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孟小书:业余玩家(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11-25

  

  上半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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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过几天,鼓楼那家开了十几年的唱片店就要关门了。店里所有的唱片都打一折,有些旧点的CD都是论“摞”卖的。孙闯闯站在店门口,踌躇之际,忽然在地上看见了“扭曲的面孔”几个字样。他蹲在地上,把那张唱片捡了起来。这是乐队最后一次巡演的live,虽是盗版的,但老板标价很高。他欣慰地放了回去。

  该去看看子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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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开跑还有一个小时。扭曲的面孔乐队仨人都已经到了马拉松现场。烈日炎炎,柏油路面上的热气在蒸腾。子夜要求孙闯闯和大饼的装备都得跟上,无论跑得如何,穿得都得像专业的。到了现场,子夜很满意,确实很像那么回事。

  马拉松现场十分混乱,参赛者们跃跃欲试,相互切磋着跑步要领和心得。三人排在浩浩荡荡的队伍里,领完号码牌就已经累得一身汗了。子夜说,都这么半天了,怎么也没人跟咱们合影呢?大饼从兜里掏出了三个队标贴纸,说,把这都贴胳膊上,这样别人就知道了。孙闯闯说,我不贴,太傻了。不知道的以为咱们是这乐队粉丝呢。子夜想了想说,还是贴上吧,万一被拍到网上,对乐队也是种宣传。再说,说不定就有人认出了咱们呢?二对一,孙闯闯处于弱势,不得不从。

  子夜作为乐队主唱和队长,一直在给大饼和孙闯闯做跑前的心理辅导。

  “都打起精神来,一闭眼睛就完事了。”

  “哪那么简单?你看看这一个个的,浑身都是腱子肉。”大饼眯缝着眼睛,一直往周围的小姑娘身上看。

  “实在不行,你就盯准了一个姑娘,跟她屁股后面跑。”孙闯闯说。

  这仨人里面,子夜的体力是最好的。为了在台上边唱边跳,他给自己定了一个健身计划——每天晨跑五公里,除非头一天晚上喝大了。他们谁都不愿意承认自己老,但毕竟都是奔四张儿的人了,难免连蹦带唱几首,就开始喘。除了子夜,他们都说他是逆生长。大饼是鼓手,浑身上下就俩胳膊最有劲,每次只能打三首歌。大饼爱吃宵夜,所以体重总也减不下来。坐在一堆鼓中间,存在感倒是挺强的。每次演出,演到第四首他就得休息,一般都把抒情的歌插进来,或是子夜在台上讲两句,来个抽奖环节,调节气氛。但主要都是为了让大饼休息一下他的俩胳膊。别人都说,扭曲的面孔居然还搞粉丝抽奖,这两年真是越来越流行范儿了。孙闯闯是乐队的键盘,能站着演完一场演出就不错了。演出的时候从来不跳,就一直站着。时间久了倒也自成了一种风格,像是机器人、死人。但乍一看还挺起范儿的,颇具电子感。但跑马拉松这事儿,真能要了他的命。

  子夜来来回回地望着周围,时不时还捯饬一下头发。大饼东张西望地,一直在找那位跟他们碴架的男粉丝。

  “我这看了半天,都没见着那孙子人影。该不会是认,不敢来了吧?”

  “人这么多,哪那么容易找?再等等。”子夜说。

  “说实话,我都忘了那人长什么样了。”孙闯闯说。

  三人淹没在人群中,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

  “欸?你们说,怎么也没人找咱们签名呢?”大饼说。

  孙闯闯也向四周看了看:“你看这些中老年同志,有像听摇滚乐的吗?”

  “也有年轻的啊?你看这几个小姑娘,还都挺好看的。”大饼说。

  “这几个一看就是傻白甜。而且,你往人家屁股上看的时候能稍微含蓄点吗?”

  “欣赏女性之美,从来不需要含蓄。”

  在孙闯闯和大饼斗贫之际,大喇叭开始广播了,说是比赛还有十分钟开始,请各位参赛者各就各位。孙闯闯心不在焉,闷闷不乐。本来苏玲儿说好今天会来的。但现在也没联系上,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爱去哪儿去哪儿吧。

  比赛开始倒计时,发令枪一响,孙闯闯突然两眼一黑,天昏地暗。

  一个月以前,扭曲的面孔在一个能容纳100人的livehouse演出。据livehouse的老板说,演出的票只卖了一半。但当晚,几乎满场。一半的人是来看演出的,一半人则聚在旁边喝酒泡妞儿吹牛X。所以,这更像是一个大party,所有人都很放松,包括乐队的这仨人。

  前三首演完了,到了抽奖环节,子夜正要公布获奖人名单时,有一个狂热女粉丝声嘶力竭地喊着子夜的名字,另一名男粉丝就骂:傻X吧?别瞎喊。这时候子夜就在台上批评了那位男粉丝:咱们对女性还是要有起码的尊重,怎么能随便骂人呢?那位男粉丝像是喝多了,突然就急了,我看你也像傻X!大饼一下跳到子夜旁边,站在台上指着鼻子就骂那个男粉丝。俩人骂了一番,开始有打架的意思。

  大饼:“不服你上来!”

