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7日 星期六
大头马《白鲸》:精心的建筑和有意制造的心理“扑空”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李浩  时间: 2020-11-03

  

  《白鲸》。大头马有意“偏题”,麦尔维尔的这部经典小说只在其中偶尔地点到,它不占多少重量,更不是整个故事的核心——故事的核心是“我”的警察生涯,是我参与的几桩案件的侦破,是我与故事中另外一个主人公吴晶晶的关系,是“我”在讲述我的故事讲给作为杀人犯的“你”听……在对小说的阅读中,我偶尔会出神想一想“白鲸”,想它为什么还不出现,想它在小说中到底还会不会被提到——直到故事结束这个问题还在,它甚至让我自我怀疑是不是在津津有味的阅读中遗漏了什么,直到重读然后确信:我并没有遗漏。事实上不仅是“白鲸”,在大头马的这篇小说里还有众多相类似的设置:你以为她讲述的会是一个怎样怎样的故事,你已经“摸到了”脉络,然而在下一段落里你“摸到”的脉络就又消失,他转向的是另一向度。我觉得,大头马在写作这篇《白鲸》的时候一定预想了读者和读者的趣味,他们的兴奋点,然后,她故意在你以为可以抓住的时候抽身而去,一而再,再而三。她总在你以为重的时候轻,你以为实的地方虚,而在你以为似乎不具重量的点上不经意地加大了重量:她深谙我们的阅读心理但有意不那么“迁就”,非要让我们一次次地有所扑空。

  “要想完美地演绎一个角色,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真正成为那个角色”——这是小说的第一句,然后它被搁置下来,大头马似乎煞有介事地忘记了这句话,她让你扑空,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后这句话才又被拎起,“你觉得存不存在一种可能性,当一个人真正地进入到那个角色,当他开始做一些本来他不会去做的事,慢慢地,他就真的变成了那个人?”小说中,大头马让警察老孔认真地想了想,“我相信有这种可能性。虽然我没有任何证据”。读到这里,我似乎恍然,我从大头马一次次闪挪的故事里拼贴出一个“证据链”,但它是松动的,可疑的,不坚固的。返回到《白鲸》这个偏题,它在小说中似乎也是松动的、可疑的和不坚固的,几乎与故事全无照应——然而,它是否暗示了一种漫长的追逐,一种近乎于变态的、不计时效的固执?它在亚哈船长的身上存在,在小说中“我”的身上,不也同样的存在吗?小说选用《白鲸》,是否借用的是它的这一寓意?

  我相信有这种可能性。虽然,我也没有完整的证据足以证明。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阅读大头马的小说,我没想到她的写作会是这个样子,会有这样的老到。

  其实想想,那些有才情的作家们,古今中外,无一不是在极年轻的时候就显现了一种让人惊讶的老到,尽管他们的某些前期作品带有些许青涩和设计的不周全,但其中蕴含的才情和精妙却是极易被记住的。他们的老到,是让你能读出可贵的冒险和某种经典性作品共有的气息,能读出他的问题意识和解决问题的努力。他们会通过作品让你从心底发出赞许:路子对。大头马的《白鲸》可以说是这类的小说,它兼有设计的精妙和强烈的冒险意识,而这精妙恰恰是致力于让自己的冒险性获得妥帖的落实。

