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7日 星期六
蛙牛大了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刘庆邦  时间: 2020-11-02

  

  蛤蟆是一种统称,在这种称谓下面,蛤蟆分好多种。以前,这个地方的蛤蟆至少有四种:癞头包子、青蛙、土蛤蟆和气蛤蟆。这四种蛤蟆当中,只有青蛙的肉能吃,癞头包子、土蛤蟆和气蛤蟆的肉都不能吃。癞头包子的大名叫蟾蜍,它的皮黄了吧唧,身上布满粗糙的疙瘩。它的头顶两侧,各鼓着一个像人的储精囊一样的硬硬的东西,叫耳后腺,耳后腺里面储存的是一些毒汁子。当蟾蜍受到威胁,或受到打击时,作为防卫武器,它的毒汁子就从耳后腺里冒出来。毒汁子一珠一珠,是浓浓的白色,很像是处在哺乳期的女人的奶头冒出的乳汁。有一种用来以毒攻毒的中药叫蟾酥,就是从蟾蜍身上分泌的毒汁子里提炼出来的。蟾蜍也叫癞头蛤蟆,在水塘边和庄稼地里随处可见。癞头蛤蟆在地上蹦得,在水里潜得,被称为两栖动物。有人在棒子地里掰棒子,觉得脚下一梗,原来踩到了一只癞头蛤蟆,他飞起一脚,就把癞头蛤蟆踢远了。有的小孩子,把癞头蛤蟆当玩具,捉住癞头蛤蟆的一条后腿,说是教癞头蛤蟆打车轱辘,一下子就把四条腿的家伙抛到天上去了。癞头蛤蟆支奓着四条腿,在天上旋转了几个圈子,不知落到哪里去了。有妇女在地里割豆子,发现豆叶下面趴着一只癞头蛤蟆,她用镰刀把蛤蟆扒了扒,见蛤蟆长得肥肥大大,想起她儿子天天馋肉,就掐一根草茎,拴住蛤蟆的一条后腿,把蛤蟆提溜回家,在灶膛里烧烧给儿子吃了。一只蛤蟆没解馋,儿子嚷着还要吃。于是,儿子的娘连着给儿子逮蛤蟆烧着吃。儿子连着吃了几只癞头蛤蟆后,小脸成了大脸,明显胖了起来。再一看,坏了,不是胖了,是肿了,脸肿得像鼓起肚子的气蛤蟆一样,合了缝的眼泡子掰都掰不开,连眼珠子都看不见了。过了没几天,娘的儿子就死了。这表明,身上带毒的癞头蛤蟆是吃不得的,吃多了是要人命的。

  土蛤蟆和气蛤蟆不能吃,倒不是因为它们身上也带毒,它们身上并没有毒腺。只是因为它们的个头都太小了,身上没什么肉,不值得一吃。特别是气蛤蟆,别看它一遇到危险就虚张声势,把肚子鼓胀得圆溜溜的,像一只圆球,一旦把气消下去,剩下的不过是一副皮囊而已。

  能吃的只有青蛙。青蛙不仅长得好看,身上的肉也多一些。有一个村庄叫文福洼,村庄周围的水塘里长了很多苇子,苇子棵里每年都野生野长有很多青蛙。苇子长得很深,从水里长到岸上,给这个村庄构成了绿色的屏障。那么生活在苇子丛林中的青蛙呢,它们以集体的蛙鸣,像是为村庄构成了声音屏障。特别是到了春天的夜晚,青蛙们以月亮为幕,以星光作灯,以苇塘作舞台,彻夜在进行合唱,歌声几里远都听得见。青蛙们似乎都很爱美,穿什么花色衣裙的都有,有的是绿中带白,有的是紫中带红,有的是条纹状,有的是斑点状,还有的像是迷彩。青蛙们也很风流,不管它们穿什么样的衣裙,所袒露的胸脯和肚皮都是白色的。小孩子们把铁条的一端砸扁,做成带倒刺的锥子,把锥子绑在竹竿上,以苇子为掩护,去水塘边扎青蛙。每扎到一只青蛙,他们就用生麻匹子把青蛙绑起来。绑够一串时,就把青蛙提溜回家去了。他们扒掉青蛙的皮,去掉青蛙的内脏,只留下青蛙的两条白腿和脊背,就放在铁锅里炒起来。没什么作料可放,可能连油都没有,只能撒一点儿咸盐。好在青蛙肉质细嫩,见锅就熟。拿锅铲把青蛙肉三翻两炒,蛙肉的香味就扑鼻而来。有人把蛙肉与鸡肉作类比,把青蛙说成是田鸡。可在小孩子们尝来,蛙肉比鸡肉好吃多了。小孩子们的牙齿都很好,他们在吃青蛙肉时,连青蛙的骨头都嚼碎吃进肚子里。他们这样吃青蛙肉,很像是老虎吃鸡。

