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周如钢:孤岛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11-12

  

  现在想来,儿子拥有绘画的才能并不一定是好事。

  一直以来,庄守城对儿子在画画方面有着自然盈溢的自豪。用老师的话说就是天赋异禀。庄守城回想过祖宗三代,从未听说自己的家族有绘画方面的才华和学识。而儿子庄继业三四岁时拿起笔的涂涂画画,就让他觉得已经勾勒出未来能成名成家的雏形了。

  儿子的画法算不得什么绘画艺术,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所以,在他看来,不过就是信手涂鸦。幼儿园老师却说,这可是简笔画。他不懂什么简笔工笔,让他惊喜的是,这清晰纷乱的简笔画在儿子的笔端唰唰几下,马上就能呈现出形象的轮廓,动物植物各有气象。

  千岛湖回来后,庄继业的画明显有了变化和突破。他的想象力既飞向苍穹,又明显与人物贴近,各式或大或小的岛屿在他的画里形式多样,细看却能发现岛屿的变化似乎都是人物的变幻。相依相偎的,相互眺望的,大小拥抱的,牵手的……即便是蓝天上滑过的白云或水中的游鱼,也有着互相依恋的姿势。幼儿园老师说,庄继业的画里充满了温馨与人情。这与其他孩子完全不同。一般孩子的想象力都很丰富,天马行空,但大多数都没有落脚点。而庄继业却总有他的落脚点。就像风筝,摇摆在天,却有根看不见的线。末了,又跟庄守城说,还是要适当多带孩子出去,开阔眼界是启发孩子艺术细胞的重要手段。庄守城点点头,如果不是老师一再地提醒,他其实从来没想过要带儿子出去。旅游两个字,于他而言,过于奢侈。

  而这次去千岛湖,是他在儿子的画里看到了儿子对山水的向往和期待。几年下来,孩子的笔端都是小树林边上的湖,灌木丛边上的小河,或者是水流蜿蜒而过的公园。虽然还算形象逼真,但总归单一了些。老师一语点破,说孩子能够观察身边的事物,并把它画下来,这已经有记录事物的能力了。只是,毕竟孩子接触的面不广,没有见过名山大川,也没见过大漠海岛。

  从儿子角度出发,再考虑尽量不影响自己太多的工作时间,思来想去,能在一两天的时间里打个来回的,也就是千岛湖了。

  那一天的儿子是水中的鱼岛上的兽,在湖泊转弯的瞬间,在岛屿牵手放手之间,儿子眼神里的光亮带动了手脚。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后悔来晚了。因为他掏遍脑中的记忆,都没有搜索到孩子在此之前眼神中的那道明晃晃的光。随后在画作里,儿子庄继业把大岛与小岛都变成了父子。老师说,你看看,一般的孩子画人就画人,但继业不是,他画的还是岛,但每个岛又都是人,多棒啊,这是个爱父母爱家的孩子啊。

  他的脸微微有些发红,好在脸黑不太容易被察觉,他有些紧张地说,嗯嗯,老师过奖。

  儿子的表达,老师能看出来。他当然更明白。孩子对他这个当父亲的描摹可以说是越来越真切,虽然五官不足以确切,但走路、吃饭,以及更多的动作与姿势都极具神韵。所谓的神似,用在庄继业的画作里无可挑剔。

  他是儿子最真实最自然的模特。这个模特的举手投足都出现在庄继业的画里。而现在,这个模特已经走出了儿子庄继业的画。

  八岁的庄继业用一支画笔给了庄守城一个惊喜,还无意间帮庄守城在这个小城市里树立了形象和英气。

  以前也留意到了,只是不承想儿子的心思如此细腻。自己差点都忘了第一次。离租房百米远的小河边,一个姑娘用一生的气力从河沿跃下。他的瞳孔里溅起了一片水花,这一大片水花把他也轻易地拽下了河。

  每天一大早,他都会环村来河边走一走。这是一片离市区略远的城郊村,一边连着城市,一边连着一大片水域湿地。据说政府准备重新命名,有沿袭以往叫南水村的方案,也有说法是准备改成南水岛,又说现在流行湿地,应该叫南水湿地。反正换着名地设计,又换着法子说要重新规划,却几十年没有动静。虽是半岛型的湿地,但这里的空气与城市一样并不新鲜,河流浑浊,草木也没有生气,留存的只是活着的气息。与他一样。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熟悉每一株草旁不一样的坑。他的脚印穿插在草木边的鹅卵石上,印象很深,他的鞋子曾踢起过一片鹅卵石。在一个月黑风静的深夜,他从工友那里借了钱回来,怀里揣着三千块钱和两斤同山烧酒,钱是红的,在口袋里抖动着,酒也是红的,在胃里翻滚着。最后,他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再爬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脚下一颗鹅卵石被踢出去老远。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他回到原地,发现那个被踢飞的鹅卵石留下的坑很突兀,深深地,像一只深不可测的鬼眼望着他。

