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宋雨薇:与时光签约
来源:本站 | 作者:宋雨薇  时间: 2020-09-18

  被日子悄悄偷走的年轮,经历过各种空缺,却始终有那么一截儿失眠的记忆,宛如一块清晰的胎记,被打在关键的时间节点上。无论你身处何方,它都将不动声色地,坐在每一个时间的出口等你,与时光签约。

  从我懂事的那天起,我似乎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家庭里的一个特殊形态的劳动力。小伙伴们对我总是过于偏爱,不管我接受,还是不接受,他们总会一股脑儿地,给我编织了一篮子的绰号送给我。于是,过早地就有了自尊心的我,经常被那些绰号打击得一路哭嚎着跑回家。跑回家也无处告状,因为面对我的总是一个空荡荡的泥草房,和那些只要看见我的出现,就会围着我唱出各种音符的大大小小的活物们,它们听不懂我的忧伤,更没有耐心听我诉说我的心事。

  我一直怀疑,生长元素是不是在我的体内迷了路。否则为什么它成功地改变了我的生长方向,同龄的小伙伴们像吃了化肥一样,拔着高儿地生长,而“小不点儿”却成了非我莫属的代名词。我不仅是小伙伴口中的“小不点儿”,我还是众所周知的“园长”。在众多的绰号当中,“园长”的绰号因为文明,才治愈了我懵懂的自尊,限制了我的泪水缓缓流淌。

  我爸虽然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山,但是他却仿佛有着天生的领导才能。他会按照力气的大小,给他的孩子们进行合理分工,却对他们的海拔高度不管不顾。孩子的年龄在他的感知里,似乎并没有清晰的界限。而且,他好像从我一出生,就看出了我与众不同的才能。由于过于相信我的能力,我家院子里那些连唱带叫的活物们,被他进行统一打包分配,全部归我分管。就这样,在我八九岁的光景里,我没有当上村长,却在无记名投票下,成为了我家手下兵将最多的分管领导。于是,“园长”的代号由此而来,村庄里的大人小孩儿,似乎从来不提我的名字,一律以“园长”对我冠以“尊称”。

  而我分管的那些兵将们,它们不会朝我巧笑,也不会朝我献媚,更不会哄我开心。它们五音不全,却完全不懂羞涩。只要我一放学回家,它们就会朝我欢呼雀跃地跑来,将我团团围住,卖力地奏响五花八门的“园曲”。它们的歌声一点儿都不好听,会让我头疼不已。不像我,只要一展歌喉,还能得到听众的表扬。

  在村庄里,我可是出了名的小歌唱家,只要想起来,就会旁若无人地亮起歌喉,唱起动听的歌曲。有一次,因为得意忘形,我在课堂上正写着作业,竟然忘我地唱起歌来。年轻的班主任当时只是惊讶地“嗯”了一声,我一下子便如梦初醒。班级里顿时响起了一阵欢快的笑声。我没有害怕,也跟着放松地,使劲儿地笑着。那一次的得意忘形,老师竟因此提名,任我为班级的文娱委员,让我第一次拥有了被认可的欣喜。

  别看我是小不点儿,但既然荣升为园长,我就得学会继续提升我难得的自控能力,管理好自己内心的渴求,让它们不被忧伤侵略。直到现在,我都不得不佩服自己,有限的时间,总能被我在只有一位数的年龄里,清晰地梳理,妥善地安置。

  每天放学后,我总是一路小跑回到家。放下书包,先是牵着那头有着足够的耐心,仿佛可以把时光走到天荒地老的大黄牛,将它牵到树林里,找到合适的地点,妥善安置。

  下一步,我会争分夺秒,一路奔跑回家,认领另一个手下大将——那头活泼的小毛驴。它好像天生就是注定,要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来训练我的短跑技能。只要一出圈,不管缰绳在我的手里有多长,它都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撒腿就跑,以最大的威力,挑战我有限的耐力。