  男粉丝:“不服你下来!”

  “你丫上来!”

  “你丫下来!”

  最后,谁也没上来或是下去,旁边好几个人都在拿手机录视频,并没有拉架的意思。孙闯闯和子夜都觉得很丢人。子夜突然扫了下吉他,和孙闯闯对了个眼神,开始了下一首歌。大饼指着那位男粉丝:“完了你丫别走。”大饼坐了回去,抄起鼓棒一顿玩命地敲。台下又一片欢呼号叫,跟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这首歌比平时排练的时候更燥,主要是大饼更燥,像是要把所有的鼓都敲爆一样。大饼越使劲,子夜唱得就越卖力,最后都破音了。台下的粉丝也都疯狂地跳了起来,最后全场的人都挤到了台前,还有人跑到台上来“跳水”。但无论台上、台下怎么折腾,孙闯闯依然像个死人,没有表情地低头弹琴。他好像被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隔离了,里面是他的世界,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想什么呢?

  演出在后半宿结束了,子夜、大饼及livehouse老板等人一直喝到了天亮。孙闯闯演完就回家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孙闯闯被电话吵醒。是费主席。

  “别睡了!我X,你们丫火了!”

  “我知道我们挺火的。”

  “你们上了热搜,我X……”费主席激动地不停在说感叹词。“你快拿手机看看,微博、朋友圈、抖音,都刷爆了。全是你们视频。”

  孙闯闯惊醒,想到了肯定是昨晚跟粉丝骂街的事。不由得一直说:“完蛋了,完蛋了……”他后背一阵发凉。正如主席所说,真的满世界都是他们的视频。大饼在视频里骂人的样子狼狈不堪,像个汗流浃背的胖泼妇。子夜在大饼身后站着,几次试图劝架,未遂。孙闯闯在视频里的画面较少。而那位男粉丝一直都没出现。几个人在台上站着,显得特别傻。

  这时候苏玲儿的电话来了,她终于出现了。

  孙闯闯已经顾不上生苏玲儿的气,顿时有点蒙。

  “你们乐队可够牛的,现在哪哪儿都是你们的视频,这是要火起来的节奏啊!”苏玲儿直奔主题。

  “这有什么可高兴的,丢人丢大发了。这么多年白干了!”

  “这你不懂了吧,好多人想上热搜还上不去呢。”

  “你赶紧说说你,昨天不是说来看演出吗?你这人到底有没有点谱?以后做不到的事别随便答应别人。”

  “瞧给你气的,至于吗?昨天一姐们儿生孩子,特别突然,说生就生,我过去看她来着。”

  苏玲儿是孙闯闯女朋友,也许苏玲儿并不这么认为,但在孙闯闯心里,她就是他女朋友。而在别人眼里,俩人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他们在一起合合分分快两年了。苏玲儿是摄影师,和圈儿里这些人也都很熟。

  “别生气了,我一会儿过去找你。对了,我晚上要拍你们,《音乐派对》要用,估计也是想蹭热度。”

  “今天没空,我一会儿得找子夜他们去。今天还有排练呢。”

  “就拍两三张,拍你们排练照片也行。”

  “一张都不行!”说完孙闯闯愤怒地挂下了电话。

  昨天和子夜、大饼说好了今天下午排练,但此刻俩人都处于失联状态,不知在哪儿,想必昨晚上又喝大了,并且肯定还不知道现在发生的这一切。孙闯闯坐在床边上,一直刷着手机。网上的评论有好有坏,他没仔细看,也不敢看。只是随着视频点击量的提升,那种不好的预感就越强烈,他觉得乐队要完蛋了,自己也要完蛋了。心像一块巨大的铁,无限地下沉,沉到头晕目眩、浑身无力。他要见到子夜和大饼,立刻。

  下午时分,子夜和大饼纷纷醒了,看见孙闯闯打了二十多通电话以及诸多条的微信,也有点慌。几个人迅速纷纷赶到了排练室。令孙闯闯意外的是,子夜和大饼都特别兴奋,尤其是大饼,还大声读起了网友的评论。但孙闯闯听得出来,他都是拣那些好听或略带有讽刺的念。难听的话他都没念。子夜在一旁,继续刷手机。孙闯闯终于听不下去了。

  “行了,别念了。我就不懂,你们怎么能这么高兴呢?这不是什么好事。咱得想办法把这事平过去。”

  “怎么了,这还有一个特别逗的。说‘那个粉丝肯定特别丑,连个面都不敢露’。欸?那男的长什么样来的?我都忘了。老孙,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

  “欸!这男的在微博@咱们了,说‘你们丫也就会打嘴炮儿,下来我一挑三都没问题。年纪一把了,还在台上嘚瑟,真难看’。”

  大饼急眼了,说非要弄死他。

  子夜让他冷静,大饼又说:“说什么都能忍,但这孙子说咱难看,就不能忍!”