  从那天开始,他养成了寻找鹅卵石的习惯,每天早晚两次,他希望能寻找一块大小方圆恰到好处的鹅卵石来填补这个空缺。现在,他仅仅是还有这个习惯。那个坑至今没有被填平,也没有被新的鹅卵石填补。

  在这个习惯里,他跳下河救起了那个姑娘。

  这个姑娘出现在画里的时候,没人知道。就像他看见姑娘呛了两声,吐了水出来,又对这个世界呼了口气一样,他转身就钻出了一众人围着的圈子。所以,他看到儿子的画时是惊喜的。那时候孩子才五岁。用现在的眼光看,那时儿子的画还很不成形,还很稚嫩。但嫩得真切,嫩得真实。他悄悄地对儿子说,嗯,嗯!目光里除了惊喜,他还听见自己的心动了一下。他想鼓励孩子来着,却愣是没有说出一句话。当然,儿子也没有说话,他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画笔在纸上游移。

  从此以后,岛上,桥上,江边,或是接了儿子放学的路上,或是偶尔带着孩子买菜的当口。画作上,有从桥上跃起,有从江岸纵身,还有助跑一段再跃入河面的。先是邻居的表扬从四面八方追过来,再是幼儿园的老师,一次又一次地满怀着巨大的惊喜似的表扬他,你这儿子怎么会这么棒啊,你一定要好好培养啊。看,他画得多漂亮!

  那时,他们不知道画上的人是他,他们只是知道了一个小孩子居然能够画出一幅又一幅跳水救人的画。一开始他还扭捏着,总感觉怪怪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随便一个动作会入了儿子的眼,当然,更没想到的是,儿子的画一下子让他鹤立鸡群,成了万人瞩目的对象。而如今,瞩目的对象渐渐从儿子身上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一开始,他是紧张的,面红耳赤,拒不承认。普通人做普通的事罢了。于他而言,最欣慰的还是在孩子身上。如果非要说点自豪,那就是庄继业的画中的自己。你看,那么多姿势,跳,跃,扑,转,旋,托,举……他从来不曾想过,儿子眼中的自己会有如此多的变化,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水中会有这么多的姿势。事实上,他不止一次想象过自己在孩子心中的形象,一个打工仔,一个挑夫,一个扛包者;一个顶日头的人,一个来自非洲般的黑皮汉,一个回家就喝酒喊累一睡下就打呼噜的人。或许还不止,但儿子从没跟他交流过。你问他,他点头或摇头,惹急了,张嘴骂他,他的眼泪就如天上开启的雨幕,声音不响,但雨量充沛。

  但现在,一切都值了。身体的表达胜过百倍的言语。每一个跳跃入江的姿势,到最后化为托举的动作,都是儿子庄继业对他敬意的内心表达。

  这不经意的发现,让庄守城觉得上天终于开了眼,在给这个家庭一系列打击之后,总算不忘在这扇寒门里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事实上,被媒体冠之为拥有最美姿势的他,并不得意。从偏远山村来到这座城市打拼,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父亲中了风,前后折腾了三年多,走了。彼时,家里已陷入绝望的境地。都说这年头一场病足以掏空一个家庭。何况是来自农村的他们。儿子出生时,父亲有所好转,看着似乎否极泰来了,却发现孩子有腿骨弯曲畸形的症状。虽然不是特别明显,但却硬是扒拉着钱跑杭州上海的医院,跑着跑着,儿子的腿还没跑正,妻子却跑没了。

  这个时候说是家,也就是口头上的家。房价高得已经让他对家这个字无法产生多少好感。家的概念于他而言,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回屋有人等,出门有人惦记。现在的家就是他与儿子相依为命。看见儿子就能看见温暖,看见儿子的画作就能看到希望。

  只是,充满希望的儿子深得他的亲传,比他还寡言少语。平时基本不说话,你跟他说话,他多半以点头或摇头来表示。在家里他习惯了,刚上学那阵,老师经常趁放学时间与他沟通,甚至还特意在学校开放日时邀请他了解整个学校与孩子们的情况,也跟他沟通孩子存在的问题。老师说孩子很聪明,但他总有心事似的,跟他说话也不太吱声。他只能尴尬地笑笑,说随我随我。言语外却分明有根刺深深扎进了心里,小小的儿子正以异于常人的腿承受着他人无法承受的东西。他不说,就像他沉默一样。

  ……

  周如钢,男,1979年生,浙江诸暨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做过木雕织过布,摆过地摊教过书,当过媒体记者编辑与主编。迄今已在《人民文学》《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100多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转载及入选年度选本,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陡峭》等,获大观文学奖、《莽原》年度文学奖、全国梁斌小说奖、浙江省新荷计划·潜力作家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