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7日 星期六
孙频:骑白马者(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10-09

  

  1

  我骑着摩托车沿山路盘旋而上。

  正是五月,黄刺玫漫山遍野,横扫其他植物,凭着气势竟跻身为山中一霸,几欲要把半条山路都吞噬掉。走着走着前面忽然就没有路了,嬉笑打闹的黄刺玫挡住了去路。在阳光下看上去,这些浅黄色的野花忽明忽暗,像一些鬼魅之眼睁开了又闭上了,忽然间又睁开了。发酵过的花香肥腻殷实,在山风中静静飘着,让人恍惚觉得前面一定隐藏着什么。等到摩托车碾过去,却发现,什么都没有,花妖后面仍然只是一条寂静的山路。

  在没有人的地方,树木、石头、山谷看上去都明艳异常,还有些凶猛,随时会扑面而来。

  沿山路盘旋而上的时候,会看到这巨大的山体里镶嵌着贝壳类的海洋生物化石,还能在断崖上看到里面清晰的岩层,花岗岩、片麻岩、辉绿岩、石英岩、角闪岩,一层一层,如那些早已长眠的时间。曾经的海洋、鱼群和火山如今静静埋葬于这大山深处。在山中行走,常有沧海桑田之感忽然迎面袭来。

  走着走着,路的前方猛地跳出一个半山坡,林中一片开阔的空地上现出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这是护林员住的房子。我一直骑到离木屋很近的地方才停住,熄灭油门,从摩托车上下来,顺便把挂在车把上的一个塑料饭盒摘下来。屋门口正蹲着的一个男人始终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我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发现他正给一只小狗挠痒痒。另外两只大狗躺在旁边晒太阳,它们过于安静了,已经不再像狗,好像已经过渡成了另外一种陌生的兽类。听到我的脚步声,它们没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其中一只微微睁开眼瞟了我一眼,便又闭上了。那只小狗大概刚出生不久,巴掌大,正张开细嫩的四肢,露着肚皮,任凭主人给它挠痒痒。我站在他身后,咳了一声,说,这小狗是刚抱来的吧?以前没见过。

  他还是没有回头,只背对着我说话,声音听起来嗡嗡的装满回音,刚生下没两天,是那对母子生的。说着他指了指那两只晒太阳的大狗。那两只狗看上去年龄个头都差不多,分不出哪个是母亲,哪个是儿子,都纹丝不动地晒着太阳。

  他继续摆弄那只小狗,我则继续站在他身后看他摆弄狗。深山里的光阴夹杂着虫鸣鸟叫和草木的清香,缓缓从我们身上踩过去,脚步迟缓犹疑,似乎只要我一伸手,就能抓住它。木屋前的一块菜地是他自己开垦出来的,主要种土豆。土豆是山民们的主要食物,几乎顿顿不离土豆。一般来说,早晨是土豆小米稀饭,中午是烩土豆或焖土豆,晚上是土豆泥,拌上盐,再喷上一勺葱油。地头干裂的黄土里像牙齿一样长出了一排参差不齐的青菜,还有几棵剑拔弩张的大葱,各自在头顶举着一朵毛茸茸的大花,引来了一群蜜蜂。

  此外便是无边无际的山林。这木屋和菜地像是从山林手里好不容易抢出来的,一不小心就会被夺回去。我看到木屋边上已经包了一圈瘦小的毛榛和栎树。山林是会自己走路的。有时候猛一回头,却发现它已经跟在你身后了。

  四周山林如海,木屋如沉在井底,站在屋前就能听见阴森的山风在密林深处徘徊低吼,伴着红角鸮哀哀的叫声,一种长着两只大耳朵的鸟。不过当有阳光照下来的时候,山林看起来忽然就璀璨极了。站在这半山腰上看下去,山林绚烂夺目,绿色的是油松和侧柏,白色的是山梨花或杏花,红色的是花楸或山杨,黄色的多半是黄刺玫。等到秋天的时候,黄刺玫的果实可以采来磨成面粉,做馒头或者是烙饼吃,有一种奇异的清甜。

