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葛亮:猫生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20-10-14

  

  我终于要写这篇关于猫的故事。

  在我出生后不久,我的母亲便投入了工作。有相当长的时间,我的外公外婆在抚养我。同时他们有一个帮手,是我的小姨。

  我外公家那时的房屋,尚有一个阁楼。在我记忆中,午后的阳光,透过顶窗,会一点一点照射到地板上,逐格向前迈进,好像日晷一样。我的婴儿时期,常常被抱到这个阁楼上,有时放在摇篮里,有时放在临窗的床上。因为那里是全家日照最好的地方。我外婆听一个医生的忠告,笃信小孩要多晒太阳,才有助于钙的吸收,快快长个儿。

  但有时,那些光会在某个角度,凝聚为光束。这往往吸引了我的注意,会凝视这束光。大人们说,我在一岁之前,曾经有段时间有些斗鸡眼。我想,可能和这束光有关。因为你无法忽略它的存在。如此透明,中间有灰尘飞舞。

  在这阁楼上,发生的另一件事,总是被大人说得惊心动魄。小姨至今念起,仍说心有余悸。那天家里没有其他大人。小姨因为值夜班,中午便在阁楼上,哄我睡午觉。这中间,小姨中学时的同学来找。她便下去。这个同学是个返城的知青。因为隔了许多年未见,又曾经知心得很,两个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待聊了半晌,才想起我还在楼上,大叫一声不好。

  她听到了我的哭声。我从小就是个哭声很大的孩子,中气十足。所以在幼儿园时,我有一个绰号,叫“金嗓子”。

  小姨匆忙地赶到阁楼上,看见我们家的大猫杧果,正对着一只不知哪里来的野猫。那是一只狸猫,凶猛而体形巨大,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所谓流浪猫,原没有现在这么好的待遇。如今我们小区楼下,可以看到它们优哉游哉,或卧或行,定时定点地接受着人们的投喂。而它们的神情,也一律是怡然的。因为不需要为了食物而争斗,眼光也往往是涣散而缺乏戒备的,甚而有一种家畜的谄媚。每见于此,我的母亲就会说,在她的记忆里,夜半总是能听到野猫厮杀的声音。那才是这些小兽的常态。

  所以,这个城市一直流传着传说。说庞大的野猫,在饥饿的状态,甚至会以婴孩为食。我们的一个邻居家的孩子,被咬掉了鼻子。我的小姨显然被这种传说吓破了胆。她看见杧果站立在我与狸猫之间,浑身的毛已经支棱起来,喉头发出低沉的吼叫。因为身上的毛簌簌地颤抖,体形也因此阔大了一倍。而那只狸猫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去意,只是将尾巴扬起,围着我与杧果兜起了圈,在迂回中靠近。杧果终于趴低,身体弯成弓一般的形状,忽然将自己像箭一般射了出去,一口咬住狸猫的脖颈。两只猫开始激烈地打斗。这时候小姨才愣过神来,急忙将我抱下了楼。

  当大人们重新回到阁楼上,一边责备着小姨的失职。暮色低垂,室内一片昏暗。野猫已经不知去向。他们看到房间的床上和地上,到处都是蓬松而散落的猫毛。杧果静静地趴着,正用嘴巴舔舐自己的前爪。那前爪和眼睛流着血,已经凝成紫色。

  外公用红汞水,为它消毒。然后狠狠叹一口气,说,杧果这是用命来搏啊。看看,眼睛都差点给咬穿了。母亲怀着感激的心情,抱着我去堂屋的猫窝看它。它蜷缩着,看到母亲怀中的我,停止了动作,温柔地发出了“喵”的叫声。然后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用头蹭一蹭母亲的裤脚。母亲蹲下身。它端详了我一下,然后抬起头,舔一舔我像黄豆大小的脚趾。

  后来,当杧果稍好了,它就日以继夜地守在了我的身边。它的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但另一只眼睛还保持了十分的警觉,只要陌生人接近,喉咙里就发出戒备的声响。邻居们都渐渐知道,我们家里有一只比狗还要凶的独眼大猫。孩子们都很怕它。但据母亲说,它唯独对我保持着分外的温柔。它窝在摇篮里,将身体紧紧卷裹着我,像是对一只小猫。眯着眼睛,耳朵却在机敏地颤动,留意着周遭的声响。而我也似乎享受于它的温暖和气息。我是个好哭的孩子,每每没来由地号啕,大人们抱着哄着都没有用。但唯独杧果趴到我的身边,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便立即停止了哭声,气息均匀地沉沉睡去。而杧果,便再也不离开我。用一只眼睛凝神看着这个婴孩,寸步不离。