  乐队微博账号是公用的,他们仨都能随便在上面发消息。大饼立刻上了微博,给那男的回了一条:“你要约在哪儿?你约哪儿我去哪儿!”

  男粉丝又立刻回了一条:“一星期后,北三环马拉松现场见!”

  仨人都傻眼了,不知道这是什么路子。围观网友又嗨了,纷纷在下面留言声称要来围观。大饼还在愠气,子夜若有所思的样子,像是在盘算着一件什么大事。孙闯闯站了起来。

  “大饼你不觉得丢人吗?”

  “等会儿,我觉得这是好事。咱们终于要走起来了。”子夜说的时候煞有介事,像真的就要走起来了一样。

  “这么多年都没火,最后靠骂街火了。你没想过别人会怎么评价咱们吗?你们是不是觉得特别有面儿啊?”

  “这事有这么严重吗?你别总上纲上线的。”大饼说。

  “就是的,你别这么悲观,这是大好事儿。而且我觉得这马拉松得去。不管能否跑下来,咱们都得去。”

  “没错,必须跟丫死磕到底。”大饼是个特别简单的人,不明白子夜在说什么。

  “要去你们去。我反正肯定不去。”孙闯闯起身要走,一下被子夜拉住了。

  “你等会儿,我知道你觉得这事特别傻,但你仔细想想,咱们乐队都组了三四年了,一直也没公司要签咱们。那种小酒吧的演出每次也没几个人听,这种日子还得过多久?反正我是觉得要熬到头了。咱们现在就要增加曝光率,再加上好好排练、好好写歌,作好充分的准备等着唱片公司在网上看见咱们。我相信,是金子都会发光的。”

  无论子夜怎么劝说,他就是无法认同。孙闯闯有种不好的预感,而且这种预感特别强烈。

  第二天,子夜把孙闯闯和大饼聚集到排练室,就这次跑全马的事开了一个会。他说:

  “不管跑成什么样,装备必须得专业,不能像以前演出似的,穿得稀里糊涂的。上了热搜,就意味着咱们已经被更多人知道了,而且见着那位先生,咱还得客气点,咱们是有素质的乐队。尤其是你,大饼,注意控制情绪,跑的时候暗地里较劲就完了。”

  孙闯闯从始至终没发表什么意见。那种不好的预感时时刻刻都在伴随着他,让他心里发慌……

  马拉松现场,孙闯闯当即晕了过去,被医护人员抬到了场地边上临时搭建的急救室。醒来的时候子夜和大饼也都在旁边陪着他。孙闯闯说:

  “怎么样了?跑完了?”

  “那孙子没来,咱们好像被玩了。”大饼说。

  子夜在一旁抽着烟沉默着,他不再用手机上网了。他知道,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孙闯闯把眼睛闭上了。

  2

  这件事过后,确实有几家livehouse请他们过去演出,而且演出费用也确实有所提高。在事业上算是一个小高潮。但也仅此而已,风波过去,小高潮也迅速退潮了。他们仍是一个毫无名气的乐队,迅速被人们遗忘了。子夜受到了严重打击,但他从来没表现出来,他坚决不能显出一副被击垮的样子,让别人笑话,让别人瞧不起。他强迫自己抑制住几近崩溃的情绪,依旧每天写歌,更新微博,喝酒应酬。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别人问起,他就“嘻哈”着打个岔就过去了。

  大饼没什么感觉,就是觉得被这孙子玩儿了,特别生气。但也没什么办法,权当是在网上火了一把,也没什么损失。而孙闯闯消失了三天,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反复思考着一件事,就是他是否要离开乐队。自从这件事发生以后,他觉得子夜、大饼离自己越来越远,并不是谁变得更好了,或者更糟了,只是有什么事,大家不再能像以前那样,奔着一个目标使劲儿了。他觉得,如果再不离开,这么下去他就会被耗干,直到毫无气力。

  这天,子夜在群里说晚上排练,大饼应和着,孙闯闯没回信。到了晚上,子夜和大饼都已经到了排练室,等了半个小时,只等到了孙闯闯的电话。孙闯闯把自己要离开的事告诉子夜了。其实子夜也早就有心理准备,他隐隐地感觉到,孙闯闯迟早都会离开的。但他还是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子夜一直压抑的情绪和孙闯闯离开的消息,彻底把他击垮了。他深深地把头低了下去,脖子后方的骨头高高凸起。大饼见子夜这副样子,停止了打鼓,坐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小声说:“子夜,没事吧?”子夜赶紧摇摇头。

  过了会儿,他控制住了情绪,说:“能跟我说说为什么要退出吗?”

