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5日 星期四
王蒙:夏天的奇遇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10-15

  

  繁星

  有过一次讨论或者测试,问:“对于夏天的星空,你的第一印象是……”

  刘说:“深不见底。”

  陈说:“远,期望,迷人,向往。”

  李说:“地球、人、我和诗……都太渺小了。”

  周说:“星星就在你的头顶上,即使你没有读过康德。”

  赵说:“晴天,有它们,不转向。”

  你说:“星星真多啊,忧愁而甜蜜。”

  我说:“星星、生命、故事,哪个比哪个更多呢?”

  他说:“经过牛顿的力学、光学、天文学、哲学、文学、诗学……各自独立的星星们,构成了一个整体的星空。”

  神翁

  那年夏天,海滨,在省上的一个论坛上,我有幸与九十七岁高龄的翁㐗苍结识。他的神仙风度迷住了我;他的姓名汉字组合,使我得到了额头被抚摸的亲切感,说起话来,他的抑扬顿挫如歌如吟,他的银色须髯,他的竟然还保持着一些灰黑颜色的相当浓密的头发,都给我以成熟与丰厚的熏陶;而最喜人的是:他的长眉,他的有点细小但仍然放光的眼睛,挺起胸膛,挺直腰板,像士兵一样地走路的姿势都给人以鼓励与自信。从此不敢轻言老,因为有神翁在前头。而他的年龄与活力,提醒比他年轻许多的你,只能更加振奋和努力,再不要说什么“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话。只能承认,“远远未老大,神伤又怨谁?”他迈着大步,只有轻微摇晃的腿,透露了相期以茶的风趣。

  我早就知道他的名字了,那叫一个如雷贯耳。他不止一次担任过我们这个华侨大省归侨团体的一号,一再人大代表或者政协委员。有人说他在他的出生国,在他的少年时代,或许参加过马来西亚陈平的革命游击队。他的父辈是最早的化学企业家,游击队的生涯结束以后,他承继了父业,还兼通天文学、文学与绘画。闹心的是他出过小说集与旧体诗集,还在本省美术家协会展厅,举办过画展。所以有一些在网络上崭露头角的咖咖VV们批评他:不应该涉猎那么广泛,更不该兼营商务,还不必从政这委员那代表,尤其不该侨而后归,归后还常常回到原居住国。仅仅就他的国籍问题,就在网络上传播了几十条互相矛盾的虚假信息……显然,他的阅历与使命,大大超出了凡夫俗子。

  细节我搞不清楚,只知道他关涉的领域宽广,与众不同,极不常规。现在毕竟不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唉!人们难以接受通才。我的一些好朋友,一生只想做一件事儿,终于没有干好,我们又该如何判断一个已经做好了许多方面的事情的人物的得失呢?那些到老了㐗了还找不到他们一辈子做好了些什么事情的感觉的常人,一味炒作自己而不可得的网星们,又如何去理解一个,一生相当于过了你们几辈子的翁老大哥呢?一个专心包饺子,却并没有包出一个出色的饺子来的老老实实的好人,又怎么去评议一个包子饺子面条烙饼五谷杂粮红案白案中餐西餐泰餐墨西哥餐全活,偏偏又是个业余厨师的特例呢?

  还有一位朋友批评翁先生的散文中谈到三岁时期的记忆,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批评家自己六岁以后才有记忆。那么,当某一年度高考满分是700分时,如果考生的平均成绩是367分,而这位批评者本人只能考出个250,是不是他会认为获得699分就绝对是造了假呢?

  莫扎特四岁时期作的曲《小星星》,至今还被器乐家演奏,莫扎特六岁时,一年有五首音乐作品完成,八岁时是十五首了。这也是造假?当然,大器可以晩成或免成,拙笨的另一面可能是朴厚,但是你的当真的蠢朴,总不应该成为理直气壮地否定比你显著地强大的人的理据吧?

  诗曰:

  鱼目或能充蚌珠,岂因光大妒才殊?耄苍或有春秋笔,描罢星图作海图。

  坐井观天此意坚,微雕核舸似移山。鹏程万里掀涛过,击水中流八万年。

  武武文文爱后生,道通为一自聪明。读书万卷何足论,且思乾坤日月星。

  (注:光大,是指嫉妒他人的光辉,也指急于放光的自己。)

  还有,学问和艺术、事功与资源,是怎样地分科划界的?主业和兼通、登天与掘地、炼钢与网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轮盘赌与被陪绑处决,李白的金鞭走马、流放夜郎、突获赦免,契诃夫、鲁迅与郭沫若的医术,还有各种获奖与硬是屁奖未获,各种远近与古今内外行当超行当泛行当,它们之间哪个耽误了哪个,以及又是哪个成全了迎合了哪个呢?

  丁香已老香犹胜

  “我生于一九二一年,也就是中国共产党成立的那一年。小朋友,你呢?”

  在中国,两个老家伙见了面喜欢互问“贵庚”,在欧美,忌讳问年龄。他倒别致,自己先报马齿。他叫我“小朋友”,更是令我雀跃,干脆是如沐春风,受宠若惊。他的存在与光照使我年轻了十余岁。我相信,除了他再没有谁叫我小朋友了。

  我说:“我出生于‘九一八’事变的后三年,卢沟桥事变的前三年。”

  我们静了一下,对视一笑,我相信,我们相互的无声言语是:“行,咱们哥俩的这辈子还真够全乎儿的喽!”

  俺们的人生嘛也不缺。

  有这样的人,越老越精神,越老越爱学习,爱思考、爱调整变化也爱反思,爱交友也爱倾吐。我作为小朋友,就更想听他说话了。翁㐗苍对我说:

  “……我喜欢海边那个夏天的小院子,我常年都是在夏天小暑节气上到达,处暑节气后离开那里。那个小院里有古老的柏树、松树、由于潮湿始终没有长大的桃树,有大盆里养着的莲花与遍地的墨西哥原产晩香玉。晚香玉,也就是抗日战争期间,沦陷区,被李香兰唱疯了的‘夜来香’。而对于我来说,小院子的主体是廊下六棵饱经沧桑的老丁香。我在那所小院子小房子里外说话、阅报、会客、散步,太极拳和广播操,接很多电话和此后的微信音频视频。住房廊下头一排是四株高龄丁香,后排两株是更加显得老大庄严的白丁香。南唐中主李璟词上说:‘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如果是《红楼梦》里贾宝玉他爸爸贾政评论,当然会说李中主的词颓丧。何况现今有鸟没鸟微信短信都可以实时传来。李璟作诗词的时候却不可能说什么‘无线飞传云外信,丁香掀起雨中欢’啊。

