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7日 星期六
宋雨薇:父亲的村庄
来源:本站 | 作者:宋雨薇  时间: 2020-09-18


  在人与土地的对话中,最终都是人俯首称臣。只有在一切将要抓不住时,人们才念起它的好,哪怕是创伤,都散发着天荒地老的气息。而父亲的村庄,正如许许多多鲜活的事物一样,被打上记忆的标签,安置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里,在时光的交错中,与记忆各自鲜活。

                                                   ——题记


  老井

  时光中,总有一些锁不住,却又挥之不去的忧伤,隐隐缠绕在心间,形成了光阴的脉络。

  想起村庄,便总会想到滋养了一辈又一辈的,村头的那口老井。在我的孩童时代,老井与村庄一直默默相守,相互照应。它远离喧嚣,隐于山林,水质清澈甘甜,供养着一代又一代的乡里乡亲。

  记忆里,一直以来,父亲总是第一个叫醒村庄醒来的那个人。每天清晨四五点钟,天刚蒙蒙亮,父亲总是在起床抽完一支旱烟后,在山村的寂静中,“吱呀”一声打开大门,从墙根拿起扁担,担起水桶,走向老井。继而,村庄就在这一刻,紧跟着父亲的脚步声醒了过来。紧接着,家家户户的院落里,便相继传来扁担“吱悠吱悠”的悦耳的交响乐。

  此时的村庄,家家户户的房屋上空,升起了袅袅炊烟,空气里仿佛都飘散着粥香的味道。乡亲们的院落里,鸡鸭鹅狗觅食时欢快的叫声,也相跟着打破了此时村庄的宁静。

  这时,村庄的活力仿佛都从这一口老井开始了。夏季的老井尤其热闹,只有几十户农舍组成的村庄,全村共用村头的那口老井。清晨的老井,经过一个夜晚的沉睡,醒来时水尤清冽甘甜。清晨时分,乡亲们总会不约而同地,相继来到老井边,打出甘甜的井水,一担一担地挑回家,将家中的水缸蓄满水,以备一天生活所用。

  村庄只有一口井,通往老井的一条路,从村庄中穿过,穿连乡亲,穿起一个个充满烟火气息的日子。每天清晨,生活的细节就在这样的细水长流中,一直通向最有凝聚力的老井。

  井台边,挑水的乡亲越来越多。但是,老井永远都无需有着沉重的担忧,乡亲们绝不会因为挑水的拥挤,而发生争执与口角。大山的宽厚,养成了山里人互相礼让的纯朴本色。太阳慢慢升起来了,通往老井的路上,也变得更加热闹起来。

  等待的过程中,男人们会卷上一根旱烟,极其享受地三五成群,坐在井台四周的石头上,互相打趣着,唠一唠庄稼的长势,聊一聊自家孩子的趣事,说一说家长里短的囧事,笑声一阵阵响起。跟随着大人们前来凑热闹的孩童们,则蹲靠在大人们的脚边,兴奋地玩着石子,一阵阵清脆的笑声,给老井带来了最有生活气息的声音和活力。

  老井用它的甘甜,滋养着全村。时间一长,老井便有些不堪重负,井水常常因为夏季雨水的搅扰,而变得混浊不堪。

  农闲时分,乡亲们终于可以小憩片刻了。这时候,父亲的心事却多了起来。其实,不用父亲开口,乡亲们总能读懂他沉甸甸的心事。每当这个时候,乡亲们总会不约而同地,自发安排好时间,找一个晴朗的日子,在父亲的带领下,开始了惊天动地的淘井运动。他们热火朝天地从早上到中午,从中午到夕阳西下,一刻不停地忙碌着,直到清淘到井底冒出的全是青幽幽的井水了,井下的人才长舒了一口气撤了上来。这时候,乡亲们便像打了一场胜仗一样,围坐在井台四周,满足地抽上一顿旱烟,全然忘记了一天的忙碌和疲惫。走时,还不忘探头看一看,井底慢慢渗出的清澈的井水。然后,才带着满满的成就感,相跟着各自走回家门。

  次日清晨,老井里的水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冽甘甜,通往老井的那条路上,又响起了扁担吱悠吱悠的交响乐,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响彻在整个村庄的上空,将生活的纹理再次铺展开来。

  夏日的夜晚,井台边是村庄里最有凝聚力,也最热闹的地方。吃过晚饭,村里的劳力们都不约而同地,来到了井台边,放松着一天劳作后疲惫的神经。东家带来自家菜园里新摘下的黄瓜,西家带来果园树上熟透的李子。乡亲们围坐在井台四周,分享着相互的劳动果实,邻里乡亲之间的感情,就这样在温情中不断延伸。

