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在战友群看到老科长逝世的消息,不知为什么,心情很异样,有点像唐人崔颢的“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是的,就是这种感觉,这种况味,空落落的,惘然若失的。我知道,老科长虽是在武汉逝世的,但和疫情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六月,武汉的疫情早已过去,天空依然晴朗,白云依然美丽。老科长走得很平静,几乎没有什么病痛,他逝于天年,享年90岁。
我认识老科长,是在武汉的军营里。1972年冬,我参军到空军第二炮兵独立第七师,师部就在武汉。新兵训练结束后,被分到师部警卫排。站岗执勤的时候,需要向所有进出的军人敬礼,同时也接受还礼。有一位首长让我印象颇深,他年龄大约四十多岁,身材匀称,是标准的军人,样子却又十分儒雅谦和,每次还礼都很正规。后来有人告诉我,说这是司令部作战科的胡太玄科长,正团职,很有学问,尤其字写得好,是全师第一支笔。
第一次见到胡科长的字,是我一年多之后,从警卫排调到作战科任绘图员,见到胡科长,感到是那么亲切。作战科除了科长、副科长,还有几位年轻干练的参谋,而绘图员是唯一的士兵。我每天坐在绘图室里,除了看地图、练习绘图、熟悉军史,还有就是抄写材料。而在所有的材料中,我最爱抄写的,就是胡科长亲自起草的,不仅文笔规范,他的字更令我惊羡不已,除了不是用毛笔之外,几乎每一页都堪称书法作品,是最好的行草,又不难辨认。所以,每次我抄写材料的过程,往往也是模仿胡科长字体的过程。这样的工作,当然是非常快乐的。
胡科长对我们的工作要求很严格,但更多的是关怀和体贴,从没有首长的架势。我在他身边当兵两年,从没见过他训斥过哪位部下,每天都是云淡风轻,和蔼可亲,而从他的身体力行中,我们却能感悟到真正军人的情怀,以及纪律的威严、作风的严谨、工作的扎实与一丝不苟。总之他是这样的一位军人,可谓"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如果说,许多杰出的学者能让人“目击而道存”的话,我觉得真正的军人也是这样,虽然这样的例子很少,但胡太玄科长无疑是其中的一位。
逢年过节,胡科长有时会把我们请到家里吃顿饭,特别是科里的几位单身参谋们和我。现在回想,我担心自己当时的吃相可能不太雅,有点狼吞虎咽,而且也不懂礼数,真把自己当客人了,就任科长和他贤良的夫人里里外外忙碌着。那好像是一个中秋节,他们的儿子胡晓兵,当时八九岁吧,因为要出去玩,就自己先吃,满满一碗红辣椒,让我想起科长是湖南人。但给我们做的几样菜,却不是湖南菜,而是照顾到大家的口味。有一道菜,科长说小高你可以多吃点,北方人都爱吃的。千里从军在外,能找到家的温馨,直到现在,我想起来仍很感动。
我当时喜欢看书写作,按理说,这属于业余爱好,在军营是不会被鼓励的。但胡科长却善解人意,在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他鼓励我们多看书学习。那几年正赶上“批林批孔”,部队也不例外,号召干部战士写文章。有一次科长问我,小高你能写这方面文章吗?我说很想试试,科长就和政治部协调,给我借来了一大批书籍,儒家的、法家的,先秦的,两汉的,还有关于《水浒传》和《红楼梦》的。后来我终于写成了一篇很长的文章,寄给文汇报,编辑部回信说可以留作参考,还寄来了盖着红章的证明。科长看了,连声赞赏,并把这事向师首长做了汇报。正赶上师里成立学习中心组,要有一个战士代表,经科里推荐,就让我做了这个代表,每次中心组开会学习,我面对都是师首长,师长、政委、参谋长和政治部主任,我觉得他们随便说点什么,都会让我受益匪浅。
胡科长对我的关心,当然只是一个首长对普通战士的关心,并没有任何特殊性,但在我看来,却是特殊的,难忘的。1975年下半年,空军作战部要编一本《空军参谋业务手册》,成立编写组,工作地点就在我们师部。也许这个编写组确实需要有个绘图员,但不管怎么说,科里推荐我参加这个编写组,我还是觉得特别荣幸。编写组有从各军区空军临时抽调来的业务骨干,虽然时间并不太长,但我从他们身上,也学到了很多良好的素质。