  这段有关我婴孩时的记忆,在我头脑里已了然无痕。但我的母亲会一遍遍地讲述。幼童时的我,对这只丑陋而年老的橘猫,并无特别的好感。只记得它的毛色杂乱,有多处的脱落。而且有一只失明的眼睛,里面常年积聚了眼屎。它很凶悍,但似乎对我格外亲近。而我是下手无轻重的孩子,有一次在玩闹中揪着它的耳朵,它终于想要挣脱,情急中用爪子在我的手上挠了一下,留下一道血痕。大人们在我的哭声中到来,惊慌地喝退它,打它。杧果并没有离开很远,远远地站着。半晌后,才怯怯地,慢慢走过来,绕着我,试探地用嘴巴拱拱我,舔一舔我的手。

  我再大了些。母亲告诉我,在我出生的那个正月,杧果产下了三只小猫。历来,“春猫子”都要经受气温与体质的考验。大约是那个冬天格外的冷,春寒料峭,三只小猫竟然都没有活下来。最后一只,是在我出生的那个月份死的。杧果对着小猫僵硬的身体,守了整整一夜。外公将小猫埋进了花园里,半夜它又刨出来,放在了猫窝里,用自己的身体暖着,直到那小猫发出了难闻的气味。

  外公将小猫埋到了更远的地方。它没有再追赶过去,但是却凄厉地叫了一天。

  当我来到了这个家里,它第一眼看到我,便似乎恢复了安静。它试探地走到了摇篮边上,趴下来,试图用身体把我卷裹起来。与对它的小猫,一模一样。

  在我长到六岁时,杧果再次怀了孕。这时它已经很老了,很瘦弱,但是肚子很大。外公说,至少有四只小猫啊。它变得小心翼翼,护着肚子。走得也很慢,趴低身体。看上去,好像用肚子贴着地面。

  到接近秋天时,外公说,我很担心它会生不下来。

  但是,中秋后的夜里,它忽然发出了凄厉的叫唤。外公披上衣服,走到了堂屋,看见杧果正卧在外公为它准备待产的窝里。羊水已经破了,它变得十分焦躁,身体出现些微挣扎。四肢绷起来,似乎很紧张。外公看护着它。这样一个多小时,都没有生出来。它好像很疲惫了,叫声也开始虚弱。

  外公很伤心,说,唉,杧果已经十岁了。生这窝小猫,可能会要送了它的命啊。

  但这时,杧果却流出了许多血。然后外公就看见有小猫的头露出来了。

  生出了一只后,杧果似乎耗尽了力气。它将身子靠在箱壁上,望望外公。闭上了眼睛,像是要睡过去。外公将它刚生出的小猫放在它眼前。我说,杧果,加油啊。

  杧果终于张了一下眼。它艰难地抬起头,伸出了舌,轻轻舔了一下小猫。这只小猫真瘦小,蜷缩着,好像在瑟瑟发抖。

  杧果将小猫都生出来了。果然是四只小猫,但是另外三只都是死胎。可能是太久没有生出来,都闷坏了。

  小猫身体上都包着胎衣,血淋淋的。外公捂一下我的眼睛,不让我看。自己用一只鞋盒,把死去的小猫都装起来。我知道他又把它们埋到花园里去了。

  这一回,杧果似乎并没有很伤心。它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它的心思,都在活下来的这只小猫身上。

  这小猫很瘦,闭着眼睛,看不见。但是,好像是因为本能,也可能是因为气味,它很快钻到了杧果的怀里,发出了“咪咪”的细微的叫声。杧果用嘴巴拱一拱它,引导它找到了乳头的位置。它立即趴了上去。才手指长的一只小猫,竟然有很大的力气。我看它使劲地吸吮,竟然将杧果的肚皮吸得一起一伏。

  外公笑笑说,这一窝里,就留下它一个,是个“福将”。杧果十岁了,也算功德圆满了。

  杧果剩下的一只眼睛,目光变得很温柔。它软软地叫一声,时不时去舔一舔这只小猫,理顺它还很柔软的胎毛。在我看来,小猫的毛色,实在是有些奇怪的。大体而言,它算是一只狸猫,但是身上莫名有一块白。猫身上局部的黑白颜色,一般都有点睛的作用。比如,在头上的黑呢,可以叫“乌云盖顶”;生在四爪上的白,可以叫“踏雪”。总之,都可以起个好听的名字。可是呢,这只小猫很奇怪,只在侧面的肚皮上,生了圆圆的一块空白。像是身上的花色,忘记被填满了。外公问我,毛毛,你看这像个什么?

