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空城之夜(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李黎  时间: 2020-11-19

  

  主编有话说

  本期头条推荐的是诗人、小说家李黎的两个短篇《空城之夜》《后尘之夜》。最近几年,李黎陆续发表了《饱食之夜》《书房夜景》《平安夜》《赞美之夜》《盘山之夜》《论坛之夜》等多篇以“夜色”为背景甚至主角的小说。

  在编者看来,李黎这一系列的“夜场”小说,不仅仅是他自嘲为“强行往自己身上贴标签,以期增加辨识度”的自觉写作,更是为此在的“城市文学”提供了一批颇耐品咂的范式文本。街道、办公室、酒馆、街头、车库……所有这些在白天再平常不过的场景,因为“夜色”的降临而蓄满故事的水温,记者、设计师、老板、白领、小摊贩、乡下来的中老年夫妻一干人等,交织出一幅路人、情人、夫妻、兄弟、买卖关系等一系列的人以及他们之间的猜疑、爱恨、冷漠、对抗的生动情景。所有人都成为夜晚的一部分,所有人的故事,都因为夜色的压迫而更加具有一种紧凑、鼓胀、挣扎、敌视的危险感和神秘性。也许所有的结局都是一声叹息,一片虚无,但在李黎颇具诗性的文本结构和诙谐的语言机锋下,“夜色”终究包裹不住人性赤裸的本色,反而变得更加明亮起来。夜色或许承载了李黎对“现代性”这一庞大而迫切命题的(调侃式)思考,也是和乡村经验的告别。

  一次饭局就像一次长跑,有启动,有加速,有难熬,然后结束了。现在,我们就身在饭局。几个人从四面八方赶到一家饭店,然后一推门,进来,坐下,看看两边。于是饭局开始了,寒暄开始了,话题启动了,话题加速了……

  马伟伟恶狠狠喝下一大杯啤酒说,第一次进城,感觉很不好,觉得自己像一只鸡,钻进大操大办的酒席,害怕得要命。

  你是说你上不了台面?但是你当时才十五岁,怎么会有上台面的念头呢?我继续问他:你这个第一次进城的感觉,是你现在总结第一次进城时的感觉吧……

  行了行了,喝酒吧你!马伟伟不耐烦地端起酒杯打断我。

  我缓和一下说,不过你说得对,我第一次进城也感觉像一只小鸡。

  我们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把不舒服的回忆及其尴尬的细节全都包裹起来。我们在座的五个人,多年的朋友,都是郊县的。这是我们的共同点之一。因为每个人都会遭遇第一次进城,此事注定要被我们反复提起,但又不能说得头头是道。当然,第一次指的是能清晰记得的第一次,记不得的不算,比如我生下来不久得了百日咳,屡屡被抱到儿童医院,这不算进城。我不能说我三个月大就来过南京了,除非我打算用此事来自我讽刺。

  这次吃饭,是我专门请罗皓然,请酒赔罪。三天前,我们几个人约好了吃饭,还有几个不熟悉的朋友——这是我们的固定饭局,如果很多年之后你看到一些关于“周四饭局俱乐部”的记录,那就是指我们的饭局。我们现在做的就是制造一点日常生活的乐趣,没有自豪感,也不至于懊丧。这次轮到我组织及买单,但大家突然忙了起来,不能来了。我和马伟伟商量后,决定本周取消,顺延。但我忘记通知罗皓然取消吃饭了。那是下午五点的事,我正忙得不可开交。因为太忙,所以所有的事情都变得不再重要,失去了它们该有的分量和严肃性。我身在一个叫作“忙”的大房间里,对待所有的事都没有敬畏,也做不到停顿了。之前我发消息通知罗皓然晚上吃饭时,他没有回复我,这大概也是我忘记通知罗皓然饭局取消的原因。结果,一贯饭局迟到甚至会临时玩消失不见的罗皓然,早早就来了,坐在我预定的包间里,孤零零一个人。包间在他的注视下越来越大,他也感觉自己的座位在逐渐升高,仿佛自己即将被万众瞩目了。服务员过来招呼他,他说,等等。然后他打电话给我,手机没电。再打给马伟伟,知道了不吃饭的消息,他愣了一会,心想,这不是真的,是幻觉,我等十秒,要是还没人来,那就是真的,饭局确实是取消了,一点办法也没有。在这十秒里,他发了一个消息把我臭骂一通。然后他猫着腰,把鞋子拿在手里,像猫一样用肉脚走路,悄无声息地从服务员眼皮底下跑了出来。好几个服务员都看到了悄无声息的猫着腰的罗皓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以为是幻觉,就默默看着。罗皓然用他的辛勤劳动让双方都避免了尴尬。

