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张学东:夜空下(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11-04

  

  1

  镇上人心惶惶。

  有关刘火的神秘传言还没休止,又有野狼下山伤人的恶性事件传开。如此一来,天色稍一擦黑,人们再也不敢随便出门走动了,家家户户赶紧锁门闭窗,主辅两条街道变得空荡荡的,一到傍晚连个鬼影都见不着,唯独西北风裹挟着沙粒,呜呜地来回乱窜。

  谢亚军的日子可想而知。母亲带着弟弟突然不辞而别,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家里,如果再没有白小兰这个好伙伴相陪,她连想死的心思都有了。

  白小兰总是尽可能在她耳边多讲一些宽慰的话,说:“阿姨一准是带着亚洲去大坝工地上找你爸了,你千万别太着急上火。”尽管谢亚军内心一片茫然,但在白小兰面前,她还是表现出少有的镇定,她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满腹的忧虑和恐惧,更不愿意孩子气地哭鼻抹泪。她俩曾在白天的时候,先后结伴去过刘火家里两次,但那个空空如也的院落,正如人们传言的那样,空荡,死寂,人去屋空,无声又无息;她们甚至也壮着胆子,悄悄摸进火场的废墟中,除了焦黑、颓圮,到处都是火灾留下的灰烬,没有她们想找的那个少年的影子。

  难道说刘火真的让大火烧没了?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她们,但谁也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若真是那样的话,又是谁把亚洲从那场大火中救出来、好心好意护送到家门口的?或者,真的像人们传言的那么神,是那两条通人性的大狗,一个去放火,一个去救人?这未免也太离奇了!坦克自从那晚跟弟弟在家门口露过一面之后,好些天再也没有见到它的影子了,就像母亲和弟弟那样,一去便杳无音讯。

  有时,谢亚军会忍不住记恨母亲,觉得母亲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逃兵,还有她那怨妇般没完没了的抱怨,让做女儿的总是替父亲感到难过。可有时,她又分明觉得母亲怪可怜的,自从她带着他们姐弟俩来到镇上,可以说没有一件顺心的事:生活条件艰苦,地理位置偏僻,又失去了自己的工作,沦为一名灰头土脸的家庭妇女,弟弟还三天两头给家里闯祸,父亲更是好几个月连个影子也见不着,害得母亲几乎连一个囫囵觉都睡不上。

  谢亚军总是能在夜深人静时分,听到母亲那一声声长吁短叹,尽管有些事情她还不太明了,或者懵懵懂懂的,但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那就是母亲越来越深重的忧伤情绪,已经传染到了她。她觉得自己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家让她感到心痛不已。她不明白这一切为何要落到自己头上,就像她同样无法理解,跟自己最要好的伙伴白小兰的命运竟那么悲惨。她们俩都不过十二三岁,可生活却突然一反常态,非要拿她们做一次次无情的实验。

  一切忍耐都是有限度的,当它超过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哪怕是最柔弱的小姑娘也不会坐以待毙。考虑再三,谢亚军终于打算亲自去一趟大坝工地,因为再这样无所事事地耗下去,她怕自己迟早会发疯的。但是,偏偏这时候,野狼在街上把那两个无辜的孩子咬伤了,人们如临大敌,惶惶不可终日。

  一开始,白小兰也想极力阻止,说谢亚军不要命了,狼会活活吃了她的。又说,镇上那两个小姑娘如今生不如死,爹娘都快急疯了,遭狼袭击的两个女孩据说都还在昏迷中,尤其那个脖颈受伤的,大夫说即便能苟活下来,将来又能怎么样呢?但是,谢亚军分明是铁了心要去,任凭谁也无法阻拦。

  “我不怕,大不了一死。”当谢亚军幽幽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白小兰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谢亚军眼神中的那股子刚毅和执拗,一时间让白小兰有些不寒而栗。

  自从父亲的尸体从矿上被运回家以后,白小兰的内心已经历过人一生最为苦痛的伤创了,她在同龄孩子当中虽然性子怯懦,但那次天崩地裂般的洗礼,可以说彻底改变了她,起码让她过早地知道有些人一旦失去,就再也见不着了,只剩下无尽的哀思。所以,当她无法说服谢亚军的时候,倒是更能理解对方此刻迫切的心情了,而她自己似乎也别无选择。