  我看了看,说,像一只汤圆啊。

  外公哈哈大笑,说,好啊,那就叫它“汤圆”吧。

  汤圆长到一星期大时,小姨带回家一只小奶猫。

  这小猫看上去,比汤圆略大些。虎头虎脑的。但是身上的毛支棱着,应该是未受到很好的照料。

  外婆说,这是哪里来的?

  小姨说,厂里传达室赵大爷捡到的,在花坛边儿上。我想咱家不是有杧果吗,我不能见死不救啊。

  外婆说,不会是野猫生的吧。你怎么回事,什么都往家里捡,有寄生虫怎么办?

  小姨不接她的话,打了悠长的呵欠,说,下夜班困死了,妈我去睡觉了。

  但没过一会儿,小姨便宣布她睡不着。她跑到了猫窝边上,看她刚刚放在窝里的小猫。

  但是,她瞧见杧果蜷缩在箱子的一角,身体蜷曲着,将汤圆也包裹在自己的皮毛里。而那只新来的小猫,趴在箱子的中间,好像是睡着了。显而易见,杧果用这种方式,表达着对这只来历不明的小猫的排斥,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空间。

  小姨叹了一口气,她轻轻捧起小猫,放在杧果的肚皮旁边。杧果一动不动。小猫在温暖的母体旁边受到了诱惑,出现了本能,开始将身体往前拱,甚至开始挤压汤圆。杧果急了,喉咙口出现低沉的嘶声。它用后腿猛然一蹬,小猫被蹬出老远,哀戚地叫唤起来。

  这游丝一样的声音,让小姨十分心疼。她将小猫放在手心里,对着杧果,做了一个怀抱的姿势。她对它说,杧果,谁的孩子都是孩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不知杧果是不是听懂了。当小姨把小猫再放进箱子里,杧果的身体慢慢舒展开来。它冲着小猫的方向,软软地叫了一声。小猫如受到了鼓励,爬向了它,钻到了它的肚皮下面,拱了拱,飞快地找到了它的乳头,吃起了奶。大约突然而至的痛楚,让杧果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这小猫,大概很久没吃东西了。

  杧果平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小姨舒了一口气。忽然,她冲我大声说,快看啊。

  我已经看到了。杧果抬起头来,它将鼻子靠近了小猫,仔细地闻了闻。在片刻犹豫之后,它终于伸出了舌头,开始舔这只小猫。舔得异常仔细,从头到尾。

  小猫在这舔舐中,似乎感到舒服,发出软软的叫声,耳朵也耷拉下来了。它杂乱的皮毛,也被舔得清晰顺滑了。这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它的背上,有一个黑色的T形的花纹。小姨说,毛毛,你看,这像不像个榔头。

  于是,这只小猫,从此被命名为“榔头”。

  榔头是一只很壮健的小猫。这一点,同时体现在它的性格和生长上。相对于汤圆,它长得更快,一个星期个头已经大了不少。并且,它有天然的争取的欲望。它吃奶的时候,就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占据最优越的位置,还时不时地把汤圆往旁边挤。而汤圆呢,则有些逆来顺受的性情,当然,也可称之为随遇而安。把它放在哪里,便老实地待着。虽然它也睁开了眼睛,但似乎好奇感仅止于向四周张望,而不像榔头似的四处乱爬。它也并不介意榔头侵占了它的母爱。榔头有时会爬到杧果的肚皮上,四仰八叉地,还打起了呼噜。小姨就嘲笑地说,它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这时候,杧果就默默地将汤圆用嘴巴叼起来,放在离自己更近的地方,不厌其烦地舔它,仿佛以示爱的公平。

  这期间,外公不断给杧果加餐,为了让它下更多的奶。有小鱼拌饭,小鱼是那种很容易嚼碎的黪子鱼,还在里面掺入虾皮。我看着外公。外公说,杧果老啦,牙口不好,这个虾皮呢,可以给它补补钙。

  可是,对以前最喜欢的黪子,杧果似乎没有什么胃口,象征性地吃几口,就停住了。它低下头,偶然抬起,轻轻地叫一声。它只是守着它的小猫们,寸步不离。它似乎很依恋地看着它们。

  到汤圆快满月时,有天夜里,忽然打起了很响的雷,然后下起了滂沱大雨。雨停了,外公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他穿上衣服起身查看。我跟着起来,看到堂屋里的猫窝空了。

  什么都没有。杧果不在,汤圆和榔头也不见了。

  我大吃一惊。要知道,这近一个月,为了照顾小猫,杧果没怎么离开过窝。

  外公说,唉,怪我,这窝离门口太近,打雷给惊着了。

  我四周看了一看,找了又找,也有些着急,杧果去哪里了呢?