  大饼吓了一跳,瞪着大眼睛看着子夜。

  孙闯闯想了想,说:“通过这次的事,我觉得你们应该换一个人。或许那个人能跟你们走得更远。”

  “我不是特别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指咱们对待这件事的态度。算了,总而言之,我们想要的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孙闯闯说得很抽象,也没再具体解释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子夜知道,孙闯闯这是又犯病了,那股子理想主义青年的劲儿又上来了:“老孙,这样吧,先别说走。还像上次那样,我给你放个假,时间长短你来定。等你调整好了,再回来。”

  孙闯闯明白子夜的意思,他是想给彼此一个台阶下。无论是一个多么不起眼儿的乐队,乐队成员离开都不是一件小事。如果此刻子夜同意,那么他们彼此之间的情分也就到头了。孙闯闯顺势答应了。这样也好,也好,孙闯闯想着。

  下午,孙闯闯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上费主席的画——女人裸露着上半身,下半是曼陀罗。花瓣肆意延伸到了墙壁上。孙闯闯的思绪就像这花瓣,没有头绪地肆意飘散。他前妻在四年前搬走了,因为这画前妻跟他吵了好几次,但也无济于事。那几次吵架的情景,突然历历在目。前妻嚷嚷一句,孙闯闯就接一句。他两只耳朵旁“嗡嗡”作响,像是幻听。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过神来,屋里寂静得让他坐立不安,忽然间又发现自己有种要哭的冲动。这是他离开乐队的第十六个小时。自己真的要离开了吗?一切都是那么虚幻。外面的阳光、和前妻刚刚的争执、马拉松、上热搜、退出乐队……他闭上眼睛,决定再去睡一会儿。

  在梦里,苏玲儿和他在一艘去往印度的船上,他们俩在摇摇晃晃的甲板上发了疯似的跳舞,莫名地特别开心。突然一个浪花拍在了孙闯闯的脸上,他惊醒,蒙蒙眬眬地发现苏玲儿真的就在眼前。她用一双冰凉的手糊在了孙闯闯的脸上。

  “吓我一跳,你怎么来了?”孙闯闯使劲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哈欠又说:“神出鬼没。”

  “我怎么不能来?”苏玲儿一下躺在了孙闯闯怀里,俩人抱在了一起,顺势折腾一番。

  事后,苏玲儿说:“我怎么觉得你今天状态不太对劲儿呢?”

  “我离开乐队了。”孙闯闯漫不经心地说。

  苏玲儿“腾”地坐了起来,一副惊呆了的表情:“你说真的呢?”

  “真的。”

  “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跟我商量呢?”

  “你来无影,去无踪的,你跟谁商量去?”

  “我天天给人家拍片儿去,都是干正经事呢。现在说你呢,你为什么要离开?子夜同意了?”

  “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呗,子夜算是同意了吧。原话是要给放个无限长的假期。”

  “那还有缓儿。你都不知道,未来乐队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你可别任性,歇几天赶紧回去。我真挺看好你们乐队的,肯定能红。”

  “是吗?那你预测一下,咱俩未来会怎么着?”

  “咱俩应该会结婚,并且有很多孩子。”

  “你喜欢孩子?”

  “不喜欢,随便那么一说。”

  孙闯闯看着天花板上半裸的曼陀罗女人,突然觉得此时此刻的场景和心情似曾相识。他前妻似乎也跟他说过类似的话。外面突然电闪雷鸣,下起雨来。夏天的雨总是这么的不同凡响,来得快,去得也快。孙闯闯看了看表,此刻是晚上九点了,离开乐队已经一天了。他突然很低落,他不知道没了他的乐队会变成什么样。他不敢问子夜未来有什么打算。他觉得自己特别混蛋。孙闯闯用力抱着苏玲儿,苏玲儿憋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你千万不能再离开我了。你要是不在,我该怎么办?”

  苏玲儿听完这话,立马就了。无论孙闯闯说的是真是假,她都要立刻离开他。孙闯闯抱着苏玲儿不知不觉睡着了。苏玲儿小心起身,久久地看着睡着了的孙闯闯,给他写了一张字条:我这人没什么安全感,也给不了你安全感。不是有一句话叫“他人即地狱”吗?我觉得我自己就是那个地狱,我总想让身体的那个怪物出来,出来跟我聊聊。我不想再耽误你时间了,咱俩还是算了吧。

  等孙闯闯再醒来的时候,苏玲儿已经走了。孙闯闯这次没太伤心,只是觉得自己很失败。他已经受够了苏玲儿动不动的“失踪”,分了也好。至于乐队,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子夜和大饼,但如果继续待在乐队里,他将会变成一个只会弹琴的工具或是摆设。最坏的结果就是到最后连子夜和大饼都会嫌弃他,直到被乐队开除。一想到这,他还不如去死。主动退出是最好的方法,但此时此刻,除了逃避,他不知道应该做什么。离开一段时间,让自己忘了苏玲儿,忘了乐队,忘了子夜和大饼。

  孙闯闯立即收拾包裹,随便捡了几件衣服塞到包里,直接去了火车站。本来想去成都,可当天的票都卖没了,只好买了张先去天津的车票。上了火车他给费主席发了一个信息:我出门几天,家里的金鱼隔三岔五的帮我喂一下,钥匙藏在门口自行车车筐里了。还有,我离开乐队了……