  “那我……我跟你去,正……正好也能,看看我……我妈。”谢亚军听到白小兰的话,倏忽间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上前一步,将白小兰紧紧搂住。她很想说,你真是我最好的姐妹,可嗫嚅了半晌,终究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以前父亲就跟谢亚军讲过,说狼虽凶狠无比,可是最惧火,夜里出门,只要手里举着火把,那畜生就不敢轻易靠近。所以,赶在出门之前,谢亚军就找来几根粗短的木棍,又从柜子里翻出父亲的两条补丁摞补丁的旧裤子,再用母亲缝衣用的剪刀铰成一寸来宽的长长的布条。然后,把这些布条一圈一圈紧紧地缠绕在木棍的顶部,这样就能制作出几根火把了。

  白小兰又从自家伙房的灶坑里搜腾出小半瓶香油。那还是食堂开办前夕,母亲偷偷藏下的,说搁在灶坑里最安全,一般人是不会注意到的。当时,白小兰听母亲边藏油瓶边嘀咕着:“这点儿油金贵得很,是你爸去年从县城办回来的年货,咱们可不能都交出去,万一哪天没饭吃了可咋办?”

  现在,她们就自作主张,把这些无比金贵的香油一点一点都涂浇在缠好的布团上了,那些青灰色的涤卡布条浸透了香油,看上去油光鲜亮,像是某种别出心裁的美食,只要咬上一口准能满嘴流油。她们还是有点儿不放心,又取出一盒火柴擦着一根试了一下,果然一点就着。这时,两个人的手指上都沾上了厚厚的油汁,闻着香喷喷的,看着亮汪汪的,叫人直眼馋,嘴角流口水。她俩相视一笑,赶紧把手指头塞进嘴里,像嘬香甜的奶嘴一样,啧啧有声。

  现在,两个姑娘手里各自拿了两只火把,肩上挎着自己的书包,还背上灌满了热水的鳖子,书包里揣着从食堂打回来的几个黑面馒头和玉米面花卷。

  自从那场大火之后,食堂的帐篷桌凳统统烧没了,饭菜质量也是每况愈下,玉米糁子熬的稀饭清汤寡水,弄得大伙儿的热情也没开始那么高了,后来也就允许把饭菜打回家去吃了。

  很意外地,白小兰竟然从家里的食橱里寻到几块难得一见的核桃酥,这都是母亲悄悄藏着的美味,也是父亲生前最后一次从外面捎回家的,母亲一直都舍不得吃,只在白小兰生了病不肯吃饭时,才会变魔术似的,拿出一小块来哄哄她。

  2

  两个姑娘几乎一口气走到了镇子西面那片幽寂的杨树林里。

  这时节,林中的杂草和各类灌木都开始衰败了,唯独那些恼人的棘针蒺藜遍地丛生,这使得两个姑娘脚下的道路非常难走,几乎每走一步都磕磕绊绊的。秋阳从疏落的林木上方倾泻下来,光点穿过树叶的罅隙,让落在地面上的黄树叶和衰草变得阴晴不定。唯独那种土褐色方头方脑的蚂蚱,还在遍地乱蹦,仿佛在做冬天来临前的最后挣扎,它们那并不好看的翅膀和弹力十足的腿脚,总是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有些刺耳,听着很不舒服,却也为这种单调的徒步行走带来了一丝乐趣。

  穿过宽阔的杨树林,前面就横亘出一道黄土梁来。

  上一次,谢亚军随学生演出队去大坝工地,走的是铺了石子的大道,那条路相对平坦笔直,可路程却十分遥远,这回她俩选择走小路,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白小兰也是听母亲讲过,这条小路比走大路能近一多半路程呢,到时候只要能在河边搭上那种过河的渡轮,用不了多久便能到对面的工地上了。可白小兰多少有些犹豫,她担心这条路不太好走,而且还怕遇上狼。谢亚军因寻母心切,说大白天的有啥好怕的,咱们就走这条小路,这样赶在天黑前,应该能到那儿呢。

  眼下,她们必须爬过这道黄土梁,山梁虽说不十分陡峭,但上面长满了半人来高的酸枣刺和野枸杞丛,这两种野生灌木浑身上下都是刺,人的手脚皮肤稍一碰触,就会被尖细锋利的木刺戳破流血。她们沿着曲折迂回的小径,“之”字形攀援而上,同时,还得不停地用手中的火把去拨拉开树枝和蒺藜,可越往上爬坡度越陡,灌木丛也越发生长得密实了,几乎连下脚的空隙也没有。