  外公的目光,在堂屋的门上停住了。这木门上留了一处小布帘,是供杧果出入方便的。那布帘上,有个湿湿的爪印子。

  外公于是带着我走出门去,看看地上,然后穿过了小院,最后来到了院子后头的储藏室。

  外公推开了储藏室的门,打开了灯。

  我四下里望,眼睛一亮,大声说,外公,杧果在这儿呢。

  杧果卧在这个小房间的角落里。这房间平时很少人来,摆满了各种杂物。我们走过去,杧果先是戒备地猫低了身体,绷得紧紧的。待看到是我们,才仰起头,轻轻叫了一声。

  我们看到杧果浑身都是雨水,湿透了,有些瑟瑟发抖。

  汤圆和榔头也在。它们卧在外公摆在墙角博古架的一大摞宣纸上。这摞宣纸,中间被刨开了一个坑。汤圆和榔头卧在这坑里,身上堆满了纸屑。两只小猫,倒都是干蓬蓬的,睡得正香。外公叹一口气。我知道他是心疼这些宣纸。

  杧果这时走过来,用头蹭一蹭外公的腿,蹭来蹭去,来来回回。

  外公蹲下身,说,杧果,你怎么了?

  杧果抬起头,一只眼睛里,闪着光芒。在黯淡的室内,像只一颗绿宝石。它软软低叫一声。外公伸出手,里面是一只小鱼干。它不吃,只是伸出舌头,舔一舔外公的手心。

  外公让我拿来一块毛巾,给它擦身上的雨水。它有些焦急地仰起头,望一望两只小猫的方向。

  外公说,杧果一定是被雷惊到了,所以要冒雨把两只小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我说,可是,两只小猫身上,怎么一滴雨都没有呢?

  外公说,当妈妈的,怎么会让自己的孩子淋雨呢?

  我又问,它怎么知道储藏室是最安全的地方呢?

  外公愣一愣,回答我,当年杧果生头胎,我给它准备了产褥子,它不要。自己跑去那个储藏室,把小猫给生下来了。那就是它心里最安全的地方。

  杧果病了。不吃不喝,吃一点就吐出来。

  它蜷在窝里,一动不动,我们望着它。它就眯着眼睛,虚弱地叫一声。两只小猫,拼命地想要爬向它。但是,只要一靠近,它就将身体挪开,驱赶它们。可是榔头似乎有些锲而不舍,甚至咬住了它的尾巴。它于是艰难地站起来,叼起这两只小猫,轻轻把它们放到了窝外面。

  外公说,杧果知道自己不好了。

  外婆说,这怎么办?

  小姨开始哭,但很快她一抹眼泪,说,我出去找个人。

  没等我们问,她就出门去了。

  很快她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男人。小姨低着头,介绍他,爸妈,这是李大志,我们的厂医。

  这个叫李大志的青年人,看了小姨一眼,很礼貌地问外公外婆,病人在哪里。

  我未来的小姨父,就以这种方式,第一次登门。在此之前,小姨甚至对所有的家人,都没提过这个人。据说这时,他已经追求了我小姨一整年。

  外公愣一愣,说,小同志,你跟我来。

  李大志看到了杧果,有点惊奇。因为小姨跟他说的是,家里有“人”得了急症。他很是忐忑,因为这大晚上的,并没有去医院,而找上了他,必然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毕竟,他只是一个年轻的厂医,刚刚从学校毕业。

  现在,他更忐忑了,因为他从来没有给动物看病的经验,实习时也没有过。相反,其实他有点怕猫。因为他的鼻敏感,他对所有带毛的动物,一向敬而远之。但此时,他唯有硬着头皮上了。

  小姨对他表现出的犹豫,有点不耐烦,说,你到底会不会看啊?

  他赶紧笑笑,说,没问题。

  他一边打开了医疗箱,从里面拿出了压舌板,将手靠近杧果。杧果闻到了生人的气味,立即张开眼睛,戒备地看了李大志一眼,喉头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小姨问,你在干什么?

  看……看看舌苔。李大志勇敢地把手又往前伸了伸。但是,杧果忽然咬住了压舌板,不肯松开。李大志脸憋得通红,使劲地想要抽出手来。但病中的杧果,仍然表现出了惊人的咬合力。

  外公于是拍拍杧果的脑袋,说,杧果,要知好歹啊。这是李大夫,给你看病呢。

  杧果真的就将嘴巴张开了。但是,它并不想让李大夫看它的舌苔,将头偏到了一边去。

  李大志有点不知所措,就问外公,病……病人,之前有什么症状?

  外公就对他说了。

  李大志沉吟了一下,点点头,说,我给它听一听吧。

  李大志从医疗箱里拿出了一个听诊器。他戴上了听筒,一面将那金属的听头,放在自己的手里攥着,攥了好一会儿。

  小姨催促他,你怎么还不听哦?