  当我想起忘记通知罗皓然时,已经是八点多了,我心跳一阵加速,脸颊顿时火辣辣的,有点喘不过气来,呼吸急促,浑身发热……我赶紧给罗皓然打电话,但这时他的手机又打不通了。自从有了手机,就有了无数“你所拨打的手机暂时不在服务区或无法接通”。

  晚上十点多,当我还沉浸在先前的紧张刺激以及些许的失落中时,罗皓然打电话过来,语气非常开心,很活泼。这让我毛骨悚然,他嬉皮笑脸地和我说话,我紧张地回头看了看,他确实不在我背后。

  他说,你猜我遇到了谁,你猜我遇到了谁?你猜……

  你遇到了人。

  废话,当然是人了。

  除了人你还可以看到车啊,还有狗,可能踩到了树叶和塑料袋,肯定没被汽车撞死……他不耐烦地打断我说,我遇到了我父母,他们在一家饭店吃饭,感觉像是约会。

  我有点困惑。罗皓然猫着腰仓皇辞别饭店之后,带着怒气和与我绝交的冲动走在大街上。姓李的太过分了,他对着路灯这样想,对着汽车这样想,对着垃圾桶这样想。他甚至开始在脑子里搜罗我类似的恶劣表现,顺便把其他朋友的类似事件暂时算到我身上,目的就是为了在这个有限的晚上把我骂个够。老朋友就应该这样不留情面。

  然后,他就看到他的父母,面对面坐在一家自称“只做高档火锅”的某火锅店里吃饭。玻璃后面的他们,像是一对情侣在进行第二次第三次约会那样斯斯文文。

  罗皓然大喊一声,妈呀!

  罗皓然像讲八卦一样把看到他父母的事说给我听。我给他制造了麻烦,然而在这个麻烦中他又有了小小的奇遇,他觉得应该把这个奇遇带来的惊喜和我分享。

  分享完了,他反应过来,开始抱怨我取消吃饭也不通知他一声。我心里一惊,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我恨不得他破口大骂几句,这样我会有种还债后的轻松。但罗皓然不爱骂人,他命令我:你要再请一次,请我喝酒,请喝酒……

  于是,我们又坐到了一起吃饭,而且有了一个核心话题:罗皓然的父母为什么跑四十公里进城吃饭,吃得那么隆重、浪漫,并且不通知已经在这个城里扎根的儿子一声——顺带,我们谈到了自己的第一次进城,如开头所说。

  关于罗皓然父母为何“私自进城”,我们一共讨论了大约十个原因,这期间我们喝了大约十五瓶啤酒(其中的四五瓶被我们倒着拎起来,甩了又甩,确认里面没有酒了。为什么要用力往外甩?因为这段时间我们都没钱,这段时间之后怎么样又不清楚),抽了三四包烟,还涉及了很多话题,但都及时回到罗皓然父母这件事上来。罗皓然本人也贡献了三个方案,最后,我们逼着罗皓然去问个清楚。

  他说,我干吗要问?他们到南京来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你问了可以解惑。

  你问了可以了解中老年人在想什么。

  你问他们,他们也会问你,你们可以交流。

  早就不和他们交流了……罗皓然一挥手,然后像认输一样说,好啦好啦,我帮你们问。

  赵大雷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帮我们问,是帮你自己问。他们的现在就是你的将来!