  不知爬了多久,两个人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在了一个可以远眺的高度上。从这里朝身后放眼望去,那片杨树林已经变得十分矮小了,似乎仅有巴掌那么小一片,远处的镇街更是比火柴盒子还要渺小。她们一时都哑然无声,这是两人头一回站在高远处审视自己生活的地方,两人的内心都产生了一种苍茫而又孤绝的感受,尤其是那些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如同缭绕在天边的迷雾一般,谁也无法一眼望到尽头,谁也无法说清自己所在的这个小小的天地是怎么了。一切的一切,都让她俩深深地感到不安,感到迷茫,感到浮萍般无依无靠,就像对眼下即将行走的前途毫无所知,只能听天由命,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这一整天几乎都在爬坡下坡匆匆赶路,脚底已经磨出了几颗水泡,汗水濡湿了单薄的前胸和后背,饥渴与疲惫暂时代替了心中的忧愁。当两个姑娘望眼欲穿地站在河岸边,焦急万分地等待那艘迟迟未曾露面的渡轮时,日头已经开始斜坠往下沉去。铁锈色的河面被风犁出一道道水痕,又无声地推向无边的尽头,鱼腥味很重的水浪,不断地冲击着河床,发出哗啦哗啦的单调响声。

  两个人早已筋疲力尽了,大河挡道,前途未卜,除了一阵无奈的叹息之外,谁也不想再多说一句话。她们随便找块石头背靠背坐下来,默默地摸出随身带来的一点儿干粮,就着鳖子里的水吃起来。这种时候,耳中只有牙齿咀嚼食物的声音,食物慢慢滑进喉咙的声音,除此之外,这天地间好像再也听不见什么了,静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知不觉间,姑娘们就被这罕见的阒寂所吸引,自身的那份孤独和惆怅反而被减轻了冲淡了,好像是,她们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在经历过沿途的那些磕磕绊绊后,尤其是留在手背和脚腕上的梅花斑点样的血迹,让此刻有种苦尽甘来的味道,就连啃这种干巴巴的黑面馒头,也都变成了难得的盛宴。她们那并不算强大的胸怀,对这个傍晚也有了前所未有的体验,由此,她们也对各自的遭际产生了某种含混不清的体悟,甚至觉得,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竟比成天闹哄哄的镇街都要好,清净百倍,如果可能,她俩真愿一直在此待下去。

  白小兰故意多递给谢亚军半块核桃酥,那是从她自己的那块掰下来的。当白小兰怯生生地说你要多吃点儿的时候,她的模样已经伤感起来,好像渡轮不来全都是她的过错,而她只能以食物的方式传达给对方这份歉意,友情在这种时刻真的比金子还要珍贵。其实,谢亚军一点儿也没朝那方面想,父母和弟弟都不在身边,只有这个白小兰一路死心塌地陪伴着自己,她应该知足了。

  “傻瓜,别光顾着我,你也要好好吃,吃饱了肚子不想家嘛,说不准今晚咱们要在这里过夜呢……”说着,谢亚军又原封不动地将那半块核桃酥送回到白小兰嘴边。

  一旦提到过夜,立刻像是在暗夜中忽然瞥见了点点鬼火,两个人面面相觑,都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荒郊野滩,黑漆模糊,还有可能遇上可怕的狼,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谢亚军故作镇定地说:“瞧你吓成那样,好像我们真的要大难临头了。”虽这样大大咧咧地说着,还是伸过手去将白小兰的肩膀头揽住。这个黑瘦的小姑娘已经开始发抖了,显然是被刚才的话震住了。谢亚军赶紧安慰道:“别担心,咱们再等等,渡轮要是还不来,我们就原路往回返。”

  白小兰使劲嗯了一声,尽量用那种坚定的目光看着她,但谢亚军能感觉到,她分明是在打退堂鼓了。

  这时,一阵排山倒海般的轰鸣声乍起,跟连珠炮似的,震得人头皮发麻两腿发颤,那是对岸的山谷里又在点炮炸石了,西面天空随即便腾起一股浓厚的烟尘。那烟尘顺着陡峭的山崖和石壁,如恣睢的巨蟒般迅疾地蹿跃起来,接着又张牙舞爪扭曲攀升,最后在赭红色的天幕中,极尽能事地变幻出妖魔鬼怪还有夜叉的样貌。

  两个女孩完全惊呆了。她们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听到这隆隆的炮声,看到天幕上浮现出如此阴森可怖的图景,尽管隔着一条奔流的大河,可山那边的动静太大了,大得让人快要窒息了。

  “要、要是他、他在,该、该多好啊……”

  “你是说刘火?”

  “嗯。”

  “可他不是已经那样了吗?”

  “他、他没……”

  “你怎么知道的?”

  “就、就没!”