  蹲在地上的护林员终于站了起来,矮个儿,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迷彩服,表情呆滞地看了我一眼,又偷偷看了一眼我手中提的饭盒,目光缓缓驶到别处,说,过来了?我在这山里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穿着这身旧迷彩服,眼睛一旦盯住什么就半天不动,像压路机一样死命在上面碾压。有时候,他分明已经不再看你了,但出于庞大的惯性,他一时还不能把自己的目光及时拖走,只好任由那些空心笨重的目光黏在你身上。因为一个人独自呆久了,他的语言能力已经明显退化,经常要过半天才能找到下一句话,这使他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是残疾的。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牢牢盯住我看了大半天,我被看得毛骨悚然,他才终于说了一句,过来了?我说,一个人巡山怕不怕?他呆望着远处,极慢地眨了两下眼睛,半天才丢出一句,谁说不怕?我问,一个月给你多少钱?他转过身去用慢动作喂狗,那时候还只有那一只母狗,等狗都吃得差不多了,他才丢出一句,八百块。这时他慢慢扭头看了我一眼,磕磕绊绊地补充道,额也是挣过大钱的人,早几年,在山下的,厂子里,看门,一个月还给额,三千块……三千块呢。后来,厂子,不景气,关门啦,额上山也是图,图挣人家,两个钱。

  我明白了,他也是逆流上山的人。这几年山民纷纷从山上搬下去,搬到平原的县城里,多半都是因为打工和孩子的上学问题。山民们大规模迁徙下山使得平原上人口剧增,一时房租上涨,有几个新小区的房子几乎都变成了山民聚居区。山民们下山之后把山上的土豆和伞头秧歌也带到了平原上,以至于晚上的广场舞里突然嫁接了好几条扭秧歌的伞队,花红柳绿的。大山里则更加空荡幽静了,鸟兽和树木纷纷住进了废弃的山村。但也有少数人会逆流而上,从平原回到山里。比如这护林员,比如我。

  我也住在这样一间小木屋里,在阳关山更深的八道沟里。我在木屋墙上挂了一张巨大的地图,无聊的时候就站在地图前看地图。我从小就是个喜欢琢磨事情的人,我慢慢在地图里看出了一些门道。地图上有三条大通道,一条是蒙古高原和东部平原之间的长城,一条是青藏高原和南部平原之间的茶马古道,还有一条是从古长安出发途经大漠一直向西的丝绸之路。这三条大通道把平原和高原,沙漠和绿洲,游牧区和农耕区都连了起来。移民们千百年来在这些通道上迁徙流动,远离故土,走西口、闯关东、下南洋。

  就像这阳关山,全是密密麻麻的原始森林,古时候的人们大概是为了躲避战乱,从平原来到深山里,很多年后又因为子女的教育问题迁徙到平原。有的山村学校,原来有一百多个学生,后来到几十个,十几个,到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学生。我已经分不太清楚,对于人们来说,这种迁徙是一个必然要到来的进化过程,还是一个不可抗拒的衰败过程。对于我来说,前半生是跟着欲望走的,后半生,我只想跟着心走。

  我把手里的饭盒递给护林员,刚炸的油糕,皮还脆着,给你送几个过来。他站在那里没动,只拿眼珠偷偷扫了饭盒一眼,半天才敢问一句,甜的咸的?我说,石榴形状的是咸的,半月亮形状的是甜的。他仍不肯接饭盒,笨重的目光碾压过黄土和大葱,不知道要落到哪里,嘴里却说,额自小,好吃甜的,就是,甜的吃多了,这不,牙也快掉没了。我硬把饭盒塞给他,他这才接住了,也并不急着打开,就那么用两只手矜持地抱在胸前,好像并不想要。嘴里还在向我拼命解释着,额不是,很爱吃,油糕,不太好消化,额不急着吃,等,等放到晚夕(傍晚)再吃。

  对于他来说,吃一顿油糕就等于过节。我隔三差五来给他送点吃的,几乎每次都这样,他表示他不是很爱吃,也并不急着吃,要先放一放再吃,然后等我转身离开的一瞬间就会把它们吃光。我再次骑上摩托车准备拧油门的时候,他双手紧紧抱着那只饭盒忽然大声对我说,夜来,有一只花豹,敲额的门,额用强光手电,一直照它,照它,它就在门口,蹲了一黑夜,天明才走掉,额一夜,没睡。我说,晚上记得把门从里面关好。然后拧了一把油门。他手捧饭盒小跑两步又追上来,有些绝望地对我喊道,你没见,好大,一只花豹,就在额门口,守着。