  青蛙肉都是小孩子们吃,大人却不吃。大人们闻到炒青蛙肉的香味,也想尝一尝,但他们忍住了。吃肉要吃正经肉,他们大概觉得青蛙肉不是什么正经肉,吃了显得不大正经,就不吃。也许他们认为,大人要有大人的样子,如果像小孩子一样吃起青蛙肉来,会有失作为大人的体统,所以就拒绝吃。

  然而后来形势一变,文福洼村的人就看不到青蛙了,也听不到蛙鸣了。小孩子们不但再也不能炒青蛙肉吃,连青蛙的屁都闻不到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也没出什么大事,只是邻村有人在河边办起了造纸厂,开始用麦秸造纸。造纸要使用化学制剂糟化麦秸,要排出许多废水。造纸的人直接把废水排到河里去了,使原本清粼粼的河水很快变得黑浆浆的,像盛了满河的酱油一样。河水与文福洼村水塘里的水是通连的,河里的水一黑,文福洼周围水塘里的水很快也黑了。须知黑水里面是有毒的,而且毒性还不小,毒水一来,水塘里的鱼没有了,虾没有了,鳖没有了,蟹没有了,任何活物通通都没有了。当然的,青蛙也被毒死了。看不见青蛙的尸体,毒水的腐蚀能力很强,青蛙的尸体很可能被毒水溶解了,也变成了毒水的一部分。别说水里生的动物了,连水里和岸上生长的那些植物,包括芦苇在内,也被毒死得干干净净,村子周围一下子变得光秃秃的。

  不要发愁,任何事情都是否极泰来,自有转机。忽一日,村里传出消息,有人要在村里养蛙,所养之蛙,不是本地原来的那种青蛙,是从最发达的国家引进的蛙种,名字叫美国牛蛙。什么什么?别开玩笑了,牛是牛,蛙是蛙,牛那么大,蛙那么小,牛和蛙怎么连到一起了呢!有一个说法,叫风马牛不相及。风蛙牛恐怕更不相及吧。别着急嘛,别急着否认嘛,反正文福洼的村民文明灿已经开始饲养牛蛙了。牛蛙到底长什么样,牛蛙到底有多牛,去现场看看就知道了。

  文明灿养牛蛙,当然不会到村边充满毒性的水塘里去养,他到村外的庄稼地里一块独立的水池去养。那个水池的面积有一亩三分,原是他家承包的三块责任田之一。他把这块地里的熟土卖给了窑场烧成了砖瓦,整块地被挖成了两米多的深坑。夏天一下雨,深坑里积满了水,就变成了水池,再也不能种庄稼了。他把那块地里可以生长庄稼的土壤卖给了砖瓦场,虽然挣到了一笔钱,钱还是有限的,离财主的标准还差得很远。钱是硬的,也是软的,只要想挣钱,门路总会有。文明灿听说,邻乡有一个人办起了养牛场,养肉牛发了财,成了远近闻名的农民企业家。前面有车,后面有辙,他也想养牛。他去找那位牛老板学习养牛经验时,打了他爹的旗号,对牛老板说了他爹的名字。牛老板劝他不要养牛了,因为养牛的太多了,竞争太厉害了。他问牛老板,他应该养什么?看在他爹的面子上,牛老板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建议他养牛蛙。

  牛蛙?什么是牛蛙?文明灿的心思还在牛上,他差点儿把牛蛙听成了牛娃。

  牛老板微笑,说,怎么,你连牛蛙都没听说过吗?

  文明灿摇头。

  青蛙你总该知道吧?

  文明灿说,青蛙他当然知道,小时候,他还扎过青蛙、吃过青蛙呢!

  牛老板这才对他解释说:牛蛙是蛙的一种,从产肉量来说,牛蛙要比青蛙大得多,一只牛蛙是一只青蛙的七八倍吧。青蛙是本地产的,牛蛙来自美国,把牛蛙说成洋蛙也可以。更重要的是,青蛙不当菜,根本上不了桌。而牛蛙可是一道高档菜,在饭店里请比较重要的客人吃饭,香辣牛蛙必不可少。现在中国人有钱了,饮食结构发生了改变,大家开始注重营养,也愿意改变一下口味,都想尝尝牛蛙是什么味道。我敢给你打包票,你要是养了牛蛙,很快就会发财。牛老板还对文明灿说,养牛蛙本来是他的一个商业秘密,他本来打算自己养牛蛙,连建养牛蛙池的地址都选好了。如今文明灿来找他,他见文明灿这个老弟人还不错,就把商业秘密转送给了文明灿。

  牛老板说,我养牛,你养牛蛙,咱们养的东西都带一个“牛”字,跟亲家差不多。你看这样如何,今后你想吃牛肉就找我,我想吃牛蛙就找你,咱们互通有无。

  我还没见过牛蛙长什么样呢!