  “我跟你一样,但愿刘火没事好好的,可是那场火……”

  “你没、没忘吧,那天准、准是他,揍的那、那帮坏蛋,只、只有他、他的弹、弹弓是最准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到这里的时候,白小兰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自信笑容,这在她是很难得的,尤其是在她父亲去世之后。谢亚军也若有所思。其实,她也不太相信镇上那些传言,事情的确很蹊跷,白小兰刚刚说的那些好像也没错,还有弟弟那晚莫名其妙地回家来,一定是有好心人暗中帮忙,那这个好心人不是刘火,还能是哪一个呢?反正在这个镇上,她想不出第二个人。这样反复琢磨着,心里倒释然了,比先前好受多了,像吃了颗定心丸,她不无亲昵地搂紧了白小兰。

  白小兰呢,赶紧小鸟一样倚过自己的身子,两人亲姊妹一样挨贴在一起,这样一来,似乎彼此都不感到那么害怕了。

  3

  那条瘦骨嶙峋的母狼,是携着自己的幼狼泅水过河的。

  一旦上了岸,狼便迅速遁入这片幽静的灌木丛中,需悉心地观察上一阵子,才敢悄悄地翻越这道黄土梁子,然后伺机朝最东面的村庄和镇街上进发。谨慎起见,母狼早就在山梁附近草木最茂密的地方找到一处栖身地,它用利爪使劲刨挖出一个又深又长的黄土洞,下雨天或遇到对手猎杀时,可以就近钻进去躲藏起来。

  原先山里的炮声每天只响一次,后来增加到两次、三次,甚至更多了,进山的车辆和人流络绎不绝,现在又新来了一伙荷枪实弹的男人。炮声已然让狼们吓破了胆,如今又添了这伙背着步枪、专门漫山遍野打狼的人。狼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那些人不光打狼,见了什么兔子啦、山鸡啦、岩羊啦,还有天上树上的鸟雀,统统不会放过的。就在两天前,母狼眼睁睁看着相濡以沫的公狼在枪声中倒下,剩下它们孤儿寡母,为了活命只好从深山老林里逃窜出来,母狼也是为了自己的小狼考虑,于是,就趁着苍茫的暮色涉险过河来了。

  母狼和小狼先在土洞子里窝了一会儿。此刻,天色越来越昏暗,它们浑身湿漉漉的,肚子咕咕直叫,到了该出去觅食的时候了。母狼的眼神在灌木丛中闪出两道绿莹莹的光芒,那绿光射到哪里,那里的草木都会微微颤伏一下;紧跟在母狼身后的小狼还不满一岁,但它的牙齿已经非常锋利,对付那些野兔和黄鼠已绰绰有余。不过,每当听到轰隆轰隆的山炮声,小狼还是会感到十分恐惧,会像个胆怯的孩娃似的,尽量把自己单薄的身体贴向母亲,以寻求庇护。但在野外觅食时,母狼通常不会太娇惯它,只要没有发生什么险情,它会一如既往向前奔驰。

  现在,嗜血成性的母狼开始边走边嗅,不时张望,或竖起耳朵狡黠地聆听,灵敏的嗅觉再加上超强的听力,让它很容易捕捉到其他动物的生命气息。当它们一前一后爬上那道山梁的时候,母狼居高临下,忽然一惊,那是从反方向传来的细小声音,细听,竟是人语,几近窃窃私语,但母狼却听得非常真切,丝丝入耳。母狼迅速调转身去,果决地循着人的声音一路小跑起来,小狼完全没有弄明白什么,只是懵懂地紧随其后,边跑边向四处张望。

  眼前的猎物让母狼大喜过望,简直是老天格外开恩,完全是意外的奖赏。这种时候,母狼会用那种警惕性极高且很严厉的眼神告诫小狼,它们要立刻匍匐下来准备设伏目标,而且,不能发出一丝声响。母狼自己死死盯住猎物,用两只前爪一点一点交替着往前爬行,身体几乎擦着地面,像只沙漠上的大蜥蜴。小狼却原地不动,它本能地要替母亲把风放哨。而母狼需要全神贯注盯着前方的猎物,一点也不能松懈大意。很快,它就彻底窥探清楚了,眼前那两个是人,可跟进山去的那些人是有区别的,那些家伙咋咋呼呼、干劲冲天,动不动爱喊爱唱,更恐怖的是,他们还会把山里的那些粗壮的大树和坚硬的石头伐倒或炸裂,然后用车辆任意挪移,最可恨的是,新来的那伙人手上配了枪,砰砰砰,枪声一响,狼的末日就来了。