  他张开的嘴里果然没几颗牙,看着有些荒凉,像个黢黑的山洞。我知道他不想让我走。但我还是拧了一把油门,骑着摩托车重新上了山路。

  这条山路是沿着文谷河修的,河拐弯的地方,路也跟着拐弯,像河的影子。文谷河从阳关山最高峰出来之后,自西向东,流经几座大山几道大沟,最终流入盆地,汇入汾河。河流的两岸孕育出不少小村庄,珍珠一样被河流串成一串。所以只要跟着河流就能出山。在我小的时候,木材厂砍下的圆木都是放进河里,顺流而下带出山的,放排人站在木排上点着竹竿。那时候,我经常会骑在一截圆木上跟着河流漂一段再爬上岸,在岸边看着那些滚圆笔直的木头在河道里熙熙攘攘地拥挤着,谈笑着,结伴出山而去。冬天,河道结冰,白色巨蟒一般蜿蜒在山间,那些圆木则一路滑着冰,照样呼啸着出山。

  河流在视野里若隐若现,即使钻进了河柳丛里踪迹全无,仍然可以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就在咫尺。走着走着,河流冷不丁又冒了出来,活泼泼地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河流两边青草夹岸,蒲公英携伞飞行。偶见有白色的巨石挡在河道中间,河流也是欢快地侧身而过,并不上前挑衅。

  几道巨大的山沟像神将一般守在河流两侧,八道沟、八水沟、大背沟、大沙沟、小沙沟、未后沟、西塔沟。在每个沟口都驻守着大力士一般的山风,它们终日呼啸着守在那里,逡巡、比武,力大无穷,可以轻易把一辆汽车掀上天。

  走着走着忽然看到河边的山坡上着了一树白花,山梨花开得太多太稠,好像整棵树都燃烧起来了。这棵树像支火把一样站在山坡上,竟把周围一圈都照亮了。我站在树下,花瓣像雪一样落在我脸上。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河滩上出现了养蜂人的帐篷和蜂箱。我停下摩托车,向他走过去。在回到山中的这两年时间里,只要在山里见到陌生人,我都会试图过去搭讪几句。我试图在找寻一个人。我相信这个人其实还在这深山里。

  养蜂人头上戴着斗笠,斗笠下罩着烟雾一样的面纱,看不清眉眼。我走过去的时候,他隔着一层面纱打量着我,并不言语。我看着那层面纱,心里忽然就一紧,但还是和他打了个招呼,忙着呢?蜜蜂在这里采的是什么蜜哪?他隔着面纱吐出三个字,百花蜜。一阵山风拂过,烟雾一样的面纱荡漾起来,露出了他的一只嘴角,那只嘴角看起来坚硬神秘。

  我抬头看了看天,群山之上已经开始出现幽暗的暝色,一只苍鹰张开巨大的双翅,正在暮云里无声滑翔。我用手指关节敲了敲蜂箱,对他说,给我打一斤蜂蜜,不会掺假吧。

  他二话不说,噌地揭开一只蜂箱,里面设着隔断,像小公寓房一样,无数只蜜蜂正栖息在里面,猛一看,简直让人有点眩晕。有几只蜜蜂从箱子里飞了出来,我吓得往后一躲,他使劲向我招手,怕什么,蜜蜂要怕你才是,蜇了人它就没刺了,少了刺的蜜蜂是不会回家的,反正是要死的,它们情愿死在外面。死在里面的尸体也很快会被其他蜜蜂清理出去,你看看这蜂箱里多干净,啧啧,比我住的棚子都干净,蜜蜂可比人爱干净多了。

  他说着抽出一块隔板,上面粘满蜂蜜和蜜蜂,他用指头蘸了蜂蜜放在自己嘴里吮吸着,边招呼我,来嘛,过来吃,你吃吃看嘛,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说着又从木板上掰下一块胶状物递给我,再吃吃这个,蜂胶,卖得死贵,好东西,和人参一样。

  我嚼着那块难以下咽的蜂胶搭话道,一只箱子里住这么多蜜蜂,就一个蜂王?他放下隔板,小心盖上箱子说,原先一只箱子里就一只蜂王,不过现在蜜蜂与时俱进,改革了,有的箱子里能住两只蜂王。蜂王也不容易,一天到晚坐着不动,就干两件事,吃蜂王浆和生孩子,一辈子吃了生,生了吃,一只蜂王一天要生三百只蜜蜂呢。