  “其实我是六十五岁以后才知道先人为什么将丁香视为烦愁的标志。丁香树似乎没有主干,它歪七扭八、缠绕勾连,从幼树时期就倾倒辗转、横生斜躺,六株树里有四株,主干的起始是平扑在地面上生长的,同时难以分清哪根枝条是哪棵树的。它既乔木又如灌木,你永远理不分明,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它强烈而又淡雅,它的花朵凝聚细小,团团片片,一簇一簇,难解难分,团团愁雾,芳香沁人。年轻时候,它的开放令少年的我如痴如醉,‘春天的花,是多么地香,秋天的月,是多么地亮,少年的我,是多么地快乐,美丽的她,不知怎么样?’这是新中国成立前夕极其流行的少年情歌,作词作曲是香港的李七牛。一九九○年北京亚运会开幕式上,运动员入场,香港队奏响的正是这个歌曲,用长号、法国号、巴松、长笛与定音鼓、大鼓、小军鼓、钹、架子鼓、三角铁……演奏出来,像浩浩汤汤的军乐。

  “丁香盛开,它告诉少年的你的,是春天已经当真到来,春天即将转眼离去,春天委实刻骨铭心,春天确然兴奋得如此惆怅,惆怅得如此珍惜,春归再无踪迹……次一年,丁香与燕子的重归一定令你热泪如注,如重生的惊喜。

  “在年轻时分,我羞于出口‘说不得’的‘夜来香’的正名‘晚香玉’,那时我已经感受到晚香玉仨字儿的纯洁、芳馨、白细、温柔与柔软的女生的弹性。那时候只消‘玉体’二字就会让我脸红心跳,‘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李义山的这两句,至少在古代的中国涉嫌微黄。天才的李商隐甚至被林黛玉贬低,甚至被分析成是由于黛玉敢爱,义山懦弱。我为这样的解析自惭形秽,无地自容。在我也走向耄耋的时候,我惊叹于用五笔型系统敲‘夜来香’组词键的结果是——‘说不得’三字。”

  “请教一句,老哥您为什么与我相识不久,首先要与我大谈丁香花呢?”我插言说。

  “我……我相信那几棵丁香与我一样老了,它们至少有二百岁了。它们有它们的老年生理学、病理学、哲学与美学。”

  翁老又说:“在丁香一族中,尤其是与现在比较容易培植的灌木丁香丛相比较,我熟悉的六株老树,似乎是太老了,呜呼,喔嗬,壮哉,老大的丁香。它们魁梧壮健,饱经沧桑,老当益壮。只是看看枝叶与虬蟠的枝干,已经使你深沉肃穆强悍,看到两排丁香编队,就会想起了不起的光阴与事业,也有惭愧或者斩鬼,老子早说了,‘物壮则老,是为不道’。

  “历年只有夏天我才有空闲去到小院,我甚至不敢去追溯它们的盛开,我知道盛开的季节已经离我而去。小就是小,老就是老,小准备了老,老延续着小,向死而生,缘生而逝,逝而思之,逝而念念,教我如何不想它?宇宙、天空、世界,就是这样的整体,万法无常,万象有定,谁也坚挺不了自我,谁也否定不了谁,谁也离不开谁。十年前丁香盛开,我四月底专门去造访过一回,一回已经蛮好。我信的是,真正经历了好事儿,有一次你就感恩吧,够了,不要想着第二次。快乐、盛开、怒放、获赏,往往不无侥幸,连续侥幸的期盼当然或许会成为罪孽了。十年前,我与六株老大丁香花开如云霞的相处,有了几个小时。后来,在微信中看到过它们,想念过它们,总觉得还有许多机会亲近它们的芳泽,嗅它们,看它们,摸它们,爱它们,想它们。不会忘记它们的,像怀素和尚笔走龙蛇一样的树枝树干,像云霞像浪花一样的团团花朵。

  “然而五年前发现了它们的老态,照看绿化的工匠为它们安置了几根支柱,支持枝干重量。它们横向生长,它们本身的成长,增加了自身越来越扛不住的负担。一只哑铃,你从5kg练到了12、15、25、30,一直到了45kg了,您再加码,您会累断手腕乃至小臂,至少拉伤肌肉。人工支柱的安装,终于失效,从东往西排位第二的最大紫丁香的横干在风雨中老脆断裂,它断裂的声音使路过的警车刹车急停,检视四周,警惕敌情与刑事犯罪。它的伟大强势终于伤害了自己。它的断裂折断了它从那里生长发育出来的母树干,然后,另三株同样的大紫丁香与两株更大的白丁香,也开绽暴露,像商议好了一样,基本同步,呈现了衰败开始后的惨烈的裸露与撕裂。

  “……开始时没看太清楚,此后的夏天,我终于发现,断裂最严重、不得不清除了一番的,地面残干的二号树残根上,长出了新枝,翠绿而且鲜活,幼小而且灵动,招人欢喜疼爱。它们在母体衰老的同时不无淘气地生长出来了,捉迷藏般地隐藏在四季开花的夜来香中、‘说不得’中,宣示新生,宣示快乐与希望。新生是坚决的,坚决不下于残酷的死亡。”

  我随即口吟一首:“闲话丁香未可哀,馨香愁煞是庸才。欣欣漠漠长年事,再喜新枝绿叶来。”

  翁老高兴。

  翁老讲得好,但是丁香与海与夏天又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呢?丁香属于春天,而说海本应该首先说说游轮航空母舰,哪怕是虾米与海龟……

  呵,明白了,始终惦记着夏天与海的其实是我,不是翁老,他是出生在海岛上的,他无须闻海而百感交集,梦海而浪漫甜酸。

  那美丽的大眼睛

  翁㐗苍又说:“大学时代一位堪称‘校花’的女同学与我开玩笑,她说她对我的印象非常好,可惜的是她感觉我的眼睛太细小了,不然,她也许会追求我。”

  “老哥,你太幸运了,校花能够这样与你说话,你至少应该拥抱她。”我立刻插嘴说。我完全想不到他会与我说这个。我又想,快满百岁的男生女生同学们啊,多想想你们的爱情经历吧,此时不想何时思?百年正是成欢时!