  一步,两步,三步……离目标越来越近,猎物就在眼前了。

  那两个人个头不高,身体羸弱,相互依靠着,饶有兴趣地说着什么,间或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完全不知一场凶险正在迅速逼近,就像母狼自己的幼崽那样,总是懵懵懂懂、不知深浅。此刻,母狼已经处于高度的警戒状态,一触即发:它那两只有力的前爪暗中使劲,抓得地面上的黄土沙沙作响,它那瘦长的腰身弓趴得像一条贪婪的巨蟒,獠牙几乎全部龇出来,在越来越重的暮色中闪着点点白光。

  突然,母狼眼前骤然一亮,这让它大吃一惊,一团火焰平空升起,扑猎猎燃烧着,没等母狼反应过来,另一团也跟着跳闪升腾了,火苗鬼魅地跳跃,光芒异常刺目。而那两个猎物也因为这明亮的火光欢呼雀跃起来,声音清脆而响亮,在空荡荡的河滩地飘来飘去,声音很快就传出好远好远。母狼一时僵住了,趴在草丛里一动也不敢动,看来它低估了这两个孱弱的猎物。当然,这时它也忽略了自己身后的小狼,因为小家伙完全被乍起的两团火焰唬住了,继而开始惊慌失措,吱吱呜呜叫个没完。

  正是这串不合时宜的狼嚎惊动了前方的猎物,那两团火焰顿时尖叫着,挥舞着,摇晃着,翻转着……不顾一切地朝远处奔逃而去。

  母狼回过头,冲小狼发出恨铁不成钢的一声怒吼之后,随即便带头朝猎物追赶下去。小狼稍一迟疑,也立刻投入抓捕状态,它没有跟随在母狼后面,而是很狡猾地兜了个圈子,朝着侧翼狂奔,这样就能跟母亲形成一次强有力的围攻和包抄,这种本能行为似乎与生俱来。但是,离猎物越近,小狼越感到恐惧,因为那两团吱吱燃烧的火焰就像一对克星,无时无刻不让它心惊肉跳蹄爪迟疑。与小狼相比,母狼就沉稳多了,不会因为胆怯而放弃即将到嘴的猎物,但追逐那两团可怕的火焰,本身就意味着挑战,而饥饿难耐的它绝不会因此放弃猎物的,不到最后一刻绝不罢休。

  暮色笼合,夜晚降临了,空气中飘荡着野性的气息,猎物并没有像母狼想象中那么难对付,追上去抓捕已势在必得了,对方的脚步凌乱仓皇,完全失去了方向,像两只惊弓之鸟在呜呜啼哭,东奔西窜,毫无章法,而河滩上密实的灌木和恼人的蒺藜,也让两只猎物的脚步磕磕绊绊。母狼已开始窃喜,并放慢了追赶的速度,因为它看到自己的狼崽已经上道了,小家伙悄无声息绕到猎物的后方去了。猎物的哭叫声越来越响,几乎到了声嘶力竭的程度,母狼警惕地一点一点地靠近目标。

  火。

  如果没有那两团望而生畏的火焰,母狼完全可以猛扑过去,咬断猎物的喉咙了。可是,就在母狼为火焰困扰和犹豫的片刻,猛不丁地,一阵狂暴的犬吠声从它身后乍起;与此同时,两道黑影犹如闪电一般,顷刻间朝母狼冲刺而来。母狼惊愕不已,失去主张。它不得不扭转方向选择后撤,它先高高地耸起脖颈,发出一记惊厥的嚎叫,那是在告诫小狼不可轻举妄动,大麻烦来了。

  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

  狗一出现便狺狺狂吠,不是一只,是两只,它们的叫声摧枯拉朽般响彻黑夜。眨眼之间,那两条大狗就急风暴雨般掩杀上来,围住了忐忑的母狼。狗的利齿一点儿也不比对手逊色,进攻厮杀势不可挡。母狼已无路可退了,只好破釜沉舟迎上去奋力撕咬。一时间,狼牙、狗牙、狼爪、狗爪、狼尾、狗尾……完全纠缠在一处,黑黢黢的野草大片大片倒伏下去,血水雨点般向四处迸溅,咆哮声、嘶鸣声、哀嚎声、扑打声混为一团。

  这两只大狗的凶猛程度超乎了母狼的预料,很快它的腹部和脖颈上都被对手撕裂了,有两片皮肉凄惨地耷拉下来,血水如注,母狼再也无心恋战只能节节败退。那两只大狗似乎也无意置母狼于死地,而是速战速决要去救人了。

  现在,那只黄毛大狗佯装继续追赶落荒而逃的母狼,另一只灰褐色的大狼狗则去对付已经丧魂落魄的小狼了,母狼在逃窜中已然听到了来自幼崽凄厉的惨叫声,但它已经力不从心了。

  起初,那两个手持火把的人,还在拼命往前奔逃,但跑着跑着,她们就发觉恶狼并没有追上来,却意外地听到了一阵阵狂怒的狗叫声,汪汪汪汪,那声音对她俩来说似乎并不陌生,尤其是在这万籁俱静的旷野里,她们很快就辨识出来了。

  “没错,是狗在叫呢,快听呀——”

  “好、好像是、是大黄蜂?”