  至今想起,仿佛从那时起,我手下的这两名大将,在那一刻起,就在我的命运里,埋下了注定我从此一生奔波的伏笔。

  我妈总是夸我懂事,因为我从来不像别的小孩儿,哭嚎着逼迫大人们,以此满足他们内心的需求。超强的自控能力,仿佛从我一出生起,就尾随而至,扎根于我生命的脉络中,将所有秩序以外的混乱,打得落花流水,仓皇而逃。我总会以惊人的能力,用沉默将内心的渴求深深掩饰,不露一丝痕迹。

  但那一次,我破天荒地,惊天动地地宣泄着我升级了的忧伤,希望引起大人们的注意。因为我实在还只是一个小孩儿,而且是个子超矮于同龄小伙伴的小孩儿。我害怕树林里的寂静,更害怕树林里突然出现的声音。尽管我一直调动我全身的勇气,尽力安抚着我的恐惧,但沉默最终不能承受恐惧之重,忧伤的泪水一泄千里。我妈在我忧伤的哭嚎里,不停地哄着我,告诉我,只要我听话,一如既往地对我分管的工作恪尽职守,她就会在当晚,奖励给我一包我最喜欢吃的炉果。

  或许是因为难得的美食诱惑,我努力地掩饰着忧伤的情绪,抽泣着带领着我的两名大将走出家门。不同的是,这一次我的小伙伴——小狗欢欢一路撒欢地,陪着我跑跑停停,向我们的阵地——远离村庄的大山曲折进军。

  等我精疲力尽地,好不容易将两位大将,给整合到一个树林边的区域,进行统一管理后。这时,一把弯弯的镰刀和大大的柳筐,便充分地发挥了它们的用武之地。寂静的树林里,两位大将的胃口让我望而生畏,我割草的速度,与它们一张一合咀嚼的频率相比,只能永远甘拜下风。

  驴司令再驴,它似乎还懂得怜香惜玉,懂得留给我些许让我可以喘息的片刻。它狼吞虎咽地吃饱后,便安静地站在大树旁,优雅地咀嚼着寂静的时光。而那个慢条斯理的牛司令,却对我的疲劳奔波置若罔闻,看不出丝丝缕缕的怜惜之情。它那似乎永远也填不满的胃口,仿佛永远都不知道,黄昏与夜晚的距离会有多远。

  傍晚,当柳筐里的清草再次清空,我已记不清,这是多少个割草的来回了。可此时的牛司令却依然旁若无人地,忘我地埋头苦吃,填满它的胃口,仿佛永远是一个遥远的未知数。

  最后一次清空柳筐时,时已黄昏。此时,虽然恐惧侵袭了我的从容,但秩序感仍然在我清晰的意识里,淡定前行。

  下山了,为了节省时间,我肩膀上挎着柳筐,一手牵着驴司令,一手牵着牛司令,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林子里。可是,贪婪的牛司令却仍然在我的催促中,对出现在它视线中的青草,一边惊惶失措地走着,一边还不失时机地啃上一口,全然不顾夕阳西下,我内心升级了的恐惧。

  突然,一直欢快地跑在前面,走走停停地等着我们的小狗欢欢,此时却在原地转着圈,凄惨地“汪汪”叫着,而后拼命地朝着村庄的方向跑去。受了惊吓的驴司令,拼命地挣脱我手里的缰绳,惊惶地朝着与村庄相反的方向一路飞奔。

  而一向慢条斯理的牛司令,此时,却仿佛像在打醉拳一样,圆睁着双眼,疯狂地甩着头,划着圈。彼时,尖尖的牛角,因为愤怒,仿佛都充满了血,变成了红色。它一边嘶哑地叫着,一边努力突围,寻找出口。最终,才冲出一棵棵树木的障碍,找到回家的道路。准确地说,是牵着我,跌跌撞撞地冲出树林,跑向回村的山路。