  “你倒像情场的老手,”他嘲笑我,“你知道,我的出生地在东南亚,那里的人们普遍是大眼睛、双眼皮,我不能不埋怨我祖上的中华西北血统,黄土高原的风沙缩小了人们的眼睛轮廓,减少了我们眼睛的光泽与情意生动。我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我曾经想去做美容手术,把眼睛打开得大一些。我也想到了丁香,没有人批评丁香的弱小,积小成大,积弱成强,也没有谁只是由于大而迷恋牡丹,更不要说我的出生地的大王花:巨大,肉质,寄生在树上,腐臭难忍。

  “后来我在事业上有了点成绩,我的家庭非常幸福,我的婚姻使许多朋友艳羡,我不再为眼睛的大小而自卑了。”

  我插嘴说:“当前的中国,如果生了个女儿,眼睛实在太小,如果女婴的相貌不符合我们的文化传习,当爹的就会说:‘闺女长大,只能等着她嫁老外喽。’”

  翁老师接着说:“我养育了一盆富丽堂皇的龟背竹,有一个人高,保持湿润,喷雾施肥,更换花盆,摆在那里,受到所有客人的羡慕与夸赞,它高贵大气,我引以为傲。都说,这盆大龟背竹,是我家庭美满充实丰厚张扬的标志。

  “而且我的房舍外墙上,爬满了浓绿的地锦枝叶,它们的枝条上长着吸盘,吸着爬着上了墙头,再往下伸展,墨绿叶子也遮蔽了墙的内面。地锦、五叶地锦,还有枫藤,都是我喜爱的‘爬山虎’的一种,这也带来了不同的文化,欣赏、嘚瑟、习惯、慰安。

  “在我五十岁的时候,招聘来了一位大眼睛的中英文秘书。她的眼睛令我转瞬呆固,我一惊,这样的眼睛使我进入了一个不同的世界,比马来亚人的眼睛大,比拉丁美洲人的眼睛大,也比伊拉克人的眼睛大,水灵灵的大眼睛,会说话也会跳舞。她的眼皮一动,我确实心动神摇,这样的大眼睛令林黛玉所讲的粗野恶劣的臭男人们魂飞魄散。九十五岁以后,我才敢于再回忆这一段,九十七岁了,而且是碰到你,我才说到这一段。陷入了她的大眼睛,就像是落进了一泓高山大湖的深水里,明亮清爽,无边无际,压得你不能呼吸。

  “不,我不准备说我的浪漫丑闻或者失态激情,这一类故事有你们作家们忽悠疯扯一下也就行了。我承认的是,我感谢人类的眼睛的存在。不只人类,有些游牧民族高度欣赏骆驼羔与羊羔的眼睛,新疆,有一首民歌叫作《你羊羔一样的黑眼睛》,如火焰,如哭泣,如洪水,如流星雨。我可以忏悔,可以自责,可以向妻室儿女道歉,接受严惩,但是我仍然赞美所有女性生命的美丽多情含笑的眼睛,像赞美天上银河内外远近所有的星星,星星,不就是世界的眼睛吗?承德,有千手千眼佛的雕塑。眼睛,有的大些,有的小些,有的蓝些,有的银白,也有的橘黄,也许是橘红。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可能是她的眼睛太大了,你与她说的时候她直视着你,显得有点多忧也许是关注,也许是一股火热的痴情侵入了你的肝脾。”

  “在您的生命历程当中,为眼睛而且为美丽的眼睛而迷恋,有多少次呢?老哥!人需要知音。也需要知眸、知盼。您知得很多很多吗?那也太煎熬了。”我说。

  “没有的,我的人生已近百年,陶醉美目,不超过四次,概率是每二十四点二五年一次。下次迷醉应该是我一百二十岁以后了,我很乐于再最后迷醉一次,小朋友陪陪我吧,把我的故事写下来。”他笑了,好像早就拥有了数据。

  “还是谈往事吧……当然这生发了不幸,我的家庭陷入危机,我不必说那些口舌、哭泣、失望、摔掼、悔恨、忏悔与仍然有的惨淡诡辩了。我要说的是她的心碎了,我的心裂了。龟背竹立马开始困惑、哀伤、枯萎、半死不活,而且,地锦爬山虎也全部唰地蔫了下来,有些枝叶脱落到了地上。你见过悲伤为难的人工栽培的观花或者观叶植物的痛苦表象吗?

  “……终于挽回了。后来,同样惊人的是:龟背竹恢复了生机,地锦重新缓慢地上墙爬墙。请记住,对于一切的缺憾、一切的失望、一切的痛惜,有百分之一的期望你都要找补回来。我还希望二十一世纪的媒体避免用那些太古老的夸张话语,背叛啦,绿帽子啦,奸情啦。说到出轨也就罢了。大眼睛的女友后来到国外去了,听说她现在仍然是单身。说是欧美男生如果与中国女同胞成双,他们一定会选择小小的细眼睛。”

  我说:“也许只是,你们俩陷入危机,顾不上好好照料你们的龟背竹与地锦爬山虎吧?”

  “不是的,当然不是,家里有服务女佣,她一直照拂着花盆里与园子里的花卉树木,始终如一。我只是说,花卉与树木也要求和谐欢乐,而受不了危殆与怨怼。

  “即使仅仅是为了你喜爱的那些培栽植物,你应该文明与道德、快乐与光明、担当与诚实、节制与律己;光合作用不仅出现在阳光与叶片的互动当中,更会发生在人间。”

  “我不敢完全肯定您的说法,龟背竹也好,爬山虎也好,它们同情我们的命运,它们有孟子所说的‘不忍之心’?”

  “我和我太太就是不忍的人啊,我们救援过受伤的野天鹅,也收养过被遗弃的猫与狗。一盆龟背竹,你养了它二十年,它能不受你的影响吗?该你说说了,我喜欢你的小说,我的小兄弟。”

  怀往

  “真好”,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赞美他的龟背竹与地锦或者枫藤。我说:“我最最不能忘记的是一九五○年的五一,中华人民共和国一开始,咱们是五一劳动节,与十一国庆节都阅兵与游行,苏联模式。那一年游行时候,学生们打的领导人照片特别多,中国的是毛刘周朱陈林邓,外国的有斯大林、保加利亚季米特洛夫、罗马尼亚乔治·乌德治、波兰贝鲁特、匈牙利拉科西、捷克斯洛伐克诺沃提尼、朝鲜金日成、阿尔巴尼亚恩维尔·霍查、法共领导人多列士、意共领导人陶里亚蒂、西班牙共产党领导人被称作热情之花的伊巴露丽。那是多么地红火难忘。到现在我还想找个人背诵背诵这个名单啊。”

  “我理解,你毕竟是地下党……”

  “那您是游击队啊。”我喊了起来。

  点点头,他小声说:“记得,没有你说的这样完全,知道。”他的眼圈一红,后来说,二十世纪末他访问过马德里,五一节游行队伍唱着的是《国际歌》。

  我接着说起了我最喜欢的话题:“对于上一代人来说,游泳不仅是体育健身,那是文化,那是生活,那是现代与前现代的分野,那还是身躯的自然与自然的本体,那是人在自然、自然在人,生命在水,不分海洋湖泊,也在山,昆仑、崆峒、喜马拉雅、阿尔卑斯……”

  我与翁老师闲话:

  “那是‘五四’运动。请想想看,传统上我们提倡骑射,提倡八段锦、少林拳、太极拳、剑、棍,还有软硬气功、打坐、骑马蹲裆式,并且至少从苏东坡时代就练开了瑜伽。

  “但是除了强盗,除了水鬼,除了渔民迫不得已,又有哪个仁人、哪个君子、哪个国士、哪个乡贤与淑女会去游泳,更会去喜爱与迷恋游泳呢?你看《水浒传》中的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还有‘浪里白条’张顺、‘混江龙’李俊,他们都是当年的强人匪类啊。

  “我的父亲追求西方新文化新民主主义凡七十余年,他活了七十四岁,一事无成,除了游泳。在专业与家庭、社会各方面到处受挫的时刻,他夏季发起狠来,一天要游两次泳,冬季要进两次澡堂子。游泳、洗澡,洗澡、游泳,‘五四’的高潮余波中成长起来的那一代人中比较没有出息的一个,对不起,我说的是先父,毕竟……只能,留下了这样的记录。他渴望新的更健康更现代的生活而不得,不得而更加渴望。这个渴望渐渐影响了我。我们这一代幸福多啦!”

  “我读过你的小说《活动变人形》,扎心刺肺,我读得睡不着觉。我读哭了。”翁老毕竟比我大十多岁,他更能体贴上一辈人的痛苦。

  我继续说:“从一九五二年我开始在什刹海游泳场学游泳。会游了,我学跳水。跳水学得我天旋地转、心惊肉跳、脉搏加速、头昏脑涨,越怕越要学,越学越要挑战更大更危险的怕。从池边跳到踏板跳,从一米板到三米板到四米板到五米板;越怕越上台阶,越上台阶越怕,越怕越激活了让自己勇敢些再勇敢些的决心与行动。我是一个瘦弱的孩子,我是一个胆怯的孩子,但是我要游深水大海,游长距离,跳高木板,跳高台与高山。我的父亲反过来受我的影响,他也开始跳三米木板。一次已经快六十岁的他上去了,站在踏板上不动,后面跟随排队的男孩子们叽叽喳喳,说:‘老爷子运气哪……’他没有跳,平平地砸下来了,出水上岸以后,他的胸腹部全面拍红。幸亏他没有上十米跳台。

  “即使在新疆,我也不放弃任何游泳的机会,我曾在没有游泳池也没有水库的乡下大窑坑的黄乎乎的泥水里,与赤裸光腚的儿童们一起凫水。我曾从大水库的五米高的悬崖上转身向下跳,那里的水库里的水,源自博格达雪峰,盛夏水温不到二十摄氏度。从峰顶上一跃而起,我特别睁大了眼睛,我决心弄清楚从起跳到入水的全部历程进度风景细节。我看到了,四面山水与岩石湖岸迅速上升掠起,一层接着一层,在伸直的双臂靠近水面的时候,我意识到了成功与安全,我感谢天山峰顶的白雪与地上清碧的库水。我至今念念不忘的是,希望有一位朋友帮我计算清晰,从走起跳到入水一共用了多长时间,起跳时应该是负加速度,我跳起了六十厘米,转体,归零,下落,入水,我估计是超过了一秒,我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从始到终的一个完整的进度,那是一个落体过程,也是一个心路历程。它哪怕只占据我的有生寿命的亿亿分之零点零零零一,哪怕我的跳水姿势只能得零分或者负分,我仍然要报告您老大哥,那是我此生的绝妙瞬间,那是我来到这个世界,走一趟、哭一趟、爱一趟、拼一趟的枢要而且神奇的一个节点,不,不仅仅是节点,它是‘阶段’,它肯定漫长过佛家所讲说的:一个、十个、百个刹那。

  “我也曾在意大利西西里岛巴勒莫市郊、策勒尼安海峡畅游,从而认识了与我同科获意大利蒙德罗文学奖的英国作家多丽丝·莱辛,她后来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她与玛格丽特·德拉布尔——《金色的耶路撒冷》作者,一起访华时,她们来过我朝内北小街四十六号的家。令我害怕的是,在策勒尼安海游出一百米后,你看到了海底的黑褐色海藻,对于我,那是魔鬼的颜色。呵,您不要以为意大利人多么爱游泳会游泳,他们有更多的岸边阳伞,更多的人裸露着晒太阳,在阳伞下喝卡布奇诺与爱尔兰咖啡,许多的人在浅水处嬉闹,却没有什么人像我一样一味地傻游,直走纵深。我也曾在墨西哥城郊区金字塔附近的公园游泳池的四米跳台上跳水。我最后一次跳水是大约十年前,在香港的一所大学。我犯了一个错误,我没有充分起跳,死站着,脑袋与上身下屈转体一百八十度,往下一坠,胳臂一伸,涉嫌投江轻生的姿势,像一个沉甸甸的麻袋,咕——咚噔,坠入水中。从来没有在跳水时这样沉重呆板地向下狠砸过啊,老天,我终于明白了,我不应该怜悯自己的年龄,不该娇惯自己的不足一米七长的身体。跳水不是坠落不是自杀,当然,起跳,绝对不能省略!充分起跳,才可能幸福地体会到转体时一刹那的零加速度,体会到在空中身体运动而位置静止的那一种绝妙的体外四大皆空。人之大患在有吾身,抛出这个大患吧,于是,身轻如燕,体灵如羽蛇,意态飘飘,生机满满,那是生命体验的一个高端,如诗如舞,如鱼如鸟,那时我是真正的从必然王国,进入了自由王国。

  “最近我在网上看到了一则报道,一名安徽农妇,稍稍喝了一点酒,她下江水游泳,睡着了。当然,这说明她精通仰泳,无须换气,她的生活早已超出了小康,进入了大道。醒来后才知道,她已经漂出了上百里地,她上岸于江西的景德镇。

  “这又是一种境界了,与海盗水鬼不同,与‘五四’新文化不同,与奥林匹克不同,也与我个人的习惯性顽强锻炼拼命奋进不同。这是道法自然,这是御水而行,这是酣然江湖,这是浑然尽忘。这是远远超出了庄子描绘的‘坐忘’境界的‘凫忘’‘飞望’与‘落忘’,是忘江忘夜忘星忘天忘水忘己忘身的百忘之意趣,也是高忘之欣欣。”

  我说了我的诗,诗曰:

  适意清流造化中,遨游静卧自天成。千波万浪滔滔过,得水如鱼月正明。

  江南农妇最风流,醉卧川江乐自由。一夜高风拥碧浪,安徽直下瓷都州。

  戏水穿空似梦中,江风雨雾更从容。笑问客从天外至?手梳湿发意朦胧。

  珍惜

  翁老给我鼓了几下掌,问我:“你每天都游泳吗?”