  “还有坦克。”

  “对对对!就、就是它、它俩!”

  “坦克——坦克——坦克——坦克——”

  “大黄蜂——大黄蜂——大黄蜂——”

  姑娘们虽然心有余悸,可依旧无法压抑那种绝处逢生的狂喜,两个人竟暂时忘了恐惧,争先恐后地大呼小叫起来。刚喊过没几声,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咝咝呜呜的动情叫声,随着那种兴奋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亲切,两条大狗一眨眼就出现在姑娘们眼前了。她们忘情地抱住狗脖子尽情欢呼,狗就拿热乎乎的舌头不停地舔她们的脸和手,恰似劫后余生,又像久别重逢,这一切简直就跟在梦里重逢一般。

  早在镇上失火那晚,大黄蜂确实中了一枪,但它并没有立刻趴下,也没有叫那场大火吞噬。当时,子弹击中了它右侧的肩胛骨,也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就打到脖颈一命呜呼了。

  那一刻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涌流,半拉身体都被黏稠的血水浸透了,皮毛很快就板结成一个大大的壳,变成厚重而潮湿的累赘,加之肩胛骨疼得钻心,叫它几乎举步维艰。尽管这样它还是没有倒下来,救主心切,它知道主人还在里面受罪,它不能扔下他坐视不管,它原本想用尽全身的气力抓破那扇木门救出主人的,不料被值班的人发觉了。后来它就在黑暗中不慎挨了一弹,当时情况万分危急,子弹深深地嵌进骨头缝里,它一时半会儿动弹不得,好在那条军犬及时赶到了。

  多亏坦克用了声东击西的法子,巧妙地引开了值班的人,大黄蜂后来才得以平安脱险。再后来那场大火忽然就烧了起来,刹那间将整面天空都映红了,那时大黄蜂已经变得十分虚弱,抓门时用力过猛,枪伤让它失血太多,它渐渐陷入了昏迷状态。这种时候,它终于意识到自己已无能为力,它不可能再有力气去救出主人了,它已自身难保,只能选择暂时逃离了。伤口始终在不停流血,它摇摇晃晃行走在黑暗中,感到四肢瘫软,浑身开始抽搐,终于走不动了,才无可奈何地倒下去,身后留下了淅淅沥沥的一道血水印,在路上拖出好长好长。

  不知过了多久,大黄蜂模模糊糊听到一串凄凉的咝咝声,潜意识告诉它,那是另一条狗在它耳边难过而又焦急地哼叫着,间或是那热乎乎的舌头不停舔舐皮毛的吧唧声。那时,它正奄奄一息躺在西面那片杨树林里,早在它的意识还清晰的时候,它就决定要远离家门。一来那些人决不会轻易放过它的,回家意味着自投罗网;二来即便是死也不能惨兮兮地趴在家门口,浑身上下落满了绿头苍蝇,化了脓的伤口长出密密麻麻的一堆白蛆,那样会让全镇大大小小的狗为它感到不安的。

  聪明的坦克一定是循着它留下的那些血印子一路找过来的,作为同类和不打不相识的伙伴,这条狗主动担负起临时大夫的责任,它用灵巧的舌头像母羊为小羊羔舔掉身上的羊水那样,尽心尽力地为它止血并清洁伤口。这个看似简单的举动,当时于大黄蜂来说,既难以完成(严重的枪伤让它的脖子根本无法自由转动),更如雪中送炭般弥足珍贵。

  后来在树林里静卧养伤的日子里,坦克就像一个忠实的伴侣,自始至终都在身边悉心照料着它。它还想方设法去附近的庄子上寻找些食物,然后大老远地叼回来给它吃,坦克自己则静静地蹲在一旁,用那种长辈般温和的目光慈爱地看着它慢慢吃下去。

  有一次,坦克竟然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半死不活的耗子,当它把那可怜兮兮的小畜生递到它嘴边的时候,它简直要大吃一惊了: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对一只耗子发生过兴趣呢!