  3

  子夜上一次给孙闯闯无限期的假,是因为苏玲儿。

  苏玲儿是个摄影师,而且相当的著名。她拍过很多有名的作家、艺术家和做音乐的人。音乐杂志上,几乎每期都有她拍的照片。但苏玲儿并不是很在意名气之类的事,她喜欢在这个圈子里混,也喜欢拍照,喜欢摇滚乐。苏玲儿比孙闯闯大一岁。在她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就喜欢摄影。由于工作原因,她年轻时候结识了一个当年很火的乐队主唱,没过多久俩人就在一起了。后来,她就进入了这个圈子。再后来,她就认识了孙闯闯。

  苏玲儿是那种跟男人上完床,就当没这事发生过一样。孙闯闯那会儿觉得跟苏玲儿上过几次床,她就是属于自己的了,但恰恰相反。他越来越不了解她了。苏玲儿从没跟他讲过关于自己家里的事儿,但话里话外的,他总觉得苏玲儿的父母已经不在世了。一个人漂泊了这么多年,她倒是习惯了。

  孙闯闯不能没有苏玲儿,她总是给他讲一些离奇的故事。这些故事有的是她从盗版书里看的,也有的是听别人讲的,也有的是自己瞎编的。孙闯闯曾经说:“我真想把你脑袋打开看看,里面还装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苏玲儿讲什么孙闯闯都爱听,她讲故事的时候,绘声绘色,学谁像谁。孙闯闯说,她应该去当演员,但苏玲儿说,我一面对镜头就害怕,所以她从来不拍自己也不让别人拍。孙闯闯觉得苏玲儿讲话的表情和语调都是那么的美妙。她就是孙闯闯的创作源泉,是他的天仙,是他的一切。没了苏玲儿,孙闯闯什么都干不了。

  他们是在一个livehouse门口的面馆认识的。那时候是冬天,夜里看完演出都饥肠辘辘的。俩人因面结了缘。后来知道,苏玲儿是一个摄影师,尤其喜欢拍人。她说她很早以前就知道扭曲的面孔乐队了,最喜欢的是子夜,嗓子简直太好了。孙闯闯点点头,同意苏玲儿的看法。苏玲儿当时对孙闯闯特别客气,说特别想拍他们乐队,不知道是否有机会。孙闯闯的自卑是与生俱来的,再加上自己的乐队也没什么名气。当苏玲儿提出要拍他们乐队的时候,孙闯闯一下就把头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使劲吃面。他边吃边说:“什么时候都行。”

  刚认识没多久,苏玲儿就成功地把扭曲的面孔给拍了。但苏玲儿那会儿主要是奔着子夜去的。照片上,孙闯闯永远都低着个脑袋,显得特别颓丧。而子夜和大饼就显得特别投入和自信。孙闯闯羡慕子夜的自信,但就是学不来。

  孙闯闯家在鼓楼西大街的一处平房里,苏玲儿喜欢在那儿拍照,孙闯闯就带着苏玲儿七拐八拐在小胡同里转悠着。

  苏玲儿:“你家到底在哪儿啊?跟迷宫似的。”

  孙闯闯:“就这一条道,往死里走就到了。”

  又拐了一个弯儿,孙闯闯指着斜对面的房子说:“就这,记住了吗?”

  “记住了。”

  之后苏玲儿又来了他家附近几次拍照,就这样,俩人就好上了。刚好的那几天,俩人如胶似漆,去哪儿都一起去。孙闯闯陪着苏玲儿拍照,苏玲儿陪着他去排练。可是没过几个星期,苏玲儿就受不了了。她突然说,“咱们这样不行,咱俩还是得分开住。我现在拍照已经没感觉了。我需要空间。”就这样,苏玲儿的行踪开始飘忽不定。起初,孙闯闯完全尊重她的选择,尽量不去过问她的事。可到后来,他就绷不住了,每天都要给她打无数个电话问她在哪儿。

  “你在哪儿呢?跟谁在一起?”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呀?”

  “我就是想知道。”

  “在外面呢,和朋友一起。”

  “我去找你。”

  “不太方便,全是男的。”

  “好吧。”

  沉默了半晌,孙闯闯觉得他应该再说点什么。

  “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信?”苏玲儿又说。

  “嗯。”

  “为什么?”

  “我没什么可值得被骗的。”

  “你是大傻子吧?”