1976年对于整个中国来说是意义非凡的,也让我个人的经历充满了戏剧性。春天传来消息,说部队要精简整编,我们这个独七师,将变成导二团,而作战科将变成作战股。有人对我说,作战股可能不设绘图员了,你可能要下连队。这让我感到很犹豫,不是怕艰苦,而是担心这是导弹部队,自己当兵三年,如果重新学技术,可能会不适应。于是我就主动写了报告,申请复员退伍。这在当时,显然是个很幼稚的举动,因为我既没有提干,也没有入党。但不知为什么我就轻率地做出了这个决定。报告交给当时主持科里日常工作的黄满辉副科长,没几天,一位副参谋长和我谈话,说师里同意了,你可以退伍。直到这时候我才想起来,还没征求过胡科长的意见。
我和胡科长是在从师部大楼去指挥所的路上见面的,我敬礼,他还礼,都很正式。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的身影很像爱尔兰诗人叶芝。然后他问我:你真的想好要走了吗?普通话带一点湖南口音,语气中还有一点淡淡的惋惜和责怪,但不多不少,极有分寸。我说是的科长,感谢这几年的关怀鼓励!科长无言,抬头看天。那是个晴朗的日子,蓝天上的白云伤感而美丽,空落落的,惘然若失的,就像崔颢的诗句,也像我现在想起他的心情,一瞬间定格了我的记忆。
我离开部队之前,胡科长特意送给我一套鲁迅的书,这在当时是非常贵重的礼物。不仅如此,隔了两个月,在我回到家乡之后,倍感自卑和失落的时候,他又用挂号的形式给我寄来了两幅画,他亲自画的国画,一幅画的是迎客松,一幅画的是虎,上面提的两句诗我至今记得:“云飞剑舞雄千里,目电声雷震万方”。同时还附有一封信,鼓励我努力上进,不要有失落感,在家乡好好干。我专程去了一趟县城,请人把画裱好,然后高高地挂在家里。这样我家里的亲人都能看见,所有来我家的人也能看见,这证明我不仅是当过兵的人,而且也没辜负谁,因为连部队的首长都对我很好,非常好。
至于那封信,更是我特别珍惜的纪念。在1976到1977那段惊天动地、刻骨铭心的岁月里,我经常是一边读鲁迅的书,一边看老科长的手稿,没事时就模仿几遍。我真是特别羡慕老科长的书法,即使从专业的角度看,那字体也堪称独步,既清秀,又脱略,更可贵是那种极简主义的风格,如宋代青瓷,明式家具,美国作家卡佛的小说,令人观之悦目,不觉叹美。
八十年代我在大学读书任教期间,曾辗转联络,和老科长通过信,老科长此时已到空军雷达学院,有时可能因工作太忙,就由他夫人胡赛金女士代笔。九十年代,说他退休了,有更多时间可以写字绘画了。新世纪以来,我果然能经常在电脑上搜到他的书画作品,如《小鸡啄米图》《喜上眉梢》《岁寒三友》《瑞雪》《游春》《颂春》《春意浓浓》《鸟语花香》等,这些写意文人画,笔墨间多见情趣,表现梅雪精神,江南春色,斜风细雨,燕子归来,表现了恬淡、平和的人格之美和心系家国故园草木山川的深挚情怀。
总之,几十年断断续续,一直保持着和老科长的联系。我出版的几本小书,散文集、译诗集等,也曾寄给老科长指教,这时他虽年事已高,仍不忘激励我这个当年的小兵,让他的儿子胡晓兵转达读后的感想,赞誉之情,溢于言表。近些年我主要是和晓兵联系,互相有微信,逢年过节,我总怕自己忘了向老科长表达问候,而晓兵总会及时发来视频。去年春节,在晓兵发来的视频中,我看到老科长的状态还很好,虽然头发银白如雪,但气色相当不错,还能玩手机抖音。没想到春节过后才几个月,老科长就走了。
我知道,作为一个只当过三年兵的普通战士,我并没有资格来讲述这位优秀军人走过的历程。当然我这也算不上讲述,只是记下一点个人印象,寄托怀念之情而已。因为,正如我在发给胡晓兵的微信中所说的,在湖北武汉,在部队军营,在我很年轻、很幼稚的那个年龄,给予我关怀和鼓励最多的,就是胡太玄科长。对我来说,他当年既是首长,也是良师,这是我发自内心的真实感受,没有任何情感的夸张。
你真的想好要走了吗?——如果此刻,我要用老科长当年问我的话,再这样问老科长,显然并不合适。我难以忘怀的其实只是那种告别的情形,蓝天旷远,白云悠悠,大地上投下一个优秀军人的身影。老科长毕竟90岁了,他早年投身军旅,青春从戎二炮,毕生奉献国防,忠诚敬业,言传身教,守卫的就是这片蓝天白云。他的情怀和风范将与蓝天白云、清风白水同在!
深切怀念胡太玄科长!愿尊敬的老科长、老首长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