂,我会去海上捕食。

  太阳正在快速升起,那老兄忙着呢,它打算把伟大的光芒洒遍每个角落。我朝远处看了一眼,乐了。红树林边缘,开满紫色花朵的海刀豆和叶茎娇嫩的阔包菊中,啄花鸟阿嚏正带着两个刚长出猩红色毛羽的孩子灵巧地飞来飞去,用尖喙捕捉昆虫。

  阿嚏是我真正的邻居。说起这事,还有一个故事。开春的时候,我在岸边闲逛,看见一只从米埔那边过来的虎头海雕正在追逐阿嚏,要知道,这可不公平,阿嚏是欧亚大陆个头最小的鸟,它只吃花蜜和昆虫,没惹着谁。我朝那位凶巴巴的老兄喊,嘿,你这家伙,它怎么你了?要不咱俩练练!我觉得我疯了,那位老兄是海湾中个头最大的家伙,我根本不是它的对手,说起来,我还挺羡慕它们配偶之间坚贞的感情,它们从来不始乱终弃,我真没想和它练。好在那只虎头海雕气量大,它不屑地朝我看了两眼,放开阿嚏飞走了,而我却被它那两眼看得沮丧得要命,一整天都不好受。

  结果你知道发生了什么?第二天早上一醒来,我发现阿嚏在我巢穴下忙碌,来来去去叼一些草棵和花序。我乐了,这小家伙知道感恩,可我和它没长同样的胃,我不沾素。我把脑袋探出窝说,嘿,阿嚏,干吗不捉条大个的旗鱼来孝敬我?说完我哈哈大笑,笑得喘不过气。阿嚏的个头还没一只长尾虾大,别说大个头的旗鱼,一条虾它都叼不起来。阿嚏怯怯地停下来,仰头抱怨地看我一眼,没有理我,仍然忙碌着。我饶有趣味地看它玩什么游戏,你猜怎么着?接着它收罗来一些蜘蛛网,用唾沫打湿蛛丝,把草棵和花序一点点粘起来。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大声问,阿嚏,你在干吗?我可不和你玩绣球。阿嚏还是不理我,它好像打定主意不和我说话。我很快看出来了,阿嚏把那些草棵和花序粘成了一个小小的窝,悬挂在我巢穴下面。我明白了,阿嚏是要和我做邻居。这让我又好气又好笑,哪有啄花鸟和鱼鹰做邻居的?

  几天之后,阿嚏带来一只羽毛鲜艳的啄花鸟,打眼一看,就知道它俩情投意合,是那种关系。阿嚏和之前一样,还是不和我说话,也不让女友和我说话,只要我探头去看它俩,阿嚏就连忙紧张地把女友藏在小小的翅膀下,好像不想让我知道它有个窈窕美人儿。我知道阿嚏为什么那样。我偶尔会脑子发晕,捕食其他鸟类,那些红嘴鸥、琵嘴鸭、鹊鸲和白胸苦恶鸟,它们都躲着我,让我十分沮丧。其实它们完全不必这样,我的食谱非常丰富,海湾里的鱼虾足够我享用,树林中还有吃不完的陆地蛙、老鼠和蜥蜴,我根本不用看它们,可这怪谁?都是我自己闹的。

  很快,阿嚏有了两个孩子。我想告诉阿嚏,我不介意它有温存的伴侣,它俩完全可以把可爱孩子带到我的巢穴来,我会送小家伙们肥美的石斑鱼……不,它们不吃这个,我可以送它们榄钱果……这个也不行,榄钱果对它们来说个头太大。我觉得还是让阿嚏照顾它们吧。我主要是想告诉阿嚏,我也有过孩子,比它多三个,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向阿嚏开口。我们就这样成了一言不搭的邻居。

  阿嚏虽然不和我说话,但它非常勤劳,每天都带两个孩子在灌木丛中学习觅食,它是个称职的爸爸。我爸爸?被人捉走了。

  那些和儒艮长得差不多的人类,他们不会飞翔,不会使用羽毛,没有方向感和耐力,视力和消化能力差,行动速度慢,声音乏味,可他们贪恋海里的食物,缺了盐就活不了;他们会一点点游泳和潜水,因为肺部脆弱,皮肤不能长期浸泡在海水里,所以一直在训练鸬鹚为他们捕鱼,现在,他们捉到了真正的鱼鹰。