  苏玲儿像是笑了一声,挂了电话。孙闯闯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反正她说什么孙闯闯都愿意相信。

  苏玲儿消失的那一年,孙闯闯像个神经病一样。一星期不出门,或是一星期都在外面飘着,连家都不回,夜里泡完吧,直接去费主席家里住。或是花200块钱给大饼,让他介绍姑娘。那一阵,大饼也被孙闯闯差点逼疯了。给他介绍所有的姑娘他都不满意,有一次还差点跟一个姑娘打起来。弄得大饼也挺尴尬的。但孙闯闯依然不罢休,继续让大饼给他介绍姑娘认识。大饼说,我这儿真没了。孙闯闯说,我给你加钱。大饼说,你给我两千我都给你找不着。

  苏玲儿偶尔会更新博客,在网上发一些新拍的照片。她的行踪不定,照片和时间对不上,很混乱、很随机。有时会发一些在缅甸的照片,有路人,也有她自己。孙闯闯想,这是谁给她拍的呢?镜头里充满着暧昧。有时候也会发一些旧照片,照片上的人很多都是熟悉的面孔,其中就有他自己。看到那些成了名的面孔,孙闯闯就会想,你是不是又跟他们睡了?她有时候又发在俄罗斯、内蒙古、成都、印度还有不知道是哪儿的小城镇,她从来不拍自己。

  苏玲儿偶尔也会在网上发一些她写的小说,或是诗歌。

  有一次苏玲儿发表了一篇小说,里面有孙闯闯的影子。他看了好几遍,越看越觉得写的就是自己。

  苏玲儿,你到底在哪儿呢?

  苏玲儿,我想你了。

  她消失的那段时间,孙闯闯总找费主席喝酒。费主席告诉他,苏玲儿恐怕是一个永远都不会受伤的人,她把自己保护得太好了。但孙闯闯还是很难过,说自己就能保护她。费主席说,你拿什么保护她?孙闯闯说,他会努力写歌,努力做音乐。费主席一听就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子夜叫孙闯闯去排练,他说状态不好,要休假。子夜问他什么时候能调整好,他说,不知道。我要无限期地休假。那一阵子子夜和大饼也很无奈,想重新找个键盘,但又没有合适的人。满大街都是键盘,可合适的人就是找不着。别人都以为他们乐队解散了。

  没过多久,孙闯闯彻底消失了,谁也找不到他。

  又过了很长时间,他回来了。他去了趟印度的gowa海滩。这个漫长的假期总算结束了。

  4

  “热搜”事件虽然过去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响动。最近的确有几家唱片公司给子夜打了电话,但这几家公司不是闻所未闻,就是野鸡公司,要不就是有特别瞧不上眼的乐队在旗下。直到早上迷乐公司打来了邀请电话。子夜相当兴奋,立即联系了孙闯闯和大饼。这是孙闯闯离开北京的第三十五天。孙闯闯接了电话,电话中声音很嘈杂,偶尔还有鸣笛声,这鸣笛声特别像火车的声音。想必还在外面飘着呢。子夜问他在哪儿呢,什么时候能回来?孙闯闯那一头的信号不好,有一句没一句地大声嚷着。其大意是他也不确定。子夜给孙闯闯发了一条信息:速速回京,迷乐公司要签咱们了。孙闯闯没回信,不知道是信号不好,还是不想回。子夜又发了一个很长、发自肺腑的信息,让他赶紧回来,他们需要他。

  大饼跟子夜相约,一个小时后到排练室。俩人见面后只是不停地抽烟,接下来该怎么办,两人都不知所措。对于三缺一的他们来说,接到迷乐公司的电话或许是个坏消息。子夜和大饼都有种预感,孙闯闯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但谁也没有说出来,谁也不敢说出来。子夜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他对大饼说:

  “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换回老孙。如果他能回来,我一定死死地抱住他。什么都听他的。”

  “别这么想,又不是没了他咱就玩不转了。”大饼有点生气。

  过了许久,子夜说:

  “你不懂。”

  排练室里乌烟瘴气,墙上贴的海报和他们演出时的照片变得很朦胧。俩人躺在沙发上,像是在等死。这时候,门开了,是苏玲儿。子夜使劲看了半天,一下从沙发里弹了起来,像是见着亲人般。

  苏玲儿捂着鼻子:

  “还以为你们这儿着火了,这是抽了多少烟?”

  “你知道老孙在哪儿呢吗?”子夜着急忙慌地问。

  “我不知道啊,还想问你们呢。”苏玲儿捂着鼻子,把门敞开散着烟味,并试图找出一个落脚处。

  子夜一下又蔫儿了:“那你干吗来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刚在附近拍完片儿,就说过来找你们待会儿。”

  “那你随便坐吧。”子夜又说。

  “怎么了?为何如此消极?听说迷乐公司要签你们了。”

  “消息还挺灵通的。”大饼说。

  “那必须的。”

  “你有这跟我们聊天的工夫,能不能把老孙给弄回来?”子夜说。

  “他跟我没关系了。”苏玲儿说。

  “什么叫没关系,他走了不都是因为你?”子夜试图把锅甩在苏玲儿身上。

  “你可真逗。你们真不知道老孙走是因为什么吗?”