  我说:“是的。”

  “游多少米?”

  “在室内泳池,三四百米。夏天下海,八百米以上。”

  “不行。我前年还是每天一千五百米。满九十六岁以后,改为日游一千。”

  明白了,越是我这样的二把刀游泳者,热心于与每个朋友交流游泳的经验,而翁老的游泳与他的吃喝拉撒睡一样平常,他无意多说水里的事儿。

  反骄破满,在翁老面前,我服了。

  后来他问我最近的情况,我请他先给我讲完龟背竹的故事。他说:“我和太太挽救了我们的幸福。自从我们和美如初以后,龟背竹越长越好,爬山虎越爬越旺。和我的家庭生活一样圆满和谐。”

  翁老哥告诉我,他也诌了几句诗:

  糊涂情势实堪哀,害己伤卿枉自衰。且散阴云苦雨后,枫藤龟背再春来。

  如花如叶是天生,和穆团圆赞性灵。美目当知风月好,此生此世喜相逢。

  昔日难无昏滥时,黑眸丹凤曾相欺。相逢已是长相忆,更惜三生相证石。

  惊疑

  “但是你有一点点不快?”翁老对我说。他的敏感使我惊怵。巨大的幸福与进展中也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小故事、小场面,谁想得到呢?

  然后我说:“你知道我不贪吃、不贪钱、不贪位,不贪一切。什么是我追求的生活高峰呢?夏天,海滨,负氧离子,树和花、草坪、海浴场,丘陵地形,凌晨走步,上午写小说,下午游泳。每游一次海泳就获得一次洗礼,每往返一次防鲨网就完成了一次全新保鲜重启作业,每看到过一次海上的日出就像听一次世界的宣告大彻大悟的钟声,并回应一次我自身对于世界的应对。夏天到大海去游泳,已经是我的必修功课,我已经坚持了六十多年。

  “七年前有一次看完日出,我进入海滨一家总部设于天津的老字号西餐馆,正逢餐馆经理向大量的季节服务生训话,经理怒不可遏,说:‘昨天晚上竟然有人下海去游泳?这儿的水有多深你们知道吗?潮起潮落的规律你们知道吗?海溜子是什么玩意儿你们知道吗?什么叫抽筋,什么叫呛死,什么叫鲨鱼,什么叫海蜇贴胸、纤维毒肺,你们知道吗?近五年这里淹死过多少人,你们知道吗?你们不在我这儿,我不为你们操心,既然到了我的店里,我负多么大的责任,你们知道吗?’

  “然后他宣布,到他这里打工的,游泳一次扣半个月工薪,两次一律开除,薪金全部扣掉,转入专项救护基金。不愿意接受上述约束的,可以立即辞职。

  “我,一个年老顾客的在场,似乎是更加激发了他的行使权力的快感。他的鼻子、眼睛、特别是嘴巴的线条与运动,流露着一种满足舒畅,一种准做爱式的淋漓有致。禁止和阻挡他人的一次快乐健康生机勃勃,扼杀一个打工仔打工妹的开心,能够让一个经理那样过瘾和强大吗?

  “过了两年,又是夏天,同一个著名的梦幻海滨,我去一家组织性纪律性极强的群体主办的医院,发现他们在消耗大量人力物力挖建游泳池,我问,为什么在有这样好的海浴场的地方还要修游泳池。他们的领导耐心告诉我,他们的职工,都是独生子女,绝对不能允许他们下海游泳。

  “果然,在另一处只接待高级人士的海滨疗养院大门口,我看到了黑板上明文书写的告示:‘严禁随意下海游泳’。还好,如果不是随意任意,而是经过报批程序,也许会让休养员们小试锋芒,吹风拨浪。当然不是乘风破浪,呵呵。

  “更惊人的是今年,我被邀与本地最优秀、升学率最高的中学毕业生座谈,我问他们这个夏天游了多少次泳,同学们显出极其冷漠的表情,使我怀疑本地人对普通话的接受程度。最后才承蒙教育局的巡视人员告诉,这个学校是严禁毕业班也可能包括非毕业班同学下海游泳的……我几乎当场落下泪来,‘毛主席啊!’我差点叫出声。

  “我还看到了一个高、上,然而不大的干部培训单位的专用海浴场,五年前那里有一位酒后下水的藏族学员不幸遇难,从此,所有的负责人与全体员工,都将防止游泳事故看作自己的首要责任。缩小游水规模是选项之首,他们用两根粗大的尼龙绳索在浴场海面架上十字,将本来就很小的海域分成四个水域,只允许学员老干部休养员利用其中最浅近的四分之一个浴场游泳。坐在救生船里的救生员,不停地用大喇叭喊话:‘快回来快回来,不要到非游泳区去。’他立志摧毁游泳者的壮朗欢欣,认定让你扫兴才有利于不出事故。另外四分之三的浴场只供眺望,但愿那里能聚焦更多的海鸥海狗。最近他们又正式宣布,八十岁以上老人下海游泳是那里的不安全不稳定因素,不再让他们下海,今后本单位也不再组织八十岁以上老人前来读书学习或者休假。”

  呼唤

  翁老师睁大了眼睛,喷出了怒火,有什么办法呢?他毕竟比我更高龄也更高位,这些生活琐碎他也许不知道、不理解也难于相信。

  “这是怎么啦?这怎么可能呢?我们正在自强不息啊,不是自弱不断吧,当然!”他的样子像是听到了不是狗咬人而是人咬狗的新闻。高龄的他,是多么天真啊。

  “这是年龄歧视。”说到这里他咳嗽起来了,年龄歧视一词唤醒了他的年龄意识与气管痉挛。他稍稍抖颤着说,“年龄歧视与性别歧视、种族歧视、信仰歧视、残疾人歧视与职业歧视一样,是不可以的。”

  然后他强调说:“你说得对,毛泽东那一代人,对于游泳的提倡中,蕴含着救国救民、强国强民的历史大任感。毛泽东说过,他希望中国人口的一半,都会游泳。他号召到江河湖海里去锻炼,还说大风大浪并不可怕,人类的历史就是大风大浪当中发展起来的。

  “现在呢,有些没有出息的人,想到的只是不要出事儿,第一是不出事儿,第二是事儿不出,第三是嘛事儿没有,第四则是好好休息。上头越是强调问责,他越是无孔不入地追求免责。现在,不少的朋友亲人见着我都说,短信与微信上也说:‘好好休息吧。’他们不赞成我上网与看微信,为了休息我的眼睛;不赞成我讲话说话提什么意见,为了休息我的元气;不赞成我唱歌、穿运动衣,为了休息我的风度、尊严与清白;不赞成我吃肉,为了休息肠胃;不赞成走路,为了休息膝盖半月板。”

  我笑了:“网上的说法:who作whodie,不作等着殆。这是中英文合璧的中学生语言。请问什么是纯粹的与绝对的休息呢?等待等殆等呆等叇,归根结底是等死两个字。该死就死,这是天道天命天意,这正是人生的一切意义所倚所生。如果人的寿命是无穷的,那么每一天一周一月一年对于他的无穷生命来说,其意义约等于0。而有了死亡这个0以后,我们的每天每时每刻都通向∞。”

  “我希望普及一个观点:凡是没有死的基本健康的人都是活人,他或她应该有活人的义务和担当,有活人的使命与追求,有活人的自律与自觉,也有活人的权利与待遇——包括吃肉、说话、爱情与凫水。”翁老认真地说。

  “乌拉!薇哇!布拉沃!布拉娃!”我用万国语言高呼“万岁”!