  我指了指箱子旁边的蜜蜂尸体说,这些蜜蜂怎么就死了?都是丢了刺的?他捡起一只死蜜蜂给我看,死掉的蜜蜂轻飘飘的,像个空壳,他说,因为它是只雄蜂嘛,这就是它的命,雄蜂的婚礼和葬礼是在同一天举行的,结婚的那天就是它的死期。人各有命嘛,蜜蜂也一样。

  山中的光线正无声而迅速地向西撤退,地上的灌木和河流渐渐失去颜色,褪变成枯瘦的黑白。只有长着松树的山顶还在夕阳里闪闪发光,如同银色的雪山。我看了看河滩四周,只有密林和灌木丛,还有这条日夜不息的河流。我问他,你一个人就在这河滩里过夜,不怕吗?他嘎嘎大笑着把斗笠摘掉,方才的那只神秘的嘴角消失了,变成一个圆圆的大脑袋,眼睛和嘴巴都比别人大一个号,整张脸看上去有一种辽阔感。这样一张脸,在黄昏的光线里看着竟有几分明媚。不像是我要找的人。不过也说不定,人的面相是可以随环境变化的。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确实,那个暗处的人可以幻化做无数种面孔出现。因为,我根本没有见过他。

  他用手指指蜂箱,说,有这么多小朋友陪着我,我还怕啥嘛。我们养蜂人就是跟着花期走,一路上都在打听哪里的花刚开了,哪里的花快要开了,哪里开花去哪里,像不像采花大盗?前几天听人说方山的枣花开了,明天就准备赶过去呢。和你说,有一次我在野地里搭帐篷,旁边就是个老坟墓,不管它,反正我也不认识谁在里面,里面的人也不认识我,无冤无仇,总不至于半夜出来吓我。要是里面是自己认识的人,那就有点麻烦了,为啥?因为你能想见它的样子嘛,你要敢闭上眼,它就在你眼前晃啊晃,晃啊晃,你就觉得它真的从里面走出来了,你说是该和它喝酒呢还是和它聊天呢。所以不认识的死人也就不用怕嘛。停顿片刻之后,他瞪着两只铜铃大眼补充了一句,伙计,蜂蜜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我买了一罐蜂蜜,挂在摩托车把上,沿着山路继续往前。走着走着,连山顶上金色的夕照也消失了,夕阳沉没,鸦青色的群山愈发肃穆寂静。我经过了大沙沟、八水沟,走到八道沟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山路两边的森林已经变成了没有任何缝隙与光亮的黑森林,阴森蓊郁,有几棵大松树的枝杈狰狞地举向夜空。森林和崎岖的山路完全连成了一体,已经看不到河流在哪里,但水声还挂在耳边,愈发清脆。光听着这流水声,会觉得这条河正在黑暗中变结实变强壮,似乎马上就要从地上站起来了。渐渐地,连我自己也被这夜色完全融化了,我伸出手来竟看不到自己的五指,我消失了。

  等到眼睛完全适应了这大海一般的黑暗,就会发现这样辽阔的黑暗也是分层次的,深深浅浅的黑暗杂糅在一起,如同剪影。进了八道沟就是苍儿会,路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我略一犹豫,还是拐进那条岔路。几分钟之后,一座空无一人的山庄阴森森地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把摩托车停到一边,坐在一块石头上,点了一根烟慢慢抽上了。夜空里已经出现了星星,深山里的星空分外澄净,那些闪着寒光的星星看上去就在头顶,伸手就能摘下来。此刻我的头顶上方正悬着一把巨大的勺子,北斗七星横亘于荒野之上。一年当中的二十四个节气里,北斗星的勺子把都会指向不同的方向。几千年里,山民们都习惯以北斗星来判断时令。