  不见不知道,一见保证吓你一跳。你见过美国人吗?

  没见过。

  道理是一样的。

  文明灿的眼皮眨了又眨,他不明白道理怎么是一样的。这个牛老板,人一发财,好像见识也多了起来,说话也牛气起来。他问牛老板,那我到哪里去学习养殖牛蛙呢?咱们县里有人养牛蛙吗?

  我正要告诉你,在县城的郊区马阳坡就有一个养殖牛蛙的专业户,专业户的老板姓马,是我的朋友,你去找他就可以了。你就说是我让你去找他的,他保证热情接待你。在他的养殖场里,你不但可以学到养牛蛙的技术,还可以从他那里批发牛蛙的种苗。

  听说文明灿在西南地里养起了牛蛙,文福洼村的男女老少都去看。只有在村里有人家娶新媳妇的情况下,才会吸引那么多人。在村里人看来,开天辟地头一份,文明灿养的牛蛙恐怕比新媳妇还要好看。新媳妇再新,也是本地的媳妇,而文明灿引进来的牛蛙,应该是“洋媳妇”。谁家娶的媳妇都是两条腿,而文明灿养的“媳妇”呢,却是四条腿。都去看哪,都去看稀罕哪,看热闹哇,再不去看就被别人看完了。

  文明灿颇为得意。前段时间,有人看他的笑话,说他把好好的庄稼地挖成了水坑,再也种不成庄稼了。想不到吧,看我的!虽说种不成土庄稼了,本人种上了洋庄稼;虽说种不成带秆的庄稼了,本人种上了肉庄稼。文明灿对他的肉庄稼极为重视,看护得很严密。他在养牛蛙池的旁边搭了一个小棚子,日夜都守在那里。听说牛蛙喜欢自由,愿意乱跑乱跳。为了防止牛蛙逃跑,文明灿在养牛蛙的水池周围栅上了铁丝网。听说牛蛙怕晒,阳光不能直接照到牛蛙身上。文明灿在铁丝网上方用苇席搭了遮阳棚,牛蛙们可以在棚子下面乘凉。另外,文明灿还在铁丝网外面种了丝瓜,丝瓜是善于攀爬的藤蔓植物,它不仅爬满了铁丝网,还爬到了席篷上面,绿色的藤蔓和叶片把整个养殖池都笼罩起来。时值夏天,丝瓜开了花儿。金灿灿的丝瓜花每天都会开一茬儿,远远看去,养牛蛙的棚子像是一座金屋。文明灿为牛蛙投食定时定量。人一天吃三顿饭,他给牛蛙也是一天投三次食。人吃的饭分早饭、午饭和晚饭,他给牛蛙的待遇跟人一样,甚至比给人的待遇还高一些,说成是早餐、午餐和晚餐。文明灿买了一对铜镲,每当召唤牛蛙们就餐时,他就咣地把铜镲拍打一阵。牛蛙们一听到镲声响起来,就从水池里的深水区游到浅水区,再从浅水区来到就餐的平台,开始集体进餐。

  镲声是对牛蛙们的召唤,同时也给了村里的人们一个信号,镲声一响,村民们就知道文明灿又要喂他的牛蛙了,想看牛蛙最好这个时候去看。在以前,外乡的人到村里耍猴,在耍猴开始之前,耍猴的人会把铜锣嘡嘡敲上一阵。文明灿拍打铜镲,其召唤力和影响力与耍猴人敲铜锣的效果差不多,只是呢,文明灿耍的不是猴子,是外国来的牛蛙。说他耍的是人也可以,听到铜镲声,村里的一些大人和孩子,一路小跑着到牛蛙养殖场来了。养殖场的棚子,向北一面是敞开的,但棚口一侧挂有一块铁牌,铁牌上写有“养殖重地,闲人免进”的字样,只有养殖场的主人文明灿可以进,别人一律不许入内。看牛蛙的人只能站在棚子外面,用双手扒开丝瓜的叶子和花,透过铁丝的网眼观看牛蛙。围观的人们看见了,文明灿投放给牛蛙的食品是合成的饲料,不知饲料里都是什么成分。据说那些饲料的营养价值很高,很快就可以把牛蛙催肥。有时候,文明灿喂给牛蛙的还有一些切碎的动物内脏,比如牛肺、狗肺、猪肝什么的。而不管文明灿给牛蛙们喂什么,牛蛙们都吃得慢慢的,一点儿都不争不抢,显得颇有教养和传说中的绅士风度。用完了餐,牛蛙们并没有马上退场,没有到水塘里去,继续在没有水的平台上待着。它们大概知道人们在棚子外面观看它们,就留给人们一些观看它们的机会。有的牛蛙似乎为了使自己的形象更完美一些,就以爪子代手,擦拭自己的嘴巴。用“左手”擦嘴巴的右边,用“右手”擦嘴巴的左边。它们在擦嘴巴的同时,等于把脸也洗了,脸上显得光光的。