  我找遍整个海湾,终于找到了爸爸。我去看过它,在夜里。那些人的心是石头长的,他们剪去了爸爸的翅膀,用一条细铁链绑住它的腿,拴在屋外的竹架上,用饥饿熬它,然后用槁草勒住它的脖颈,把它赶下水去捕捉鳇鱼。爸爸被他们折磨得十分憔悴,它对我说,孩子,人很优秀,可他们管不住自己,你要原谅他们。我试图把拴住爸爸的铁链啄断,用尽了办法,却没能做到。要知道,爸爸是海湾的骄傲,它不是那些打小被饲养出来的鸬鹚,它不吃不喝,也不为人捉鱼,就这样,最后活活把自己饿死了。

  太阳转过树干阴面,向中天升去,时间到了。我站起来,离开巢穴,跳上枝头,振翅滑到一片银叶树上方。一条蓝光闪闪的宝刀鱼在浅水中露出颀长的脊背,这让我空空的胃里咕噜了两下。但我没有逗留,在宝刀鱼上方用力拍打了几下翅膀,擦着觅食的同类升上空中,向海上飞去。在我身后,银叶树红色的花瓣大片坠落下来。

  我之前说过,整个秋天和冬天,我每天都要飞去海湾上空,不捕食,不滑行,而是迎风悬停在高空,监视海面。我看着我原生的家园。知道什么叫原生?天生的,符合自然的,没有经过任何外力改变的,就像我,就像这片海湾,人类不是,他们从别的地方来,可他们不断在海湾折腾,填海造陆地,在海底铺设电缆,在海上建造大桥,在海边建港口、盖大厦、修建道路、开辟公园,折腾了几十年,一刻也不肯停下来;大片的红树林被砍伐掉,丰饶的潮间带消失了,湿地面积越来越小,海湾被糟蹋得不像样子,可是,他们变得越来越贪婪。

  我飞到了海湾上空。我的目标是停泊在邮轮港口的那艘勘探船,这会儿它正在驶出港口。我知道它要干什么。人类打算在海湾中开挖一条新的航道,在海湾北岸建造两座码头,把观光客带到我和我同类的居住地来。几十年来,他们占据了大半个海湾,把每一片海域、每一寸土地都据为己有,我和同类委屈地生活在北岸一角,我们的保留地已经很小很小了,小到我们和他们差不多脸凑着脸了,他们还嫌不够,不打算把最后一小块原生林和滩涂留给我们,现在他们要来看我们,带着他们的儿女、父母和伴侣,脸凑着脸看,冲着我们滴着海水的翅膀大声尖叫,快瞧呀,瞧它们的翅膀,瞧它们的羽毛!这会让他们开心,让他们觉得生活无限美好,现在他们正在这么做,把我的家园彻底毁掉。

  我盯着那艘相貌怪异的勘探船,现在你知道它是谁了,一个钢铁制造的窥探者,负责采集如何和我们鸟类脸凑脸的数据。它在海上行驶的时候,我不会打扰它,哪怕它将毫不在意我和我的同类的存在。在它进入海湾北部后,我会跟上它,如果它穿过海湾大桥,接近我的家,我就会从空中俯冲下去,从它的驾驶舱和工作平台上掠过,警告它。我会做出一套奇怪的动作,剧烈地晃动翅膀,让自己的飞行姿势摇摆不定,不断地往下坠落,在接近勘探船甲板之前拉起来,同时发出“切利、切利”的尖锐叫声,这本来是我在遇到比自己厉害的家伙袭击时使用的,为了分散天敌的注意力,把它们引开。

  我知道这么做没有用,我无法把它引开。考警告过我,除了人类自己,没有谁是他们的对手,考让我尽量离他们远一点。我觉得考该出现了,最近它一直沉寂着,它想告诉我什么?我知道我那样做一点用也没有。

  可我才不管那么多,我向勘探船冲过去,船上的那些人从下面仰头看我。他们穿着洁净的工装,好几个人把手中的烟头弹进海里。看得出来,他们不希望我出现在他们面前,我有勇士般高贵的头颅,白色战袍般的覆羽,展开的狭长翼翅像一对凛然的盾牌,胸前被风吹奓开的飞羽像勇士的护心镜,他们讨厌这样的我,他们希望谁也别来打扰他们。