  屋里突然安静了。子夜和大饼都不再抽烟,期待着苏玲儿接下来的话。

  “他是对你们太失望了,不想玩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大饼刚稳定下去的情绪,又高涨起来。

  “就是我表面的意思。你们自己体会体会吧。劝你们赶紧再找人吧。”

  说完,苏玲儿摔门就走了。大饼气急败坏地想追上去,被子夜拉住了。

  苏玲儿带着一身的烟味儿跑出了排练室,随便朝着一个方向走,边走边哭,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孙闯闯到底是为什么走,真的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吗?她也说不清楚。只是此时此刻,她很想孙闯闯,特别地想。

  然而,此时此刻的孙闯闯正坐在前往大理的绿皮火车上。五点到大理,看完梭子乐队的演出,再与他们吃一顿火锅,喝点酒。他心里什么都没想,毫无牵挂,一直望着不断向后的风景。子夜、大饼、苏玲儿和费主席,这些人他好像全都忘记了。孙闯闯觉得此刻自己是在一条飞驰的绿色巨蟒的腹中,特别安心。他靠在窗户边上,睡着了。

  到了大理已经晚上了,看了看时间,这个点直接赶到梭子演出的livehouse那儿,正好。此刻livehouse已经挤满了人。一百张票很快一扫而空,最后老板一高兴,就让所有粉丝能挤的都挤进来。孙闯闯越过了重重人群,挤到了休息区。见着乐队的四个人,特别高兴。没多久,孙闯闯就把自己喝大发了。经纪人一直拦着他们别喝多了,但梭子主唱见着孙闯闯也是很兴奋,以至于无法控制自己了。最后,临上台,乐队几个人喝得迷迷糊糊,但反倒在台上的效果特别好。台下粉丝全炸了锅。孙闯闯喝多了,又加上一天的奔波,直接在后台休息区的沙发上睡着了,睡到不省人事。再睁眼睛时,是演出结束后了。十一点左右,乐队四人又把他围上了。

  孙闯闯醒了酒,几人又转场去了另一个能坐下来聊天的地方。

  大理是孙闯闯这趟无目的旅行的最后一站,梭子乐队也是他最后见的一波儿人。他自己其实没什么计划,只是觉得是时候该回家了。他将在外漂泊的这段时间称之为太空旅行,在一个自己设定的虚无世界里肆意飘荡。临出发前,他认为自己可以思考或是想清楚一些事情,又或许可以将自己前段混乱无序的生活,梳理一通,但最后发现,事情远不是他想象的那样。这只不过是一场毫无意义的逃离。

  孙闯闯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子夜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孙闯闯知道子夜找他无非就是再说一次迷乐公司要签约的事。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给子夜打了回去。

  “总算找着你了,现在有一个特别紧急的事,你可仔细听好了。迷乐公司要签咱们了,以前你怎么任性都行,可这次你得认真一点。”子夜说。

  “嗯……”孙闯闯发出了一个沉闷的声音。其实昨天在火车上,子夜的那通电话,孙闯闯听清楚了,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这不就是机会吗?乐队一直等待的机会,可是这个算是自己的机会吗?他犹豫了。

  “我也不知道。我跟你说了,我现在特别拧巴,就是怎么着都不行。我得再需要点时间调整。”孙闯闯说。

  “老孙,你都调整一个多月了。我不知道还要等你多久。我也……”

  “你也不想等了吧?”孙闯闯打断了子夜的话。

  子夜停了片刻。

  “你犹豫了?”孙闯闯又说。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现在没有时间让你犹豫了,一切都准备就绪了,终于有公司要签咱们了。咱们等了这么长时间,机会终于来了,我不想就这么放弃。”

  “子夜,我想这就是咱俩最大的不同。你的目标,你在追求的东西都很明确。现在,你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我为你高兴。但,你知道吗,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我做音乐到底是为什么?可我越来越迷茫,有时候觉得音乐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我身体结构的一部分。写歌、听歌是一个特别理所应该、顺其自然的事。我压根就不想让公司签,有公司要签,这事我一点都不高兴。写歌、发专辑、巡演,我讨厌这些事。还有,我必须要告诉你,那次马拉松的事发生了之后,我就突然有种感觉,咱们早晚会分开。”

  子夜有点蒙,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怎么没太明白你意思呢?你在等什么?你玩乐队是为什么?跟我们耗这么长时间又是为什么?你是觉得做音乐自娱自乐最有劲呗?”子夜说。

  “我也不知道我要干吗。”

  “我再问你一遍,你已经决定要离开了吗?”

  “是。”

  “那我再跟你说得明确点吧,直到现在外人都不知道你走了的事。迷乐公司也是冲着咱们仨要签约的。乐队要是换了人,我不知道人家还愿意不愿意签。所以,看在这么多年情谊的份上,你先回来,咱仨先把约签了。回头你再找个理由,跟公司好好说说,你看行吗?”