  李大志嗫嚅一下,说,就好了。有点凉,焐……焐一焐。

  谁也没注意到,小姨的眼里,这时忽然闪过的一丝柔情。

  接下来,就出现了令我至今记忆犹新的一幕。外公抱着杧果,小姨把住它的腿,让它不要挣扎。李大夫将听诊器小心翼翼地在它肚皮上移动,神情严肃郑重。

  过了一会儿,李大志将听诊器拿下来,说,嗯,肺部有杂音啊。应该是淋雨感冒了,轻度肺炎,也影响了肠胃。我给它开点药吧。

  李大志认真地写着药方,一边说,这个,一天两次,要饭后吃,温水送服。

  小姨说,啊,怎么给杧果温水送服?

  李大志又闹了个大红脸。他说,对……对啊。怎么办?

  外公忙出来打圆场,说,不碍事。我把药捣碎了,拌在猫饭里给它吃。

  杧果吃着李大夫的药,在全家人的照料下渐渐好起来了。

  只是胃口还不太行,吃两口饭就不吃了。

  李大夫时不时跟着小姨,过来看看它,还给杧果带了葡萄糖的针剂,说可以补充营养,好得快。

  可是,这样一病一折腾,杧果的奶水回去了。两只小猫只好提前断了母奶。外公呢,就多订了一瓶牛奶,倒到一个小碟子里。榔头呢,很快就学会自己挨着碟子,吧唧吧唧地舔起来。但是汤圆太小了,还没有学会自己舔食,只会着急地在旁边咪咪叫。

  李大夫说,我……我有办法。

  我看他,用打针的针筒,在牛奶瓶里吸满了,然后凑到汤圆的嘴边,慢慢推下去。奶香吸引着汤圆张开了嘴巴。不知是不是出于本能,它开始用力地吸吮,就如同趴在杧果身上一样。以后,条件反射一般,只要看见针筒,汤圆立刻张开嘴巴。

  杧果默默地坐在近旁。它看出了李大志的好,便从以往的戒备变为了亲近。有一次,在他给汤圆喂过奶后,它走过去,舔了舔他的手。

  很快到了初冬。

  冬至这一天,家家户户要“做冬”吃团圆饭。外婆对小姨说,小妹,明天叫小李大夫来家里吃顿饭吧。

  小姨蹲在地上逗小猫玩。她听着,头也不抬,说,咱全家吃饭,叫他干啥。

  外婆说,让你叫,你就叫,哪来这么多话。

  小姨脸微微一红,说,你们要是都喜欢这个结巴,我,没意见。

  外婆笑了,说,哪是我们喜欢,是咱家杧果喜欢呢。杧果,对不?

  杧果听见了,抬起头,看着外婆,很温柔地“喵”了一声。

  汤圆两个月的时候,家里人才看出了它的异样。按理因为照顾得好,两只小猫都成长得茁壮。榔头来了一个多月时,已经满地跑。十分矫健,出其不意地抱住人们的腿脚,像是巡捕的小兽。

  而汤圆则一直艰难地爬行。准确地说,是用两只前腿在爬,拖着后肢,努力地爬行。你可以体会到它对世界的好奇,体会到它对站起来的盼望。可是,后面那两条腿,却软软地使不上力气。看它努力地昂起头来,像是一条在岸上喘息的鱼,这模样十分让人心疼。

  小姨说,是不是缺钙啊?

  于是就把钙片磨成了粉,混在牛奶里给它吃,但是似乎并没有改善。

  李大志看了看,说,这小猫的后腿,好像变形了。脚掌内翻。

  李大志就用钢丝和大号的木头衣夹,给它做了一对夹板,绑在后腿上。汤圆疼得直叫,但杧果懂得他的好意,便使劲舔着汤圆,安抚它。

  一个月后,夹板取下来,后腿算是矫正过来了,但仍瘫软在地上。杧果低下头,拱一拱汤圆,鼓励它。汤圆拼命地撑着前脚,几乎耗尽了力气,但是无济于事。

  这时候,我们都很清楚,汤圆是一只先天残疾的小猫。

  我也不知道,汤圆是性格本就安静,还是因为无法四处活动,而变得安静了。榔头越来越强健和聒噪,会用叫声表达它所有的要求。要我们为它开门、喂食,甚至无聊时需要人陪伴它玩耍,榔头都用急促而嘹亮的叫声来表达。