  实在说来,牛蛙除了身量比本地的青蛙大一些,形象上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牛蛙身上的主要色调是绿色,头部是浅绿,背部是深绿,腿部是暗绿。除了绿色,牛蛙还有些发灰、发黑,说它们是杂色的也可以。牛蛙背部和肚子两侧,分布着一些鬼色的斑点,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本地的癞头包子。村民有些怀疑,是不是癞头包子到国外留了一圈洋,回来摇身一变,就变成了牛气烘烘的牛蛙呢!

  关于为什么把蛙叫成牛蛙这个问题,文明灿已不止一次对没有见识的村民进行了解释:之所以把蛙叫成牛蛙,并不是指蛙会长得跟牛一样大,而是从声音上加以比较,指牛蛙的叫声跟牛叫的声音比较接近,所以才叫牛蛙。听了文明灿的解释,村民们有些将信将疑。牛的嘴大,喉咙粗,肺活量足,而牛蛙在这几个方面都与牛不能同日而语,它的叫声怎么能和牛的叫声相提并论呢!牛叫起来哞哞的,叫声能传出几里远。牛蛙就算鼓破肚皮,叫声也传不出去多远吧。解释为虚,耳听为实,前来观看牛蛙的人都想亲耳听一听,牛蛙的叫声到底是怎样的。有一个小男孩儿对牛蛙提出了要求,牛蛙,叫一个!

  牛蛙们对小男孩儿的要求没有任何回应。

  有一个小女孩儿也对牛蛙提出了要求,她的要求跟小男孩儿是一样的,等于对小男孩儿的要求做出了呼应,也是要求,牛蛙,叫一个,叫一个让我们听听呗。

  牛蛙们还是不理人,听见了跟没听见一样。

  牛蛙们肯定是长有耳朵的,肯定是有听力的,不然的话,文明灿一打镲,它们怎么知道集合在平台上吃食呢!于是,前来围观的大人和孩子们,从不同角度,一致向牛蛙们发出了要求,牛蛙,来一个!牛蛙,来一个!他们这种喊法,像是在人民公社化时期开社员大会之前互相拉歌,如果想让谁唱歌,就一起大声喊,谁谁谁,来一个!

  集体的意志不可违,这一下,牛蛙们总该有所回应吧,总该“来一个”了吧!就算牛蛙们不能集体性地鸣叫,有一只牛蛙叫一下也好呀,对村民们的要求也算是有个交代呀!

  然而,牛蛙们的表现是集体性的傲慢,它们瞪着圆滚滚的眼珠子,连一只叫唤的都没有。有一只牛蛙大约有些不耐烦,把带有金眼圈的眼皮塌蒙下来,塌蒙的眼睛半睁半闭,仿佛在说,你们算老几,你们凭什么对我们提出要求!我们美妙的歌喉,难道是你们这些土包子所能欣赏的吗!

  这时,文明灿从他所待的小棚子走了出来,他站在牛蛙的立场,辩护性地为牛蛙打圆场,你们不要再喊了,喊的声音再大也没用。你们知道不知道,牛蛙只听得懂外国话,听不懂中国话,你们喊的都是中国话,外国来的牛蛙怎么可能会搭理你们呢!文明灿又说,人分男女,牛分公母,牛蛙也分雄雌。雄牛蛙会叫,雌牛蛙不会叫。雄牛蛙在春天谈恋爱、找老婆的时候才叫,现在它们不但找到了老婆,连孩子都有了,就不会再叫了。

  既然目前听不到牛蛙的叫声,什么都懂的文明灿为啥不早说呢!村民们未免有些失望,纷纷离去。

  ……

  (作者系著名作家,第十、十一、十二届北京市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