  星空下的山庄默无声息,没有半点灯光,看上去鬼影幢幢。这座度假山庄已经被废弃在这深山里好几年了,门口大石头上刻着四个字“听泉山庄”。进了山庄的大门先是一片山杨林,一大片建筑在树林里若隐若现,有宾馆、餐厅、会议室、活动室。在宾馆的后面还有几个巨大的园子,有一个江南园,花园里种下了不少茂林修竹,按照江南景致设下了四景:杏花烟、梨花月、孤山梅、梧桐雨。又在园内引水造湖,湖边建有亭台楼阁,一座水榭叫“夕月楼”,一处凉亭叫“苍霭亭”,轩为“听雨轩”,还仿照网师园建了一扇月宫满月门。湖上架有石拱桥,可在桥上垂钓观鱼。假山叠成数道绝壁,一条瀑布从山顶飞泻而下,假山边种了红枫、牡丹与黑松。秋日霜染枫叶,冬日,还可以出来一种青松伴崖石的生趣。

  再往前走是一个世界园,园子里都是一些微缩版的世界著名建筑,金字塔,埃菲尔铁塔,比萨斜塔,凯旋门,自由女神像,希腊神庙,还有一座小型天安门。这些微缩建筑像侏儒一样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再往前走是一个史前动物园,林立着各种用水泥做的史前怪兽,除了各种各样的恐龙,还有鱼龙、长颈龙、沧龙、械齿鲸、帝鳄等怪兽,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奇怪动物,很多已经缺胳膊少腿。最后一个园子是个花花绿绿的游乐园,废弃的过山车如巨蟒一般盘旋在杂草之中,旋转木马下面挂着几匹颜色剥落的木马,首尾相追,一动不动。当年山庄还没有建完就停工了。

  如今,山庄门口早已荒草没顶,在夜色中看过去,似是狐妖鬼怪们住的荒冢。

  2

  抽完一根烟,我站起来,抬头看着夜空。这星光下的废墟早已脱尽了肉身,骨骼林立。所有过往留下的残垣断壁,与这原始森林交错生长在一起,在荒野中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美。其实我早就发现了,就是那种一切变成废墟之后奇异而无法言说的美。

  最初的焦虑在山林的星移斗转中渐渐消失。每次当我在月光或星空下驻足,悄悄打量这座废墟时,都会觉得,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留下这样一处梦境般的废墟,也许并不是全无意义。我好像暗暗捡到了一个被遗留在深山中的谜语,却无法告诉任何人。

  大山与夜空的交界处闪过一颗流星,拖着大尾巴,转瞬即逝,脚下的大戟和青蒿散发着冷香。在这样寂静的山林里能听见时间层层剥落之后,掉在地上的扑簌声,如落叶一般。

  听泉山庄里面包裹着的是曾经的阳关山木材厂。1956年建成,1998年消失。

  我就是在那座木材厂里出生长大的,父母都是厂里的工人。小的时候,我和厂里的发小周龙,在春天的时候去山里捡柴挖野菜,卷耳、鹅肠菜、小苜蓿、歪头菜、野葵都是可以吃的,金露梅和银露梅的嫩叶采了可以当茶喝。野杏花折几枝,插在罐头瓶子里可以开好几天。春天的大山里,花香熏得人昏昏欲睡,每到中午,厂里的大喇叭就开始广播评书,家家户户听着评书吃午饭,就着野葱和腊八蒜。然后在花香里小睡片刻。

  夏天的时候,我们去山里采木耳、挖草药。我熟悉这山中的每一种药材,蛇苔可以治蛇毒,木贼止血明目,翠雀可以治牙痛,蝇子草治肠胃炎,小花草玉梅可治肝炎,梅花草清热退烧。黄昏的时候,我和周龙经常躲在木材厂对面河里的大石头上偷偷观察别人,我们对厂里每个人下班后做了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竟慢慢掌握了每个人的生活规律。那时候全厂只有一台黑白电视机,信号还不好,到了晚上,便有人抱着电视,有人拖着电线,有人裹着床单,一群人前呼后拥地抱到山顶上去看。我和周龙则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后,躺在尚有余温的大石头上,沐着月光,听着身下哗哗的流水声。萤火虫在我们身边飞来飞去,星星点点的,有时候还会落在我们额头上,胳膊上。

  秋天我们去山里捡蘑菇采野果。蛇莓、山桃、覆盆子都熟了,毛榛的种子可以做肥皂,野酒花可以酿啤酒,刺梨和毛樱桃可以酿果酒,五铃花的根可以熬糖,野玫瑰可以做玫瑰酱。工人们把砍下的树木放到窑里熏干,再把干木料垛成一堆一堆的四方形,一眼看过去,简直无边无际,如兵营扎寨。那时候人们盖房子都得用木料,为买到木料还得走后门,所以木材厂的工人们都以自己的这份工作为骄傲。