  《白鲸》的故事好看。为了达到吸引,大头马有意设置了悬疑,强化了警察角色也强化了犯人角色,在文字行进的过程中不断地“抛出线索”却不肯迅速地将它们接起,而是让疑窦丛生,让我们一边阅读一边疑问:后面会发生什么?他们之间只有这一层关系?他的这个做法,究竟是出于怎样的一种心理?……“你”的入狱,作为导火索的那袋垃圾,真的是“我”用来设计并诱导“你”爆发的吗?在“我”和吴晶晶之间,又有怎样的一种情绪和情感的在,让“我”那样耗神费力、不计时效地“完美地演绎一个角色”,似乎也真地成为了那个角色?毫无疑问,大头马在故事设置上足够精心也足够耐心,他有意把故事建筑得层层叠叠,曲径通幽,一波未平之处一波再起。在重新阅读的过程中,我有意把大头马在小说中所涉及的故事看作是有顺序感的扑克牌,然后在自己的大脑里重新调整,让它呈现发展的脉络,就像我在阅读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时所做的那样。与《喧哗与骚动》一样,《白鲸》所做的也是打碎,有意拆开故事的完整,故意让故事的衔接露有悬疑,你会随着它的前行读出诸多的波折;与《喧哗与骚动》不同,《白鲸》的打碎保持了每一“碎片”的完整性,它有一个小高潮在要形成恰当的涡流然后再转向另一个……必须承认,《白鲸》是极有想法的复杂的小说,它努力地让自己层叠迂回,步步楼台,把自己的向度撑得更大些,更多些。我把它看作是悬疑小说,因为它始终有着悬疑感,始终有着埋伏和对埋伏的拆解,始终有着审视和对行为的、“证据”的追问,而其中夹杂的数次凶杀、碎尸、赌场案件、追逃抓捕更让它疑窦重生。事实上,就连电竞游戏《仙剑奇侠传》也成为了悬疑的一部分,“我”在闯过最后一关的时候哭还是没哭也变得重要。它也是一部心理小说,“我”如何成为的警察,“我”作为警察的内在和外在、说出的和沉默的都被看作是证据链条上的一环一环,“我”和吴晶晶之间的关系、在这层关系中巨大的幽暗区域同样被审视着,“我”的每个行为都有自我追问和来自警察老孔的追问——为什么如此,为什么如此?在这一行为上,它所透露的动机会是什么?同样,在小说中,“我”为“你”写下的那篇案件的报道也是巧妙的心理故事,它试图展示“你”心理上的些微波动和激情杀人的水到渠成。我也将它看做是一篇社会小说,它的里面有着极有丰富性的社会展示,工厂改制,1998年的抗洪抢险,下岗潮,386电脑和486电脑——这个时代中的林林总总都有机地渗透在小说中,它们有明有暗,有明晰、有模糊有互渗,有人性和人性的多重向度……譬如,只在“你”的故事中,我们就可以看到“你”的打工生涯,“你”妻子的出轨和对“你”情感的多重,“你”对贫困学生的救助和受助学生的谎言等等等等。大头马在布局合理的情况下愿意联接诸多的此类信息,他试图让自己的这篇小说更为厚重开阔。他为此,调动着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譬如《白鲸》。譬如《仙剑奇侠传》。譬如“要想完美地演绎一个角色,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真正成为那个角色”,譬如吴晶晶的信和我送给杨局的烟盒……

  再譬如,小说中一直在着但没有直接说话的“你”。大头马在这点上为自己的小说增加丰富度的同时也增加了言说的难度,它是小说讲述的另一层叠,它要求阅读者注意到“你”的存在,注意到它在对“你”说话时的情绪变化等等——在这个讲述过程中,其实不直接说话的“你”也是参与者,也正是“你”的存在让小说改变了故事的线性。不过我个人觉得略有遗憾的是大头马未能充分地将“你”调动起来,未能充分地发挥好“你”的能动性。如果这条线做得更为粗壮,环节更多,参与感更强的话效果可能会更好。

  该谈及吴晶晶了。小说虽然始终站在“我”的角度,案件的角度,对吴晶晶的存在是一种背景勾勒,然而她却显赫地“占据着中心”,整个故事的发生、发展包括老孔对我的怀疑都与她相关。有趣的是,小说却让“我”在故事中始终有种对她的疏离,每当我们以为如何的时候这个“我”就出抽身出去,可是,而当她又一次出现的时候“我”又会或偶然或巧合或什么什么的成为了在场者。小说中说,“我”和她是同学,“我”和她曾经有过通信,“我”客观地制造了她父亲的被杀,“我”又……“每天世界上都在发生无数的罪行,大部分看似偶然的罪行,实则都有必然的原因。”这是小说中的句子,我抄录它,是因为我一直“跟踪”到小说的最后也未能清晰地找出“我”和吴晶晶之间的必然来,我貌似抓住的时候发现它依然抽身滑过,我又一次扑空。我知道,这个扑空也是大头马有意留给我和《白鲸》的阅读者的,他建筑了坚固但更有意预留可闪身而过的缝隙——他愿将《白鲸》,变成他和阅读者之间的智力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