  但汤圆,紧紧依偎着母亲,寸步不离。这种依偎,并未因为它体形的成长而改变。杧果因为迁就自己的儿子,似乎也变得行动迟缓,总是静卧着,只有吃饭时才会唤上汤圆。

  但是与行动不便相对照的是,汤圆是一只极其热爱洁净的小猫。它从不会随便便溺。所以,总是要非常艰难地爬到猫砂盆,安静地解手,然后用猫砂细细地盖上。有一次,小姨出去换猫砂,忘记把猫砂盆拿进屋。到了傍晚,忽然响起了凄厉的猫叫声。小姨恍然大悟,当她火速将汤圆放进猫砂盆,汤圆颤抖着,尿了好长的一泡尿。可能已经憋了很久很久,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但是它仍然没有让自己失禁。尿完了,它仍然很细心地用干的猫砂盖住,然后艰难地从盆里爬出来,一瘸一拐地爬向它的母亲。这让我们都十分惊异,为它的自律,也因为它没有因残疾而放弃自己,这更为让人心疼。

  而榔头则走向了另外一极。它早早就在室内待不住了,而且似乎注定是向往野外的。它大小二便,都要跑到外公的小花园里解决。偶然也会在床底下不羁地撒上一泡,当有尿臊味弥漫上来,必然是它的作品。外公叹一口气,在它脑袋上拍了一记,假装呵斥它:怎么都说不听。

  长大以后,我在《科学画报》上读到,猫科动物,总是用便溺来做出记号,对其他动物表明自己的势力范围。也许这个家,对于榔头而言,就是一座丛林吧。

  到了夏天时,总是下许多雨水。人和猫都闷闷的。

  一天雨后,竟在黄昏时晴了,而且出了很大的太阳。

  外公就把家里的猫都抱到花园里晒太阳。

  雨后,总有蜻蜓低飞。榔头兴奋得很,在花园里奔跑,赶着蜻蜓,扑来扑去。汤圆抬起头,一动不动,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一只蜻蜓,竟然飞过来,静静地停在了它的鼻子上。它可能也吓了一跳,却大气不敢喘一下。眼珠盯着蜻蜓,几乎要对起来。终于没忍住,打了个很大的喷嚏,把蜻蜓给惊飞了。

  杧果照例转过身,在儿子的头上舔上一舔,以示安慰。阳光照在这对母子的身上,暖洋洋的。杧果趴下来,阖上眼睛。我抚摸它的皮毛,它喉咙里就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可能是很舒服吧。

  杧果这时,已经很老了。病了一场后,精神一直不济。半年掉了许多毛,背上都秃了不少。它已经完全没有大人向我描述的当年的神气。趴在地上,像是从箱子底里拿出来晒霉的一件老旧的黄色皮坎肩。

  杧果是在这年的秋天死的。

  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征兆。前一天晚上,还吃了一小碗鱼饭。

  杧果的尸体,是清早时在储藏室里发现的。

  这是它觉得最安全的地方。

  被发现时,汤圆紧紧地依偎着它。而榔头则在它的四周走来走去。

  杧果侧躺着,眼睛闭得紧紧的,只是像睡着了一样。

  榔头在杧果死后的第五天,失踪了。

  吃饭时,也没有出现。外公隔一段时间,就去猫窝里看一看。只看到汤圆静静地卧在那里,不吃也不喝。小姨抚摸它一下,要把它抱出来喂食。它挣扎着,用前脚抵住箱子的边缘,不愿意出来。

  外公叹一口气,说,由它吧。这窝里有它娘的味儿呢。

  榔头一天一夜没有回来。外公将吃饭的搪瓷碗在花园的台阶上敲着,嘴里喊,榔头,回来吃饭了。

  敲了很久很久,榔头一点影子也没有。

  外婆说,唉,到底是野猫的种,养不熟啊。没良心,说跑就跑了。

  小姨扁扁嘴说,榔头不会跑的。

  我也说,外婆,榔头不会跑的。

  又过了两天,中午时候,榔头回来了。

  它浑身脏兮兮的,嘴里叼了一个东西。直接跑进了堂屋,将那东西放进了窝里。

  小姨本来很高兴,但是定睛一看,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原来榔头把一只老鼠搁到了汤圆面前。这老鼠很大,几乎赶上了榔头大半的身量。颈子上,还汩汩地流着鲜红的血。