  马伟伟继续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罗皓然的将来不可能有他们现在好。

  罗皓然眼睁睁看着话题在他头上盘旋不去,越摞越高,彼此纠缠,赶紧端起酒杯对我说:李黎,喝酒喝酒……你最近忙什么啊?

  我们都哄笑起来。我们几乎每天都有联系,三五天见一次,对这么熟悉的人说“你最近在忙什么”,等于对自己老婆说“晚上和我回家吧,好不好啊”?

  罗皓然,你方寸大乱!

  这时,我们看到外面有人在打架。我们坐在一扇大窗户后面,外面的来来往往我们看得很清楚。现在,这条叫作大方巷的巷子几乎空了,路灯的光线异常纯粹,不再被下班、觅食和闲逛的人切割成碎片。在这么单纯的光线下一男一女像从地上长出来的一样,一次性成长为成年人,充满了情感困惑,并且不能解决他们的情感问题,于是开始吵架、扭打。

  我们像看电影一样看着他们在几米开外动手动脚。他们争吵的声音中咆哮的那一部分我们能听到一点。那个男的,穿着中央电视台广告上经常出现的说是走向世界的西服,挥舞着胳膊,跺着脚,大概是在缓解被那个女人殴打的疼痛。他一边躲闪一边大声求饶,似乎还在据理力争。我们隐约听到他喊:我没有特权,什么都没有啊,一切都是你的,是我们大家的……女人气急败坏的样子,她完全不顾自己穿什么、怎么化的妆、挎什么包,只顾拼命打着她的冤家,嘴里喊着冤枉,过分,疯了,要我死啊……她狠狠地一拳下去,打在男人的鼻子上,同时喊出一句:这难道就是我的命?

  作为记者的罗皓然笑着对我们说:看看,这就是爱情。

  我们只是尴尬地笑了笑,谁好意思谈这件事呢。你好意思谈这件事吗,你不觉得这是极丢人的事?你还有脸高谈阔论吗?

  几个路人和附近工地的民工把吵架的一男一女给围住,有几个人站在窗外,站在我们的眼前,我们只能看到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后脑壳。后脑壳让人觉得虚无缥缈。赵大雷有点愤怒地说,怎么一会儿就来这么多人,挡着我们看热闹。

  男人被女人毒打,这个热闹很多人都没见过。

  陡然间,我们愕然地发现,短短几分钟后就已经成了男人在毒打那个女人,他只顾打,不说话,更不咆哮。女人只是在呻吟,伴随着拳脚,她间歇性地呻吟。她的声音是那么大,以至于我们隔着玻璃、巷子和人群都能听得到。

  这条巷子身在闹市,因为拥挤与热闹,总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但是在深夜十点还聚集了这么多人,真是难得。我们端坐在小饭店的玻璃后面,目睹这巷子里的人越来越多,最初是来了很多保安,然后来了另外单位的保安,两拨保安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矛盾,以至于场面不仅没有肃然,反而失控起来。几个艺术学院的学生乘机开始卖他们的画,他们双手举着自己的画,一般一平方米左右,有的更大,两米乘三米的都有。他们高声吆喝:“比北京便宜!”“一平方米不到一万!”这又引起了混乱,不是因为他们搅乱了冲突现场,而是确实有很多人来买,很多人从鞋子袜子和内衣里掏出钱扑过来,眼睛无限接近那些油画,但不会碰到。几个及时出现的警察,不得不临时充当起工商行政执法人员维持起交易秩序,一个人还走到我们面前。隔着玻璃,我们看得很清楚,他如临大敌一样拨打工商部门的电话寻求支援,附近的几家小店见这里聚集了几百上千人,以为这里有大型活动,比如奥运会,就纷纷拎着成箱的矿泉水过来叫卖,还不时地对提出其他要求的人咆哮着“有”“有”!几个流动摊贩推着小推车冲了过来,车子上悬挂的食物晃晃荡荡,随时都可能掉下来或者飞起来。

  比较而言,我们这里非常安静。房间里只剩我们一桌了,这让我们沉思起来。我们也不关心外面那对男女后来怎么样了,不会有什么意外的,类似的事情太多,或者说,太多事情都是类似的。

  马伟伟指着我对罗皓然说,你看看,只要有他在,你就能看到一男一女在干什么事情。上次你看到你父母在吃饭,这次你看到打架,下次你想看什么?