  大黄蜂实在是不想吃这种玩意儿,就皱着眉头用前爪执拗地把耗子拨拉开。可是,坦克似乎比它还要固执,又用同样的法子把那耗子扒拉到它面前。同时,瞪着一双黄褐色的大眼睛,一本正经地汪汪着,像是在说,快吃吧,别挑肥拣瘦了,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滋补品。可它怎么也下不了口,活生生地吃掉一只耗子,这简直太疯狂了。

  于是,它们俩就用爪子推来推去,倒是弄得那只耗子越发地生不如死,耗子一会儿闭上眼睛,肚皮朝天一动不动,一会儿又眨着眼皮,吱吱乱叫着想夺路而逃,可每次都被坦克用牙齿叼了回来,吧嗒一下丢在它面前。最后,坦克用近乎激愤的腔调汪汪起来,大黄蜂立刻明白对方真的要生气发火了,这种时候它也只好硬着头皮龇着牙,恶狠狠地去对付那只丑陋的耗子了。

  在外面养伤的日子,就是这样一天一天挨过来的。

  通常,它俩一个想方设法去外面搜捕猎物,一个安心躺在林中享用静养。等大黄蜂能勉强爬起来活动的时候,两条狗就可以结伴往更远一些的地方找食物了。两条大狗就是在这土山梁附近发现了狼的踪迹,还有那些畜生挖下的洞穴,这让它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后来一连几夜,它们都会跑到这边来静静蹲守,最终,还是把狡猾的猎物等来了。

  4

  直到第二天上午,一艘锈迹斑斑的渡轮,才慢吞吞地从河对岸码头驶出,突突突突的机轮声单调而聒噪着,老远就从河面上飘过来了,船尾还不时地喷出一尾尾蛇状的蓝烟。

  好不容易等那渡轮慢慢靠了岸,谢亚军简直连做梦也不敢去想,她竟然在刚刚走下渡轮的人群中,发现了自己父母的身影,当然,还有弟弟亚洲。

  一家人就这么奇迹般地团圆了,幸福似乎来得过于突然。

  谢亚军的心里跟撞翻了五味瓶似的,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了。若不是母亲和弟弟在场,她几乎不敢辨认那个阴郁的男人就是父亲。怎么说呢?他胡子拉碴的,两只眼窝深陷发青,凸出的颧骨晒得黝黑发亮,透过两只厚厚的近视镜片而来的目光,多少有些陌生和苍茫。父亲整个人好像瘦了两圈,衣衫和裤子都显得肥大而空荡,腰身很疲倦地向前佝偻着,显示出一种身体已有诸多不适的病态。一侧的胳膊弯里夹着一只花布包裹,另一侧手里,则拎着他那只总不离身的军绿色帆布提包。谢亚军几乎一眼就认出来,那只花包裹正是母亲离家的前一夜忙着收拾好的东西。在看到谢亚军的那一瞬间,父亲忽地撇过头去,不敢相认似的,又像是非要刻意摘掉那副眼镜,好好揩抹一下昏花的眼睛,重新戴好了再来细细打量自己的闺女。

  母亲背着弟弟,紧跟在父亲身后走下船来,见到谢亚军满脸都是惊讶和迷惑,嘴里一连声问着:“怎么?你知道我和你爸今儿能回来?”谢亚军竭力仰起脸来,莫名地摇头又点头,眼眶里已满是热泪珠儿,她不敢开口说话了,生怕自己情绪失控,当众出丑。

  倒是站在身边的坦克,异常踊跃地扑上前去,一下子就把父亲那清瘦的身体抱拢了,狗的两条有劲的后腿最大限度地直立起来,粉粉润润的舌头忙不迭地上下疯舔,喉咙间发出孩子般委屈的呜呜声。它跟主人分别的时间太久了!父亲就地扔下行李,很动情地拿一只手掌不停抚摩坦克的脑袋和脊背,咕咕哝哝跟家犬说着什么话。弟弟也早兴奋地从母亲背上跳下来,一颠一颠地跑过去,伸开一双小手,热烈地去拥抱狗的脖颈,嘴里“坦克、坦克”叫个不休。这一幕真有点儿梦中的感觉。谢亚军半天才回过味来,忙凑上前蹲下身去,几乎是抽噎着抱住了弟弟——姐弟俩的脸蛋儿湿乎乎地蹭磨在一处。