  原来,一边走,一边贪婪地啃咬青草的牛司令,不小心碰到了腐烂的树桩下,一个极其隐蔽的马蜂窝。被意外侵袭的马蜂们,气势汹汹地冲向它们的敌人,分工明确地抱团包围了我和我的大将们。在那个看似温柔的黄昏,血一样的夕阳,寂静的树林里,小狗欢欢惨烈的叫声、驴司令惊恐的奔跑声、牛司令那燃烧着痛苦和愤怒的嘶叫声,交织在一起,打碎了大山里傍晚的沉寂。

  我的右手背,在被牛司令牵着我奔跑的过程中,与锋利的镰刀热情亲吻后,洒下一路热泪,这一切升级了我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那一刻,我的情绪无处可去,终于让我为多日来的委屈和忧伤,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那个傍晚,我惊恐的哭喊声,响彻在充满血色温柔的黄昏里。从来没有任何合适的场合,可以让自己不加掩饰地宣泄情绪。那时,我甚至在心里多了一分坦然,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合适的释放出口,可以不加掩饰地,发出与自己年龄标配的哭声。

  那一晚,小狗欢欢趴在狗窝里,不时地发出痛苦的叫声。牛司令一改往日的安详,狂躁地将身体贴在牛圈的栅栏上,不时地蹭着被马蜂狂吻过的身体。而驴司令在那一晚,却彻底地被我丢失了。我悲伤地以为,它再也不会回来了。直到第二天清晨,在村庄出口的树林里,或许是因为在奔跑的过程中,被树木缠绕住缰绳而无法出逃,痛苦地挣扎了一夜的驴司令,有幸被乡亲们发现,从紧绷的缰绳下解救出来。最后,直到驴司令眼泪汪汪地,委屈地被好心的乡亲送回家,全家人才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长气。

  我以为我要死了,在绝望的情绪中哭到睡着。醒来以后,却发现自己比死了还要难堪。因为马蜂们对我穷追不舍的爱恋,那个面容清秀的园长,一夜之间,被马蜂们爱得面目全非,就连小狗欢欢都认不出我,不肯和我一起玩耍了。我躺在炕上,一边反复地看着缠满纱布的右手,一边暗自庆幸,庆幸自己仍然完整无缺。

  那几天,我的幸福来势汹涌,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罢工,躺在温暖的炕上,躺在充满温情的奶奶的身边,没有任何心事地听着奶奶的故事,睡醒一觉又一觉。还可以不必为手下兵将们的饥饱担忧,因为我无法动弹,我一身伤痕,我无能为力。我开始渴望疼痛再长一些,这样我才有资格享受如此高配的待遇。

  我爸在劳动之余,替我上岗,暂时接管了我的园长职责。我妈本来承诺只给我买一包炉果,可是不知为什么,一向节俭的她,却一口气买了好几包。一半放在奶奶的枕边,一半小心地放在我的面前。她说,这一次,要让我一口气吃个够。

  看着眼前的美食,我没有之前想象中那样,狼吞虎咽地消灭掉我的战利品。我只是挣扎着翻了一个身,学着我妈的样子,将它们放到了奶奶的枕边。这时候,我知道自己还活着,我的日子就会很长,幸福还会有增无减。而奶奶的日子,在缺乏能见度的未来里,已丧失单曲循环的能力。在无声的沉默里,清晰可见的年轮,将往昔一圈一圈碾压,剩下的日子,变得屈指可数......

  后来的日子里,我才知道,在盛开的年华里,还盛着童年以外,一些回不去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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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宋雨薇,女,满族,1979年9月出生,现供职于吉林省白山市靖宇县民政局。散文及诗歌散见于《华夏》《意文》《参花》《山东青年》《中国社会报》《齐鲁晚报》《济南时报》《吉林日报》等报刊杂志,散文入选多种年度选本。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