  古苍

  翁神说:“当然。也有不同的角度。现在的心灵鸡汤师傅都在那儿说:‘老了就是老了。不必计较,不要放不下,学会忘却,学会舍得,不必期待,不必要求,想开,想得开,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一位日本政要告诉说,日本的老年头面人物,被称为‘古苍’。说是有这么一批古苍,退休后常常到高档医院去,医院成了古苍们的社交聚会场所。有一天,高等医院的古苍们发现,他们中的一位吉田君两次没有来。又过了几周,吉田君还是不见来,古苍们叹息:‘看来吉田君真的是病了,他来不了医院啦。’”翁㐗苍说。

  “德国的老年人又不一样了,他们是不兴谈年龄的。”我说,“他们是冷幽默,说是一个德国老男人在餐馆用晚饭后发现自己新买的汽车丢掉了。另一位比他年龄更大的老朋友告诉他,‘赶快买火车票乘快车,到某邻国的首都,你的车多半在那里。’您明白他的意思了吗?”我问。

  “知道。一些个老家伙认为那个邻国的偷车蟊贼很多,这是二战以前的说法。老人的老眼光老言语,本身就有点悲哀也有点笑话了吧。我们也不会例外全免的啦,留下悲壮的奋斗史,也留下含着泪花的一点点、一点点笑料。让我们的重孙曾孙玄孙来孙晜孙昆孙……们去奇怪:他们的先祖是何等幼稚啊……”

  我说:“‘别梦依稀咒逝川’,毛泽东也感触到了时间的无情与恓怆,而恓怆能够升华成为什么。您说呢?恓怆终于变成了幽默感。‘老而不死’,这幽默不幽默?‘是为贼’就更幽默了,冰心老人晚年喜欢用的闲章,宣布了‘是为贼’的旗号。我也想起了二○○七年我访问俄罗斯喀山市的时候,一位女汉学家说是给我唱一首老歌,什么老歌呢,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三十多年前的,当然是老歌了。然而对于我还是太新了,我会唱的苏联歌曲,到《莫斯科郊外的傍晚》为止,这首歌创作于一九五六年,在中国红起来已经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了。我在喀山给女汉学家唱了几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老歌,女汉学家说:‘如果没有中国人,也许我们早就忘记了这些古董了。’我们快成为古董了吗?”

  “小朋友,我要告诉你,我还有兴趣于‘死’的语词学,长逝、安息、坐化、涅槃、驾鹤西去、长眠、老了、走了、没了、过去了、一了百了了、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蹬了、踹了、听蛐蛐叫去了,吹灯拔蜡了……”

  “老哥,更惊人的是北京土话‘嗝儿屁着凉’您听说过吗?”

  “知道,‘嗝儿屁着凉大海棠’!”

  “翁老真神人也。满族北京话专家,编过《北京话词典》的金受申先生解释,那是指人死时的某些生理状态,例如打嗝儿。然而惊人的是近年学者们指出,嗝儿屁来自德语:‘krepie'’,发音是‘嗝儿屁人’。而另一个词儿您也许听说过,老北京管一个人业务生疏、技艺初学、摸不着门的新手叫作‘力巴’‘力巴头’,出自英语‘labour’,就是劳动。瞜瞜来自‘looklook’,这就不用提啦。这些词儿的出现都与庚子年的八国联军占领北京有关系。唉!”我说。

  我虽然比他小十几岁,我们童年时候都听上辈人说起过庚子年间的事儿。我亲历过沦陷区,他亲历过日军对于东南亚的占领。

  “小朋友,想一想,知识能够减少恐惧与失态。为什么孔子说,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无知的人更容易被极端、分裂、恐怖三种势力忽悠。知道的越多,包括语种与词汇越多,你就会越知道词语所要表达的存在其实很普通、很亲切、很自然,俚俗、普及,于是苦中作乐,彻底幽默。”

  “大神,您说得真好。”我为他鼓掌。

  “与其说什么大神,不如假装是禅学,干脆声明自身不过是屎橛。我喜欢小朋友你的那个说法,‘明年我将衰老’,当然,今年如果可能,还想再坚持一下——生龙活虎,欢蹦乱跳!”

  “太好了,”我说,“正因为如此,您不应该独自一人过了二十五年,您自己刚刚说,只要是活人,有爱的权利与使命。”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过了两天,他请我喝咖啡。他将写好了的一幅行草送给我,上书:“功名文卷,岂是平生意?”我未免震惊,我知道此语出自龚自珍的《湘月·天风吹我》,原文是“屠狗功名,雕虫文卷,岂是平生意?”极有力度。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起来了,他很少这样大笑的。他笑得真实和善。他让我给他讲一个我的幽默故事。

  我说:“您讲的‘幽默’的发音,有点接近北京话的‘肉末’儿,这是客家话口音吗?”他点点头,他还说,客家话把美国叫成米国。我说:“是的,日军占领的北京,孩子们冬天相互拼命挤到一起,是游戏也是取暖,这个游戏叫作‘挤老米’。日语也是将美国写作米国。”

  然后我说:“老毕竟是老,老不老本来无所谓。早在三十年前,已经有两位小哥哥宣布一位名家的‘过时’,开始时是每隔一两年宣布一次,让我想起马克·吐温的名言:‘没有比戒烟更容易的了,我每年都戒好几次。’现在,虽然没有谁宣布,现在的青年已经早就把可以忽略的人忽略了。”

  “也许是真的?”永不过时的翁大神甚至有点温柔,“及时地‘过时’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嗝儿屁最后还能结出红扑扑的‘大海棠’来呢!可悲的不在于嗝儿屁与过时,而在于在最好的时间时机机遇下边,你没有做好应该做的事。‘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同情况下有不同的选择,都好。对不起,如果你过时了,不必因为他仍在其时而着急、操心。一切都会过时与‘krepie'’的,小朋友们放心好了。”