  白小兰很知趣地叫上大黄蜂,悄悄地朝一边躲开去,人家的欢乐来之不易,这种时候她是不应该随意搅扰进去的。昨夜那场磨难惊心动魄又刻骨铭心,留给白小兰心头最难以磨灭的印记是,她陪伴着谢亚军在露天地里度过了她人生当中最不可思议的一宿时光,忧愁、恐惧、绝望、希望,还有生和死,当然,如果没有大黄蜂和坦克整夜忠实守护左右,这个漫长的黑夜将会更加不可思议。

  或许是触景生情,白小兰又开始默默地思念起已故的父亲了——要是父亲还在这世上该多好!曾经,父亲每到年关便风尘仆仆从外面归来,她老早就守候在汽车站口,望眼欲穿地等那摇摇晃晃的汽车顺着大路驶来。车门终于吱嘎一声打开了,乘客们一个一个大包小件地从车厢里挤出来,第一个不是父亲,第二个不是,第三个也不是,第四个还不是他,她等得好辛苦啊……好像汽车故意要拉长他们父女的久别重逢,又好像父亲生怕她会接站迟到似的,故意那样磨蹭着迟迟不肯走出车厢来。而每回见面,父亲总是先站立不动,他准会先伸出他那用来挖煤的大手掌,使劲朝她挥动两下,她便跟愉快的雀儿似的迫不及待从人群中飞奔过去,三步并作两步扑向父亲,像只小猴灵巧地向上一蹦,两只小手结结实实攀上父亲恰好弯下来的脖颈,把整个身体吊上去。父亲便丢开手上的行李,嘿嘿笑着把她满满当当抱在怀中,一个劲拿下巴上的胡子楂儿蹭她粉嫩的小脸蛋儿,她咯咯地笑个不停,他嘿嘿地乐个没完,爷俩就那么一路嘻嘻哈哈走回家去,惹得母亲总是在一旁撇着嘴,嫌他爷俩太嘚瑟,还说,你们可真是一堆蒜皮——又轻又贱。

  昨晚确有那么一刻,两个姑娘睡在一对暖乎乎的大狗中间,彼此相依相偎,亲如姐妹。白小兰一直出神地凝望着头顶上方那方深邃的夜空,到处都是点点繁星,星星稠密得令人喘不上气来,好像有那么两颗异常明亮,一闪一灭,像是在冲地上的她们眨眼说话。

  躺在她身边的谢亚军忽然说:“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就有多少人,每一颗星星都代表一个人。”她觉得谢亚军说得很有道理,想了想,才指着天空说:“那两个很明很亮的星星,大概就是我们俩了,因为它们在天上靠得近近的,好比现在我俩的样子。”谢亚军突然扑哧笑了,说:“没想到你还挺浪漫的,那它们要是牛郎星和织女星呢,我们俩可就好玩了,白小兰你将来可得嫁给我做娘子喽。”她听了禁不住害起羞来,脸上竟一阵烧热,好像真的会有那么一天一样。

  怎么说呢?很多时候,谢亚军的确给她某种错觉,因为对方的性格里多少有点儿男孩子的劲儿,就拿这次她们徒步远行这件事来说,换了她自己是万万不会这么一意孤行的,就是再借她两个胆子,也不会轻举妄动的。所以,白小兰半开玩笑回应道:“那你就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吧。”哪知,谢亚军听了一时兴起,连连称好好好,还忽然翻过身来,很调皮地乱挠她的胳肢窝。白小兰被她挠得左右打滚,只好吓唬她说,再乱闹,狼要来了。谢亚军这才收手。

  人一旦躺在无边的旷野里,入眠其实并不容易,总是担着心,总会想这想那。谢亚军后来就提议,干脆咱们背会儿诗词吧。白小兰怕自己磕磕巴巴背不好,就说还是你来朗诵,我当听众吧。谢亚军闭上眼睛沉思了一会儿,就开始深情地朗诵那首七律:“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当谢亚军朗诵到最后两句时,白小兰也跟着轻声地附和起来:“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那一刻,两个人情不自禁地转过脸来互相对望着,两只紧挨着的手也用力抓在一起,就好似两个刚刚翻过雪山爬过草地的红军女战士,劫后余生苦尽甘来,她们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分开了。

  (节选自长篇小说《家犬往事》)

  张学东,1972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文坛“新三棵树”之一。先后入选“国家百千万人才工程”、“四个一批人才工程”、塞上文化名家。作品入选中国年度优秀小说选刊、选本百余种,部分进入年度小说排行榜。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十部、长篇小说六部。获《中国作家》精短小说奖、《上海文学》优秀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等。小说作品被译介到俄罗斯、美国、加拿大、日本等地。现居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