  父亲的菜园子此时便是最骄傲的时候。它像一个宝藏一样,在父亲辛勤的劳作里,新鲜的果蔬像获胜的大将军一样,竞相展现着自己的丰硕成果。门前的菜园子不大不小,记忆里,家里一年四季的果蔬从来没有中断过。每一年,父亲都会按照瓜果蔬菜的生长秩序,把他的菜园子安排得井然有序。春有草莓,夏有黄瓜,秋有李子,冬有秋季储存的,父亲自己嫁接的果树上生长的小苹果。

  村庄由于深居大山,受地理条件限制,家家户户的菜园里,种的瓜果蔬菜都是自给自足,没有买卖交易。可是,尽管家庭人口不多,父亲的菜园里,每年种的瓜果蔬菜却是多得吃不了,最懂他的心事的便是母亲。炎热的夏季,每天晚饭过后,母亲便会把成熟的瓜果蔬菜摘下来,端到井台旁边洗干净,放到一个大盆里,然后再用水桶打出清凉的井水倒进盆里,供前来乘凉的乡亲们惬意享用。

  每当这时,坐在井台旁边的父亲,脸上总是挂满了自豪的笑容,他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和乡亲们拉着家常,满足地看着乡亲们一脸幸福的吃相。老井便在这热闹的日常里,依傍着村庄和田野,带着一种诗意的情调和理想的情怀,在烟火明灭之间,深情地望着这一片热闹、和谐的生活画面,淡定而又从容。

  然而,每一种事物都无法停止不前,老井也不例外。

  随着时光的渐老,老井也老了。如今,在新农村建设的温暖氛围中,深水井俨然一位获胜的大将军,在曾经贫穷的村庄里,以淡定的姿态,从容地指挥着甘甜的优质水源,井然有序地流向家家户户的自来水管道,给宁静的村庄增添了一份幸福和自在。

  此时的老井,像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在村庄里彻底失去了用武之地。它寂寞地守在村庄的一隅,张望着村庄里与往日不同的车鸣人欢,承受着被现代文明冷落的忧伤和疼痛,俨然社会的缩影,在季节更迭与风雨侵袭中,变得荒凉而忧伤。

  生活中,总会有许许多多的事物,俨然老井一样,被打上记忆的标签。在新旧事物的交接中,它们相互交替、连接着,像齿轮一样,一环扣接一环,推动着时代飞速向前发展。

  而曾经鲜活的经脉,则渐变为一种遥远的地址和符号,渐渐地隐入时光的纹理。正如父亲的村庄,正如村庄里的那口老井,正如人们心中梯次到来的春天……


  老屋

  农民、汗水、生存与挣扎,一大串的生存符号在曲线中,跳跃在父亲的年华里。

  老屋老了。

  如果不是因为要回乡处理一些旧事,我是不会再回到那个地方。此时的老屋,仿佛像一座被遗弃的孤岛,孤独地守候在被现代文明抛弃的村庄里。曾经烟火温存,而今,却像被掏空心脏的老人一样,在风雨中飘摇,被岁月无情地荒芜着,变得荒凉而忧伤。

  人生的愉悦和幸福,本来就只是挣扎或伤痛之间那短暂的间隙。老屋,是父亲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温度,耗尽心血的杰作。年轻时的村庄,家家户户住的都是泥草房。居住的房屋看似简单,但修建时却是一件耗时耗力的功夫活儿。山里人的温情,让看起来并不俊俏的泥草房,却是带着满满的温度,骄傲地拔地而起,像乐观的哨兵一样,为山里人守候着幸福的家园。

  老屋诞生于父亲的最美时光里。那一年夏日的农闲时分,父亲便开始像小燕子一样,忙着为一家老小搭建温暖的家园了。铡草、和泥、托坯,然后将托好的土坯在太阳底下通风日晒。待房屋框架形成以后,就该是干透了的土坯精彩亮相的时刻了。垒坯看似简单,但却是一道非常细致的工序。趁天气晴好,在众乡邻的热心帮工下,一鼓作气,这时的老屋,像新生的婴儿一样,在村庄里挂号问世,骄傲地成为了村庄里一员。

  泥草屋虽然并不俊俏,但是父亲总是不遗余力地,精心地打扮着他的家园。每年的春节前夕,父亲便发动全家老小,用买来的报纸,开始精心地打扮他的家园了。记忆中,最兴奋的时刻,便是每年父亲从山外的小镇,成斤买来的那几大捆报纸,所带给我的愉悦和满足了。

  八九岁正是对知识渴求的时段,大山里的文化贫穷,让对知识充满渴求的我如饥似渴。梦想就是在那个时候,走进了我文字的伊甸园。每天我小心地解开打捆的报纸,铺在炕上,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读着。入迷时,全然忘记了父亲分配给我的那些任务,直到院子里的活物们飞上窜下狂叫不已时,我才在惊慌中,放下手中的报纸,飞快地跑出去,安抚着那些我手下乱作一团的兵将们。