  我继续尖锐地叫喊着,叫喊着,从他们头顶掠过。听见我的报警,在海上追逐浪头的夜鹭、苍鹭和池鹭纷纷惊慌失措地飞向高空,凤头潜鸭则扑打着翅膀离开水面,向岸上逃遁。我紧接着掠过船头,有个在船头和同事调情的家伙差点没把手中的采集器掉进海里。我从海面上拉起,升向空中。我大声叫喊着,给自己鼓劲,直到升上高空再转身,再度向勘探船扑去。

  考还是没有出现。我想象考这个时候来到我身边。我希望它别沉默,别劝我离开海面。我希望它和我一起向勘探船俯冲下去,它在我耳边大声喊,天丙,别让他们夺走你的家园!我知道考会这么说。考它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是为我自己,我是为了小另。

  我说了,我在湾区朋友很少,呴呴算一个,可它去年失踪了,它的妈妈到处找它,可它不见了。小另是我另一位朋友,最好的朋友,它是一个候鸟家庭的孩子,一只既美丽又神气的黑脸琵鹭。

  我第一次见到小另时,它刚出生不久,和家人一起飞来海湾。你要知道,它们非常好辨认,全身披着雪白色羽毛,黑色的面庞和琵琶状长嘴,身体颀长,举手投足姿态优雅;它们性格温和,生性淡泊而警惕,平时只和鹭类聚群,族群间却十分友爱,从不自相缠斗,反而经常亲昵爱抚。最奇异的是,它们交尾时,会彼此长颈交缠,嘴喙咬合,亲昵无比,交尾结束,雄鹭会直接从雌鹭身上腾身而起飞向空中,在天空中慢慢拍打着翅膀,为雌鹭跳一段美妙的舞蹈。只要它们一出现,整个海湾的鸟类都会停止飞翔,站在树上、岸边、水中,屏住呼吸看它们。

  那天我在滩涂上玩,一大一小两只黑脸琵鹭从远处飞来,大的脚上带着一只沉重的铁质鸟夹,飞行得十分艰难,小的那只惊慌失措,围绕大的飞来扑去。我发现了它们,看样子它们是一对母子,我知道它们遇到了什么,我说过我的一只脚是怎么瘸的。我非常痛恨那次经历,自从脚受伤以后,我就到处寻找那些该死的鸟夹,想办法毁掉它们。海湾里有不少伙计遭到过它们的暗算,有的伙计因此成了独腿,可它们都不愿意接近我。不愿意就不愿意,我才不要管那么多,要是它们全都来找我帮忙,我真的忙不过来。

  可那一次,不知怎么啦,我居然管起了闲事。我从岸边飞出去,在海面上拦住琵鹭母子。我大声对它们说,嘿,我能帮助你们,我知道怎么对付它!我担心它们不相信我,于是解释说,你们瞧我的脚,瞧见了?是我自己弄掉的!

  我把它俩带到岸边,为琵鹭妈妈卸腿上的鸟夹。我费了很大的劲,撬劈了一块尖喙,到底把鸟夹卸了下来。可是,我真没用,琵鹭妈妈受伤过重,它还是死了。

  考曾对我说过,一百年前,海湾是黑脸琵鹭的乐园,它们成片成片,不知道有多少。它们在滩涂上觅食嬉戏,太阳当顶后,飞去红树林中栖息,它们伸长美丽的脖颈,拖着长长的细腿从容地在海面和陆地上飞行,整个天空都会为它们优美的姿势让路。

  考亲自看到了那个场面,它声音颤抖地对我说,知道吗,天丙,那就是家园的样子!它告诉我,黑脸琵鹭和我们鱼鹰一样,在一亿年前变成了涉禽,可它们比我们脆弱,三十年前,它们剩下不到三百只,全地球的动物和植物都在为它们祈祷。那是什么情况?我闭上眼睛想象那个场面:天空被霾笼罩着,因为看不清,变成了灰蒙蒙的冰块,地球上很多地方都不适合小另家人生活,它们到处逃亡,非常孤独和害怕。可是,大家都在为它们加油,对它们喊,伙计,别放弃!那当中有和它们一样,没剩下多少的伙伴——聪明而温顺的白犀牛,胆子很小不敢见人的红狼,被人们叫作古猫的华南虎,还有美丽的雪莲、荷叶铁线蕨和鸽子树。小另的家人很了不起,它们艰难地飞越过脏兮兮的天空,飞过稠如泥浆的水域,整整飞了二十年,终于闯过了灭绝的危险,有了四千只伙伴!它们每年秋天飞来海湾,第二年春天再飞走,这样,它们当中的新生命小另,就有半年时间和我待在一起,我们可以尽情地玩耍了。