  罗皓然瞪了我一眼,又觉得看错人了,转脸瞪了马伟伟一眼,正要说话,外面传来轰鸣,一个长期没有演出机会的本市地下乐队已经搭好台子开演了。他们对着圆圈中间被打得露出内衣裤的女人,对着女人周围一致弯腰的路人民工,对着穿插在人群中间的各类执法人员,还有周围的我们这样的人,唱起一首喜庆的歌:“恭喜恭喜恭喜你……”

  罗皓然哈哈大笑说,这个乐队前途无量!

  你也前途无量。赵大雷告诉罗皓然。

  但是也别忘了问问你父母他们那天到底怎么回事。马伟伟提醒前途无量的罗皓然。

  一转眼又是一周过去,我们又坐到了一起吃饭,几个人从四面八方赶到一家饭店,然后一推门,进来,坐下,看看两边……我们深感时间过得太快,似乎活着活着,时间变成了混沌的水,人被淹其中。所有的时间都是午饭后昏昏欲睡的时间,唯一的路就是下沉。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和上一次吃饭明明相隔七天,但大家都认为我们昨天刚刚一起吃过饭。甚至有人认为,我们其实一直坐在一起吃饭,只是中途大家分别打了个盹、上了个厕所、去了趟单位,或者接了几个陌生人的电话,解决了几件和陌生人有关的事……从一个更高更远的角度看我们,我们确实是在保持着同一种姿态,蜷缩在桌子后面,不健康,不激动,夸夸其谈。我们的身后是城市,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在飞速旋转,带动各种颜色,不知道是吸纳进还是抛出无数的眼球。

  罗皓然刚坐下来就告诉我们,他知道他父母那天为什么到南京来。有一天老两口在家里吃午饭时,一个推销婚纱摄影的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个不速之客把罗皓然父母吓了一跳,寂静幽僻的乡下一般不会来什么陌生人,尤其不会来衣着打扮都貌似演员的女人。现在,他们看到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女人,穿着鲜亮的白色套装,穿着大红色的皮鞋和内衣,梦境般站在他们家堂屋门口,手上拿着一叠色彩艳丽的宣传册。她一只脚大概已经踩到了鸡屎,因为地上满是鸡屎,新鲜的、风干的和若隐若现的。几只鸡在她身边走来走去,每一只鸡的表现都不一样,因为每一只鸡的内心都不尽相同。女人清清嗓子,站在丝瓜藤下面大声对罗皓然父母说:大叔大妈你们好,我是“前世今生来世婚纱摄影”的客户经理,我们最近在全国各地寻找银婚珍珠婚玉婚宝石婚蓝宝石婚金婚钻石婚夫妇,我看你们这么恩爱,吃饭还互相夹菜,我觉得你们一定符合我们的条件……

  听得头昏,你到底干吗来的?罗皓然父亲不客气地反问一句,声音果断、凶狠。对此,客户经理不以为然,因为她听惯了官僚和老板的声音,也知道农民大声说话的方式也仅仅是他们一个质朴的习惯而已。乡下开阔,不大声说话房前屋后的人怎么能听到。客户经理坚定地说,我是“前世今生来世婚纱摄影”的客户经理,我们最近在全国各地寻找银婚珍珠婚玉婚宝石婚蓝宝石婚金婚钻石婚夫妇,我看你们这么恩爱,吃饭还互相夹菜,我觉得你们一定符合我们的条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