  我们都笑。

  然后当着我的面将委内瑞拉咖啡豆打磨成粉,用最简单方便的越南制造、法国马德拉斯式——在印度则称为金奈式——咖啡过滤器过滤,做出了比星巴克的“拿铁”口味好得多的翁式咖啡,递给了我,讲了一些他在越南与印度的故事。然后说:“我要告诉你,我的失败谢幕的最后一章爱情篇页。”

  芭蕾

  他说七十六岁时他的妻子因病去世了,他紧拉着妻子的手送走了妻子。后来,一些朋友关心他的此后生活。七十八岁的时候,他因事到达一个精致的城市,住到一个精致的花园住宅小区里。

  “那里很好,有小溪也有不算小的池塘,有假山石也有总共三个亭子,有两个木桥、三个石桥、三个伸入到水域的栈桥,有两个圆形的还有一个八角形的用花岗岩修的户外舞池,当然,还有你可以说很好也可以说是莫名其妙的什么罗马式建筑的柱子。我说得不清楚,那里并没有罗马式建筑,然而有罗马式建筑的柱子。

  “而最可爱的是在比较宽大的栈桥与水池形成的夹角水域,我发现了闲养的大批金鱼,夸张一点说,鱼的数量使我想起杭州西子湖观鱼的‘花港’。但是我们那里的鱼小,与我小时候见到的父母养的小金鱼一个品种,但它们有幸生活得千倍的辽阔与自由,它们拥有的不是高贵与装备齐全的鱼缸,而是活水、阳光、蓝天、芦苇、荷花、水草、浮萍、睡莲、细小的浮游昆虫。我每天会去观鱼多次。”

  “鱼缸里养的金鱼热带鱼,是不太可能在户外的水池小湖里豢养的喽……”我插嘴说。

  “噢,不是的,也许他们只是短期养着玩?呵,也不是的。他们找我不是为了宣扬房地产的开发,也无意通过馈赠房产炒作他们的公司。他们希望我在这里结识一位女士,一位舞蹈老师,在旗的,现在的说法就是满族同胞,当年跳过芭蕾,演过白天鹅和吉赛尔的C角,没有结过婚,她已经六十九岁了,少女的身材,挺拔的英姿,优雅的举止,比清洁还纯净,比纯粹还清爽的冰雪莹光,她让我想起了苏联人民演员乌兰诺娃与中国的薛菁华。尤其是她爱学习,她不仅有舞蹈家的身体,还有好学不倦的头脑,她与我探讨天体测量,牛顿的天体力学与爱因斯坦的天体物理。她也发表她的对于中国经济体制改革,对于证券、银行、保险与信托的绝对不外行的评估。

  “最重要的是,她当然矜持,她的身上仍然有白天鹅与吉赛尔的骄傲,但是长年的独身生活并没有留下怪癖奇葩的格格不入,她仍然乐观,仍然乐于接受社交与公关,说到中国的舞蹈教育、舞蹈事业、文艺演出与市场化改革,她知道许多情况、许多麻烦,乃至一些扭曲和隐患,但是她仍然充满期待与祝愿,她不是愤愤不平的怨妇。

  “这与其说是一个心理健康问题,一个三观方向问题,不如干脆说,这就是教养。

  “而且她有一双大眼睛,多情的,同时是沉着的。不好意思,我也许本不应该这样说话。未能免俗。

  “然而在决定我后半生命运的关键时刻,浪漫与幸福的彩霞之梦突然遭遇了莫名其妙的阴霾。

  “……对不起,对不起。”翁老脸红了,他的手指与声音都有些变异。

  我不解地看着他,同时示意:对我说什么,都可以轻松,再轻松,多一点天南海北,少一点念念不忘与痛心疾首。我故意笑出了一点声音。我的潜台词是,一切往事都不妨付诸一笑,好事、乐事、嘚瑟的事可以是一笑,蠢事、坏事、痛悔的事,对于一个年近期颐的高士来说,更可以一笑,哪怕是苦笑,哪怕是含泪,只要您没有自杀的倾向与谋划,为什么不笑一笑呢?

  他这位大神苦笑了,他说,是那一年的大暑节气,他清晨起床,他来到观鱼水湾,发现,一条鱼也没有了。他围绕着池塘寻找、寻找、再寻找,还是一条鱼也没有。

  “这又是什么问题呢?”我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不想再回溯、再追踪、再解释与再懊悔。他说:

  “我忽然认定是这位舞蹈家做了伤害金鱼的事,虽然这样想毫无依据。这里住着的客人,就我们俩,如果不是我做了伤害金鱼的事情,只可能是她。这样的思维逻辑,对吗?她是投毒?当然不可能。喂食过饱?也不会的。还是将自己的美容用品的残渣或者残汁泄漏到池水里?显然,也是胡思乱想。胡思乱想的结果是我睡不好觉。我还怀疑她也许悄悄地吸烟,我认识不少卓有成就而且极富魅力的单身女人吸烟。你问为什么?我不知道,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只能说是缘分,就是说,我们俩的缘分是没有缘分……在她告别离去的时候我有意识地现出了冷淡,她有点惊奇,她于是显得更加高高在上。她干脆是让我喘不过气来了。”

  缘

  我有点目瞪口呆,有点被吸引,好像看了一篇现代派的小说,越不易解,就越有味道。

  半天半天,翁老没有说话,北京人管这种说话节奏叫作“大喘气”。

  大喘气后,他说:“舞蹈家走了,我也定下了次日早晨六点二十九分回厦门的机票。凌晨时候我早早起了床,我走到宽栈桥与水池的湾处,我看到了更快乐、更兴旺的金鱼群,我欢呼而且顿足。我错了。”

  “正如你讲的那次大眼睛秘书事件,错了,完全可以挽回呀。”我说。

  他无语,下嘴唇与上嘴唇相互使了一点劲,他摇摇手,表示他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后来呢?”我有一点皱眉。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我说:“不,事实不一定是这样的,除非还有金鱼冤假错案以外的原因。黄昏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单身是有自己的强大和较劲的,如果她到了六十九岁还没有结过婚,也许就很难再结婚了,除非遇到了奇迹。VIP的婚恋更是活活地要人的命。在人们的灵魂的深处……有一种自作聪明的提防与别扭。”

  “也许,”他说,“芭蕾与细腰,大眼睛还有芭蕾舞女演员特有的锁骨与平胸,尤其是她们的修长完美的腿,我们梦中的一切,最美好的一切,都不容易变成现实。比如,如果您描写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们婚恋成功,生了五个孩子,两人都活了与我们差不多的年纪……然后莎士比亚怎么向观众交代呢?正是由于遗憾,人生让我们留恋不已,回味不已。”