  冬天的时候我们进山打猎。大雪足有半腿深,山腰上挂着雪白的冰瀑,晶莹剔透,往返的时光都凝固下来,文谷河已结成冰河,在冰面上滑着冰就可以一直滑出山去。山中冬夜漫漫,工人们没有什么娱乐,有时候便以听房为乐。有人在熄灯之后,裹着大衣穿着棉鞋,蹑手蹑脚走到人家门口,坐下来,把耳朵趴在门上听房。有时候听着听着就靠在门上睡着了,结果早晨人家一开门,他扑通一声摔到了人家家里的地上。还有的时候,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却什么都听不到,忽然有人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我都还没回家呢你听什么?快回去洗洗睡吧。

  我十二岁那年才第一次出山,第一次见到了坐落在平原上的县城。那天晚上我坐着厂里运木料的卡车,跟随父亲进了趟县城。我正在车厢里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被叫醒,猛然看到前面跳出一大片灯火。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多灯光,那么多商店,街上有那么多人。有些被吓住了,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后来跟着父亲进了一个商店,我吓得连头都不敢抬,里面摆的好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我却根本不敢多看一眼,就一直低着头。没想到世界上竟有这么多好东西,简直像来到了天上的街市。

  我是1997年参加的高考。高考完之后我就已经有预感,可能要与心仪已久的大学失之交臂了。高考完的那个傍晚,我一个人在山里溜达,不觉走进了八道沟。这种大沟的两面都是高山耸立,沟中间一条河川,河川的名字多简单粗暴,依顺序分别叫做头道川、二道川、三道川。出沟后都汇入文谷河,随河水出山。高山之间的一道天空渐渐暗下去了,有住在山顶的苍鹰偶尔从头顶滑过,姿态静谧悠远。

  我不想回厂里,也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巨大虚空,于是就那么沿着河川一直往前走,往前走。走着走着天就黑透了,高山和夜空之间生出一道柔和的界线,再走,半轮明月就爬上来了。月光照着山谷,河流闪着银光,我脑子里想了很多很多,像是把自己的一生都在这个晚上想完了,却又像是什么都不敢去想。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沿着河流往前走,泉水叮咚,微云淡月,晚风里尽是草木的清香,走夜路的野兽也会躲开我,它们都怕人。我就那么走啊走,后来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天已经开始亮了,月落乌啼,东方出现了青白色的天光。我竟然在山谷里走了整整一夜。

  高考成绩出来了,我果然只考上了一所普通大学,又因为四年的学费问题,我最终做出了决定,放弃上大学,去城里打工。那时候我便暗暗发誓,即使是打工,有一天我也要让所有的人都看看。

  在我离开厂里的第二年,因为木材逐渐被钢筋水泥代替,商品房开始代替自建房,木材已难有销路,木材厂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大部分工人只好下山,到平原的县城里租间房子,自谋生路。还有的工人去了更远的河北、山东打工。我的父母也跟着工人们去了平原上的县城里,开始了四处打零工的生活。

  1999年的秋天,我独自一人进了阳关山,回了一趟深山里的木材厂。让我惊讶的是,已经停电停水的厂里居然还住着十来个工人,他们已经在废弃的工厂里住了一年多了,其中居然还有周龙和他的母亲。

  秋天是山里最美的季节,层林尽染,秋阳点亮了山中的每一片树叶,好像每一片树叶上都站着一支蜡烛。松树下的银盘巨大如伞,大片橙色的沙棘如火焰燃烧,山鹛争相啄食刺李,松鼠用石头打磨着橡果。我和周龙在山里慢慢转了一天,我问他这一年多是怎么生活的。他说,其实也好办,喝山里的泉水,吃山里的野果蘑菇,砍柴生火,自己再种点土豆,也就够吃了,在山里哪有活不下去的?我说,晚上没电你们做什么。他说,晚上就点着蜡烛聊天。我说,就你们十来个人天天在一起,还有什么可聊的?他嘴角微微一笑,目光很柔软地亮了一下,可聊的多着呢,我们想说的话说都说不完。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为什么不下山去?他的目光垂下去,看着脚下的一株草芍药,说,觉得在山里自由,也不知道出去了能干什么。