  小姨慌忙地拿了一只炭钳子,将老鼠夹了出来,丢在地上。

  可是榔头,却一口咬上去,跳进了窝里,重新又放到了汤圆跟前。

  小姨伸手打它一下,说,榔头你要死啊,多恶心啊。

  当小姨又要夹那只老鼠时,榔头忽然蹦了上来,在她手上凶狠地抓了一道。身体弓了起来,喉头放出低沉的吼叫。

  小姨生气极了,伸出脚踢它一脚。它愣了愣,回身望一望汤圆,叫了一声,箭一般地跑出去了。

  我们都觉得,榔头不会再回来了。

  但是隔了两天,看到堂屋里黑影一闪。我们赶紧走进去,看到猫窝里,放着大半条的红烧鱼。

  又隔了一天,我们又发现,汤圆正在窝里啃一只酱猪蹄。

  终于有邻居上门投诉,话说得很不客气,说你们家的猫,干什么不好,老来偷我们家的菜,就真少它一口吃的吗。

  外公叹一口气,狠狠心,将堂屋大门底下那个供猫出入的小门,给封上了。

  有天半夜里,我们听到了“咯吱咯吱”抓门的声音。走出去一看,果然是榔头。

  榔头看到我们,并没有退缩。它抬着前脚,支起身体站着,将门使劲抓得更响了。

  不理它,它就在外面抓个不停。锲而不舍,足足抓了半个小时。

  外公终于为它开了门。它刺溜一声冲了进去,径直冲到了猫窝跟前,松了口,把一只麻雀送到了汤圆的嘴边,然后拱一拱它。

  那应该是它的猎物。

  然后,榔头自己退到了墙角里,卧了下来。再看我们,是一脸浑不吝的神情。

  它卧下来,安静地周身舔着自己。我们这才注意到,它身上有几道很明显的伤痕。一些血已经凝固成了紫色。可还有一道很深的,仍然在渗血。

  外公从急救箱里,拿了红药水,把它抱到自己的膝盖上,给它涂药水,消毒。后腿上一处,给它缠上纱布。

  它也不抗拒。我知道,这药水沾上伤口,是很疼的。榔头一声也不吭,只是向猫窝的地方张望。

  外公把它放到了地上。它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窝跟前,把头探进去,用自己的鼻子,碰一碰汤圆的耳朵,又轻轻面对面地蹭了一会儿。

  这才站起来,坚定地往门口走过去。到了门口,却又回转了头,看一眼猫窝,对我们叫了一声,这才出去了。

  我们看到,榔头虽然受了伤,仍然十分矫健地蹦到了窗台上,然后是墙头、屋檐,动作一气呵成,最后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里。

  外公远远看着,对我说,娘没了,它知道要照顾弟弟啊。

  我看见外公眼里星星点点的,声音也有些酸楚。

  外公回了房间,拿出工具,蹲下身,将堂屋封住猫洞的木板,给拆掉了。

  以后,榔头仍然经常回来。但更多的时候,是在外面流浪。

  在外面食无定时的日子,并没有影响它健壮地成长。它已经是一只大猫了。有一次,在附近的公园里,看到了榔头。它蹲踞在一个水泥砌成的乒乓球台上,气定神闲。它身边有其他一些野猫,围绕着它。显然它已经是一方首领。它倨傲地环视,它的右眼上方,有一道深深的疤痕,是某次打斗留下来的。眼睛就不太能顺利地睁开。可是另一只眼睛,目光如炬。这让我想到了当年的杧果。

  在环视中,它看到了我和外公,猛然站起身。摇摇尾巴,向我们致意。

  榔头每次回家,照例会带“礼物”给汤圆。

  汤圆也长大了。虽然行动不便,依然安静,但可以看出它的乐观。虽然无法蹦跳,但它的前脚因为使用得更多,变得发达,可以拖着后腿飞快地前行。在家里,好像是到处游动的一尾鱼。

  每次榔头回来,它就目光闪亮,十分兴奋。它们在院落中打闹,如同小时候一样。有时汤圆的前爪是欠分寸的,在嬉闹中,显见是把榔头打疼了。但榔头甩一甩头,只迁就地,用嘴巴轻轻咬它一下。榔头也会匍匐身体,模仿汤圆,在地上做爬行的动作。但它其实并不及汤圆游刃有余,经常落后。当它们累了,就窝在一起,相互舔舐。这时榔头的眼光,和在公园里看到的完全不同,温柔而涣散。

  每次,榔头都不会逗留很久。有时它听到风吹草动,耳朵立即警觉地支棱起来。然后站起身,毫不犹豫地跳上屋顶,飞檐走壁地消失了。

  过了这一年的暑假,我要跟爸妈上小学了。

  临走时,我抱起汤圆,才发现它已经很重了。我说,汤圆,你要好好听外公的话,我会再回来看你的。

  汤圆对我叫了一声,然后轻轻地舔一舔我的手。

  亲戚们把我送到门口。我回过头,忽然看到,墙头上有道黑影一闪,就不见了。

  我希望那是榔头吧。

  作者附言

  记得去年看过一个新闻,关于全世界最后一只夏威夷金顶树蜗,在实验室中孤独死去,享年十四岁。它的名字叫乔治。这个消息淹没于各种有关人类的新闻中,显得微不足道。但同时间,当乔治的照片出现在电脑屏幕上,却以一种幽微的光泽击中了我。