  孙闯闯冷笑了一下,想了想:“子夜,我挺佩服你的。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这么冷静和理性。”

  “所以你是答应了吗?”子夜没心情听孙闯闯对他的人格总结,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孙闯闯的答复。

  “第一,咱不能骗人家。第二,这属于违约。”孙闯闯又说。

  “一切后果,我担着。”子夜信誓旦旦地说。

  “行,可以。我今天就回去,晚上到北京,明天就能跟你们去签。”

  孙闯闯挂了电话,坐在小旅馆的床边上。或许这也算是对子夜和大饼的一种补偿吧,签完约,我们也算是两不相欠了。这样挺好。

  在外漂着的一个多月,苏玲儿似乎已经淡出了孙闯闯的生活。可当火车刚一进到北京站的时候,苏玲儿好像一下子又回来了。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她。

  孙闯闯翻了一圈联系人,给费主席打了过去,告诉他自己回京的消息。费主席这一个月把自己藏在了工作室里,犹如自我隔离般地涂涂画画,眼睛越发的干涩。得知老孙回京,立马放下了手里的颜料,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出了门。外面虽然有些阴天和霾,但对于不怎么出门的他来说,这含蓄的阳光足以让他睁不开眼睛了。他边走边咳嗽,丙烯的气味让他气管和喉咙干涩,他走起路来,真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费主席赶到孙闯闯家里的时候,孙闯闯正好洗完澡,香气扑鼻,他见着费主席就说:“你丫也太臭了,这几天没洗澡吗?”

  “也没几天。”费主席顺势走到冰箱前,翻着里面的吃的,可孙闯闯离家一个月了,冰箱里除了几听啤酒,空无一物。费主席又把冰箱门关上了。费主席肠胃不好,从来不敢喝冰啤酒。

  “你可真行,给我留了个字条儿就走了。”费主席说。

  “前段时间状态特别差。”

  “你真决定离开乐队了?”

  “之前本来还挺犹豫的,但你知道子夜这孙子昨天跟我说什么吗?”

  “什么?”

  “他说,迷乐公司要签乐队。但对方不知道我要走的事,所以子夜告诉我,要走也得假装跟他们一起把约签了,回头再走。”

  “这能行吗?这不是骗人呢吗?”

  “谁知道呢,子夜说他回头给我找个理由。”

  “你答应了?”

  “答应了,就算是我对子夜的补偿吧。我离开乐队也确实挺自私的,没想过他们未来会怎么办。但我真的待不下去了,我是彻底看透子夜了。”

  “也没什么的,人各有志。”

  三伏天,费主席手里捧着一杯温热的茶,呼呼冒汗。他皱着眉头,捧着杯茶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老半天,孙闯闯都要忘了这个话题,费主席突然说:“子夜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似乎魂儿已经飘走了。

  “谁啊?”

  “邓科。”

  “邓科是谁啊?”

  “一个制片人,做电影的。之前坑过我一朋友。那人也是,头脑特别清晰,有原则,没底线。他的名言就是,我是制片,不是人。”

  孙闯闯瞪大了眼睛,听得津津有味,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人后来怎么了。

  “这人现在挺牛逼的,做了好几个电影。之前上映的《鸟人》就是他拍的。你知道那电影吧?拍炎亚纶的那个。”

  “废话,我看了两遍,痛哭流涕的。拍得真好,但那电影的气质跟你说的这个邓科,明显不符啊?”

  “后面的事儿深了,邓科抢了别人的本子。”

  “这还叫有原则?我看是没原则、没底线。”

  “人家怎么没原则了,人家的原则就本着挣钱、成功、票房大卖的原则。人家的原则只不过跟你的不一样罢了。”

  “你还挺向着他说话,一口一个‘人家’的。”孙闯闯略显不高兴,费主席也半天没说话,茶已经不烫了,但还是一口口抿着喝。

  “所以我说啊,子夜这人野心挺大的,以后没准真能成事儿。我劝你再好好想想退出乐队的事。”

  “子夜跟他可不是一回事儿。况且子夜都在圈子里混多少年了,也没见他成事儿呢。”

  “那是时机未到。”

  “我觉得不是,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也是,你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家又是北京的,没什么经济压力。这么混着吧。”费主席说完,把手里没喝完的茶放到了桌子上,“我回去了,明天得交活儿。”

  费主席走后,他一直琢磨着邓科这人,他觉得有点意思。《鸟人》这电影他看了不止两遍,炎亚纶他认识。不止是认识,她曾经落魄那会儿漂在北京,住过孙闯闯家里,掏心掏肺地聊过几个晚上。没过多久,炎亚纶就自杀了。他总觉得邓科跟自己、跟炎亚纶有着点说不清的联系。但邓科是抢了别人的本子,抢了谁的本子呢,这就无从知晓了。

  这时候,子夜给他打了电话,说明天过去迷乐公司签约,穿得尽量体面点。电话中,子夜的语气很冷静,把事情清楚地交代后,就挂了电话。孙闯闯答应了。挂了电话,孙闯闯心里凉凉的。

  ……

  作者简介

  孟小书,女,1987年出生于北京。毕业于加拿大约克大学。著有长篇小说《走钢丝的女孩》,作品集《满月》。曾获第六届西湖•中国文学新锐奖,第二届《钟山》之星文学奖。《当代》杂志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