  晚上,我们在他破败的宿舍里,点着蜡烛,喝着用地榆嫩叶泡的茶继续聊天,过了十二点了,我们还在聊,过了半夜两点了,我们还在聊。我们坐在昏暗的烛光里,守着彼此巨大的影子,都毫无睡意,似乎真的有说不完的话,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就这样,我们一直相守着坐到了天亮。东方既白,他吹灭烛头,在一缕青烟里对我微微笑着说,你看,有没有可聊的?

  又过了几年,我父亲去世,我按他的临终交待把他葬在了大山里。山里的坟墓就像山里的人家一样,都孤零零地游荡在大山的褶皱里,很少有墓碑的,无名无姓,只是每座坟墓上都种着一棵柳树。有的柳树已经很老很老了,得两个人才能抱得过来,树皮漆黑皲裂,像是真的来自于阴森的地下。柳树下的坟墓则小如馒头,几乎要缩回到地底下去了,这必定是座年龄很老的野坟。

  埋葬好父亲之后,我又回了趟厂里。走到厂门口的时候吓了一跳,原来的木材厂和厂里一望无际的木料垛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修了一半的度假山庄。门口镇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刻了四个字,用红油漆描了:听泉山庄。

  这山庄好像是从天外飞过来的,铁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铁锁,我在门口往里张望了半天,正准备翻墙进去,忽觉得背上有些异样,一扭头,正好和一个坐在树下的老头四目相对。那老头坐在大树的阴影里,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我向他走过去,他戴着草帽,指缝里别着一根筷子那么长的手卷纸烟,放在嘴角品了一口,眯着眼睛,有些高兴地对我说,翻啊,继续翻啊,额看着你翻,怎么不翻了?

  额,是山民们独有的一个发音,一到了十几里之外的平原上就会自行消失。很多年里,我走在城市的街上,在人群里偶尔听到这个发音,都会觉得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下,连忙在人群里到处寻找。那个代词却已经同它的主人一起消失在了人海里。

  我忙说,老伯,木材厂呢?你知道这里原来有个木材厂不?

  老头坐在树下,把一条腿抬到另一条腿上,抖着腿说,兀来大(那么大)个厂子,额能不晓得?小子,你是来买木料的还是来耍游乐园的?

  我一愣,说,老伯,我家就是这厂里的啊。

  老头也愣了一下,继续抖着腿说,你看着兀来小,衣裳穿得时兴,也是这厂里头的人?你不晓得?木材厂倒塌以后,有个老板看中了这个地方,真是个偶人(坏人),看见有山有水风景好,就把厂子租下来,还租了额们四百亩地,一亩地一年给四百块钱,说是要盖个度假村搞旅游开发。说现在种几亩地又挣不了钱,让额们都给他打工,他给额们发工资。不少人家的小子在外头打工,都给叫回来了,说家门口就有钱挣。现在彩礼要的太重,不少小子都吃(娶)不起婆姨,就都回山里来了。结果那偶人盖度假村盖了一半就跑了,估计是没钱了。把额们都耍笑了一遍,真是个偶人,租下的地也毁了,庄稼都不能长了。跟前的两个村,苍儿会和岭底,因为抢度假村的工程还打了起来。

  我问,那老板后来去哪了?

  老头站起来,顶着大草帽,拍了拍屁股上的两片土,上下打量着我说,早跑毬了,不晓得去哪里了。有人说他为了盖度假村欠了一屁股债,还不起钱躲起来了,有人说他跑到南方做买卖去了,又挣了大钱。反正是找不见了,听说这偶人也是从阳关山里出去的,不晓得是哪条沟里生出来的。原先日捣(骗)额们说,要搞旅游开发,旅游能带动跟前几条沟致富,村里几家靠路的都赶紧借钱开了农家乐,俺行(家)也开了,结果呢,连个鬼都不上门吃饭。

  我使劲朝铁门里张望着,说,那厂里留下的十来个工人去哪了?