  那些人,他们疯了,他们的祖先在这儿生活了六千七百年,可没做什么糟糕的事,他们来了才多久?才四十年,他们在海湾四周填了挖,挖了填,把湿地中的树林砍掉,在水网地带填满水泥,大片大片的滩涂不见了,浅海的底栖生物快要死绝了,鱼卵和仔稚鱼少得不能再少,滩涂上的莲叶桐、红榄李和水芜花绝种了,生活在红树林中的水獭、穿山甲、果子狸、豹猫早已不见踪迹,一些种群稀少的鸟类不见了踪影,更多的鸟类正在迁离海湾,逃去别处。

  我知道我不能阻止人,我什么也做不了,他们力量太大,我早就应该离开这里。可是,眼看秋天就要到来了,小另和它的家人正在来这儿的路上,如果我不拦住那艘勘探船,小另和家人,还有其他鸟类,它们就得远远躲开海湾,去寻找新的迁徙路线和中转地——你应该知道,北半球的雨林正在快速消失,那是一场新的噩梦,如果那样,小另和家人就再也找不到栖身之处,我将失去最后一位朋友。

  我用力拍打着翅膀,从海面上拉起来,擦着勘探船升上空中。我不会和勘探船吵架,那不是它的错,它不像我,它是人造的,不听人的话人就会杀死它,我们存在的时间比人长,不能像人那样不讲道理。船尾搅起的浪花打湿了我的羽翅,我能嗅到海水中的油腥味。我朝高空升去,边飞边扭头四下看,想看到考它在哪儿。它应该出现,可它没有。

  我用力拍打着翅膀,向高空升去。我很难过。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天丙,别哭,别在海湾流泪,海湾对我很好,它是我和我同类的家园,它只是保护不了我们。我越飞越高,风将我脑后的针状羽紧紧抿贴在脖颈上,我的翅膀拍打到一缕云朵,将它击碎,细微的水汽推出很远。我看见远处的外海,我不知道那里有没有,有多少可供小另和家人栖息的迁徙带停留地,如果有,它们会不会很快驶来别的勘探船。

  好了,现在我已经飞得足够高了,我悬停在高空凌厉的劲风中,看身下那艘勘探船,它就像一粒鸟屎那么大,阿嚏的屎,啄花鸟的屎,而船上的那些人,他们根本不存在。我最后一次想到考,从我出生到现在,每当我孤独的时候,害怕的时候,考它都会出现在我身边,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可这一次,它没有出现,它抛弃了我,而我不能再回头,勘探船快要接近北岸了,我没有时间了。

  我让自己长久地悬停在空中,集中全部精力想,我是谁?我是谁?我是唯一存活下来的恐龙,是从陆地飞上天空的始祖鸟,比其他地球生命更在意自由,我是这样的天丙!我那么想着,感到双翅开始疼痛,疼痛感越来越剧烈。我的羽毛开始发生变化,发出呲剥的响声,快速变成紧凑的鳞片。我狠狠地啄了一下鳞化的翅膀,想缓解剧烈的疼痛,却发现我的尖喙也开始变化,那里长出了尖锐的牙齿。这不是一种舒服的体验,但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朝东南边的米埔森林看了一眼。我希望我的孩子们知道我在做什么,希望我的同类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艰难地收束起鳞化的翅膀,尖锐地发出鸣叫声,头朝下,向海面上那个奇怪的钢铁家伙俯冲而去。我的速度非常快,那样我就像一块即将消失的陨石。

  我,鱼鹰天丙,此刻我在北回归线以南,东经113°46′至114°37′,北纬22°24′至22°52′之间对开海域的海湾中,我向你们发誓,只要活着,我就会在海湾上空飞翔……

  作者简介

  邓一光,当代作家,现居深圳。出版长篇小说九部,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长篇小说《我是太阳》《我是我的神》等作品以七种语言翻译到海外。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首届冯牧文学奖、首届林斤澜短篇小说杰出作家奖、第二届国家图书奖、第三届人民文学奖、第三届郁达夫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