  对于动物,一直存有莫名的情感。

  大约因为幼时经历,家里面养过各种动物。它们有如坐标,贯穿了我的生活。猫和狗,是其中的主线。比如我在《猫生》中写到的杧果、榔头与汤圆。它们如家人一般,和我的生活交错,水乳相融。提到其中的任何一个,其相关回忆,似乎都如同浮雕,凸显于我的人生阶段。

  我第一次正式写小说,主角是一只蝾螈。我将饲养它的经历写了下来,后来投去征文,居然获得了奖项。当时写这篇小说的动力之一,是因为读了霍夫曼的志怪小说。我一直觉得这种史前的动物,拥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可以体会到的是它的安静,还有少年可以解读的独立和自尊。它在一个雨天,因为鱼缸里的水漫溢出来,失踪了。这篇小说或许带有纪念的意义。事实上,也由此开启了我的写作。此后,我的不少作品都以动物命名。《谜鸦》《浣熊》《鹌鹑》《猴子》的出现,仿佛也顺理成章。

  还有一些动物,我究竟没有写下它们,包括鹦鹉、乌龟和十分长命的昆虫。但另有些没写的,却因为某种意外的到来,在头脑中挥之不去。比如,南京人在春天有吃旺鸡蛋的传统,在一些地区叫作毛蛋,也即汪曾祺先生在《鸡鸭名家》里写过的“巧蛋”与“拙蛋”。其实就是未能孵化的鸡雏。虽不及猴脑和“三吱儿”这么触目惊心,但仍是带有着原始及茹毛饮血意味的食物。这在当时,其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南京人的日常食谱,甚至作为一种时令的标志。我的母亲,有次在市场上买了几个旺鸡蛋,准备煮给我吃。但回到家里,菜篮忽然动了,然后发出了轻微的“唧唧”的叫声,一只小鸡破壳而出。这让我们全家感到为难。确定的是,它显然不能被吃了。它扑扇着翅膀,以一种坚执的动作跟着母亲。我的父亲叹一口气说,那就养着吧。可是我们家里,没有人喜欢养鸡。于是这个任务最终落到了决策者的头上。我的父亲也不善养鸡,便将它当狗来养。父亲不关着它,这只鸡雏在我们家里获得绝对的自由。他到哪里,鸡便跟到哪里。父亲喂它吃泡软的小米,并且给它起名叫“双喜”。它一天天长大,行为更为像狗,向往广阔的空间。父亲没有办法,只好带它出去。我们家所在的机关大院,底下有一个大草坪,还有一个并不茂盛的花园。那里成为“双喜”的天堂,它欢快而悠然地在院子里转悠。父亲也没闲着,用一个铁铲,给它挖蚯蚓吃。后来,每每到了傍晚,这只鸡便在大门口扑腾,坚定不移地要出去实践自由。父亲便放下手头的事情,带着它在草坪上徜徉,并为它挖虫子吃。这里人来人往,久了,我的父亲和鸡就成了大院里的一道风景。他研究所的同事每每看见了,都会和他亲切地打招呼:葛主任,又遛鸡呢。

  后来,这只鸡长得十分茁壮,长出了鲜红的鸡冠。有一天,父亲又出去遛鸡。但刚走到草坪上,就从花园里跳出一只硕大的野猫,将“双喜”叼走了。

  父亲一个星期没回过神。在这个星期里,他不断强调,其实他并不喜欢鸡,本来应该如释重负,但就是心里很难过。有时傍晚,他仍然会习惯性地放下手上的事情,但已经想不起为了什么了。

  我居然完整地讲完了这个故事。不知为什么,这只旺鸡蛋的命运,包括它的有生之年遇到了我的父亲,以及毫无预警地猝然离开,一直让我难以忘记。或许是父亲身体力行,教给我责任感的意义。

  如果回归主题,就是动物与人之间,总是存在着必然或意外的交缠。这和环保等绿色概念无关,倒像是某种有关宿命的迁延。

  全文见《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10期

  选自《江南》2020年第3期

  葛亮,1978年生,原籍南京。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著有长篇小说《朱雀》《北鸢》,小说集《七声》《谜鸦》《相忘江湖的鱼》《浣熊》《戏年》《问米》,文化随笔集《绘色》,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等。曾获香港艺术发展奖、香港书奖、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朱雀》《北鸢》先后入选“亚洲周刊年度十大小说”。现为香港浸会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