  老头把烟叼在嘴角,从身上摸出一把青铜色的大钥匙,走过去把铁门哗啦啦打开,说,那就不晓得了,额守在这里本来是要收门票的,里头有恐龙嘛,好看着呢,不过你原先就是厂里头的人,就不收你的钱了。

  我在废墟一般的度假山庄里游荡了半日,仿佛在梦游。我曾经熟悉的宿舍、厂房、熏窑、食堂,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好像它们只是我的一个梦境,从来就不曾真实存在过。但分明地,我每踩下去一脚,都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好像踩在了它们的尸骨上面,我走得步履蹒跚,像一场战争之后唯一剩下的幸存者。

  我在宾馆后面忽然看到了那片荒芜破败的江南景致,它们出现在这北方的深山里,看起来有一点侵略性,有一点胆怯,还有一点滑稽。因为长期无人打理,那一点江南的情致早已变形,疯长成一种自暴自弃的匪气。继续往前,我来到世界园里,看到了那些侏儒般的小型建筑,有的只建了一半,我感觉自己像个误闯进来的巨人,它们个头矮小,拥挤而诡异地站在一起,又像是正在卖力地服役,拼命要告诉人们,这就是世界,世界其实就是这个样子的。然后,继续往前,我看到了那些用水泥做成的恐龙和怪兽,很是魔幻。风吹日晒,恐龙身上涂的颜料已经褪掉大半,露出了里面的水泥。我错愕地从一个微缩世界里一步跨进了史前,看着这个马戏班一样笨拙的史前园,竟觉得有些心酸,不忍多看。以为这就该走到头了,没料到,一个五颜六色的游乐园猛地蹿了出来,立在我面前。设备已经生锈,盘旋的过山车看上去摇摇欲坠,木马呆呆立在眼前。

  更令我惊奇的是,就在这游乐园里,竟然还有一块整齐干净的莜麦地,边缘清晰,像一块突然飞过来的绿毯子铺在那里。莜麦地里连棵杂草都看不见,说明这地是有人经常来照料的。

  我在这片废墟里站立了很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林拖着自己巨大的阴影静立在四周,腕龙伸出的长脖子变成了一道蛇形的黑影,似在空中拼命探寻什么。那些矮小建筑的屋顶在昏暗中看过去,像一片阴森的墓碑。在那一瞬间,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修建这山庄的人根本不是来赚钱的,他像是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搞一场盛大的行为艺术。他用这种魔幻而天真的组合方式把这些建筑叠加起来,最后竟让它们在深山里叠加成了一种梦境,古怪而神秘。他更像一个艺术家。

  我走出山庄大门的时候,那个老头还等在那里。看见我出来了,便又把铁门锁上。我说,老伯,你们村不是开了农家乐么,太晚了,我今晚不下山了,要不去你们村住一晚?他攥着那把大钥匙,似乎在黑暗中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点点头,对我说,俺行就有,跟额走吧。

  老头姓井。去他家的路上,我问,农家乐平时有生意吗?他摇头晃脑地说,不是和你说了嘛,平日连个鬼都不上门。当初要是不给人们念想,人们也不会想着甚开农家乐挣钱,靠甚旅游挣钱,额们在山里本来也活得好好的,有吃有喝,就是钱少点。跑回来的小子们后来又下山打工去了,得挣钱吃婆姨啊,不然这辈子就等着打光棍吧。现今村里的光棍汉是越来越多了,女子们如今都不愿留在山里,都想嫁到城里,要楼房要小汽车。额们是老了,不想动了。

  我说,那个开发度假村的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见过吗?

  他说,怎么能没见过?烧成灰也认得他。那个偶人,个头中不溜秋,平常人长相,横看竖看都不像个兔头(厉害)。

  我笑笑,说,这人其实挺有意思。

  他忽然扭头看了我一眼,我们在黑暗中短暂地四目相对了一下,他说,你认识这人?

  我在黑暗中都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一愣,说,没有没有,就是随便说说。

  黑暗的森林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们,我能听见森林里传出的白骨顶苍老的叫声。老井的影子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中,模糊一团,他看上去就像一个透明的魂魄在我前面游荡。走着走着,前面的密林里忽然渗出一点灯光。是一个小山村。

  ……

  选自《钟山》2020年第4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10期

  孙频,1983年生,现为江苏作协专业作家,出版有小说集《松林夜宴图》《鲛在水中央》及《疼》《盐》《裂》三部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