  “那么,您说起的夏夜星空呢?您为什么还要仰望星空呢?这与康德到底有没有关系呢?”我问。

  “也许是,我想以各式的连线把相距甚远的星星连接起来,我的一些绘画来自星空繁星的高远的启示。还有,我将希望寄托在新一代丁香上,我喜欢南唐中主,我更喜欢王国维:‘醒后楼台,与梦俱明灭。西窗白,纷纷凉月,一院丁香雪。’其实只有‘灭’,一定灭,才能为‘明’做证,为美好热烈的火热生活做出像模像样的证词。零疫情也是出自疫情。物穷而后无,无穷即是无无,无得彻底必须是连无本身也无了才行,无得有有有,还有无吗?无了无即是返有,就是无限与永恒,灭了再灭则纷纷丁香无数,一院丁香如雪,也就是无灭,永生,也是永灭。”

  “是佛法吗?”我问。

  “当然不是。我喜欢的是数学、天文物理学,是‘道法自然’和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而且我记忆着大的、更大的眼睛,诚实与专注的眼睛,无意中放出了光辉,照亮了你与我,有与无,明与灭,眼睛啊。”

  “然而,”我说,“我们已经够满意的了,我们活得足实、热烈,有征伐也有苦熬,面临见识也遭遇嫉妒,许多时候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试问,还能怎么样呢?”

  同游

  一个年已小小耄耋的愣家伙,结识了一位即将期颐的寿翁,而且此位老哥仍然每天游泳千米,又知识又性灵,又好学好问又豁达幽默,又土又洋,又沧桑又见足了世面,又成竹又热情;这使小耄耋获得了多大的鼓舞,小朋友哇,成长到“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携兄之手,更上一层楼。

  ……响起一声电子信号:盛夏中伏,分外凉爽,我与翁老一起在昆仑山和阿尔卑斯山滑雪。我们轻松滑行,我们风驰电掣,我们回转急弯,我们跳跃升降,怪呀,我是什么时候学的本领,滑起雪来与三浦雄一郎有一拼了,他六十五岁首次登顶珠穆朗玛峰,八十岁时再次刷新了之前自己保持的纪录。二○一八年八十五岁的他,登顶海拔8201米的卓奥友峰。

  我们是没有翅膀的大鸟,我们是黄羊与麋鹿。我们耳边的风声奏出了肖斯塔科维奇《列宁格勒第七交响乐》的森严宏伟,我们眼前的白雪蓝天与山谷,好像传来了莫索尔斯基《图画展览会》的多彩多姿,《古堡》《杜衣勒里宫的花园》《基辅大门》俱全。我们的行进、速度、转移、声音与画面是这样激动人心人命,上去了,上去了;下来了,下来了;转弯了,转弯了;跨越了,跨越了,冲向云霄,降入山谷……

  于是我们干脆开起了飞机,今宵我们要做一切过去的未能,学会过去一切的不会。翁㐗苍是正驾驶,我是副驾驶,我为自己空中驾驶的无师自通的技巧而自我褒扬,而如醉如痴。究竟是怎样学的艺呢?我自来就会?我会看每一个图示,我把握每一个指针,我注意每一个明暗,我谛听每一处声响,我明白每一个需要我做的小小的操作,也知道应该怎样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我们迅速地穿过了各形各状的白云,我有时候清晰有时候模糊地看着机身下的迷人的地图。多么神奇呀,敢情我会开飞机!也许我还能操纵战略导弹与宇宙飞船!

  于是骑马,哈哈,进入了我的长项了,万岁,伊犁河谷,巩乃斯河与巩乃斯草原,焉耆马与伊犁天马,翻身跨越,我教给翁老认镫上马,脚不能认得太深,太深了一旦出现情况下不来马会丢命,太浅了你稳不住马身上的自己。略略弯腰,重心前倾,这应该算是马上瑜伽。两腿用一点力量,避免骑马人的所谓“铲”了屁股,两腿夹一下再夹一下,抓住缰绳,擓两下马脖子上的痒痒肉,顺一下天马鬃毛,它舒服了,它的感觉与你们被大眼睛的美女拍了拍脸蛋儿一样美好,发出了快乐的呜呜声,我轻轻用脚后跟踢哒一下马肚皮,马立刻提高了速度,好马一加速自然就变得平稳了,像德国奔驰车一样地平稳,好车在好路上的行走,不像是车轮飞转,而像是冰雪平面上的滑行。而当好马在草原上匀速跑起来以后,你的感觉是微波上小船的上上下下的滑行。最妙的是近百岁的翁㐗苍,他干什么像什么,像什么会什么,干什么爱什么,马嘶人喊,风吹草动,雪山皑皑,蓝天湛湛,草原阔大,山花遍野,晴晴雨雨,山路弯曲而又漫长,人生新奇而且恒久。每个经验都同样地新鲜,跑啊跑啊,我有点累了,腿有点麻了,心仍然像大丽花一样地铺张着与嘚瑟着。

  于是一道游泳,一道做数学题,一道下棋,一道练少林拳与跆拳道,一道吟诗填词唱昆曲,一道肃立默哀,一道举杯祝愿……我们还要驾驶军舰和操纵导弹。

  ……是九月底烈士纪念日了,军乐团吹响纪念号,奏出了庄重深情的《献花曲》,许多人,包括我们俩,端望着呈现奋斗历史的汉白玉浮雕,缓缓地登上纪念碑的底座,献上了白花黄花。

  晴空丽野且奔流,耄耋期颐复壮游。三生不负马骡力,四海同操日月舟。

  也曾凌志焕新颜,欲壮文心耕砚田。梦想鱼龙庄与蝶,风云文墨岁经年。

  老迈仍然万丈青,蓬勃春夏又秋冬。遍野心音与妙谛,诗情乐感笑如风。

  松鹤当知色未空,悲欣交汇庆今生。蓬勃不已纷然事,美目凝眸无限情。

  或曾歌舞颂天骄,挥洒诗文志气高。老当益壮何须壮,对酒当歌风萧萧。

  生老灭明未堪哀,欢喜怜愁入梦来。书写汪洋千万相,苔花怒放百花开。

  我们想得很多,很老。仍然有生活,当然,仍然有时间和天饷,有幽默感。这一节我用了许多“于是”代替原来用过的“后来”,二者同是连词,它们都具有“前事发生之后”的意思,二者是又有不同。请咀嚼“后来”,并且品味“于是”吧,谢谢亲爱的小朋友们。

  王蒙,男,1934年生,河北省南皮县人。中国作协名誉副主席。曾任《人民文学》主编,中国作协副主席、书记处书记,文化部部长,全国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主任等职。著有长篇小说《青春万岁》等十部,小说集二十余部,2014年出版《王蒙文集》四十五卷。作品被译为二十余种文字,曾获茅盾文学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