  糊上一层新报纸的老屋,虽没有脱胎换骨的巨变,但却有焕然一新的新颜。父亲用他的坚韧和乐观,为一家老小,在艰难的岁月里,构筑了一个温暖如春的家园。

  年轻时的老屋,似乎从未与富裕有过亲密接触。它承载了几代人的辛酸和挣扎,在老屋的怀抱里,曾经因为住满贫穷,偶尔伴有父母焦虑的争吵。也有因为孩子的淘气,在父亲的恨铁不成钢里,在他愤怒的巴掌下,时时传来的鬼哭狼嚎的求饶声。

  富裕可以让人们减少生活里的奔波,少去艰难带来的焦虑。对于这一切,之于老屋,仿佛永远陌生。尽管这样,年轻的老屋依然在父亲的精心呵护下,如同一个家庭的灵魂一样,一直以坚强的姿态,为全家人守候着幸福的家园。

  然而,老屋的平静仿佛只是短暂的。

  八岁那年夏天,由于家乡交通闭塞,兄姊都去了山外寄宿求学。勤劳的父母每天总是天一亮就出发,到离家很远的田间劳作,直到繁星满天的时候,才从几里之外的田野里归来。

  在母亲的叮咛里,年幼的我每天放学后,不仅要喂饱家里的鸡鸭猪鹅狗,还要笨拙地做好全家人的晚饭。偌大的一个院落里,小小的我穿梭于门里屋外,像大将军一样,忙乱地指挥着那些围着我连唱带叫的、大大小小的活物们,大有指点江山的气势。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山村里的夜晚已是漆黑一片。

  家乡是一个贫穷的角落,由于交通闭塞,小时候那里不通车,没有电灯,更没有电话。由于老屋孤单地座落在大山脚下,在村子的最东头。每个这样的夜晚,我不敢一个人呆在只有一点萤光的土草房里,总是一个人坐在大门口的石头上,在漆黑的夜里,竖着耳朵侧耳倾听着小路上的脚步声,等待父母劳作归来。每一次稍听到一点声音,便拖长哭音,大喊着爸爸和妈妈。时而哭一会儿,喊一会儿,时而边哭边喊,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出现在小路上,他们听到我的哭喊回应着我,那时我的哭声才会戛然而止。 

  时已深秋,一天放学后,由于连续几天发烧,意识有些模糊。我昏昏沉沉地喂饱家里那些因为饥饿而乱作一团的活物后,便开始强打精神着手准备晚饭。尽管贫穷,但山里人的头脑里却从不缺乏智慧,他们总是就地取材,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四根长方形的木条钉成井字型,便成了居家过日子的烟火大使,供山里人热饭所用。

  然而,它虽然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便利,也给充满烟火的生活带来了无形的隐患。那个傍晚,北方的烟囱,在颤抖的阵痛中,定格了我生命以来最清晰的记忆。时至今日,在时光的折射下,想起来,我的心仍会隐隐作痛。

  尽管头脑沉重,但我还是极有秩序地将烟火大使放入锅中,淘米做饭自然少不了它们的亲密伴侣,点上柴火,一切都在井然有序中进行完毕。

  做完这一切,扭头看见水缸空了。于是,我便拎着家里的小水桶,去附近的老井里,一点一点地朝家里拎水,每一次回来,屋里的炊烟都一次比一次浓烈。由于缺少安全意识,进屋后,打开锅盖,想看看米饭蒸得情况如何。

  刚拎起一半锅盖,只见锅里的火苗“呼”地一下窜到半空,只见锅中的“木井”着得火光四射,木头锅盖也“呼呼”地窜着火苗。而我前额的头发和眉毛被迅即跃出的火苗瞬间烧焦。我惊恐地扔下锅盖,惨烈地叫喊着朝外奔跑,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乡邻前来救火。大火在陆续急速赶来的乡亲们的帮助下,终于扑灭了,而老屋的房盖却烧得寸草未留,火后的老屋一片狼藉。父母被赶去报信的孩童喊回时,日已落暮。

  望着被烧得一片狼藉的老屋,母亲痛心疾首,父亲扭头看见战战兢兢躲在邻家大伯背后的我,转身抄起扁担就来揍我。我在众乡邻的蔽护下,惊叫着,哭喊着,四处奔跑着,躲闪着父亲的狂怒追赶。

  夜晚一片漆黑,我挣命地奔跑着,终于逃掉了父亲的惩罚。深秋的寒风阵阵袭来,我瑟瑟发抖地依偎在家附近的一个豆秸

  垛旁,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醒来竟发现自己睡在自家院子里,临时搭起的一个塑料棚子里的木板床上。原来,在众乡亲的帮助下,大家在火后残留的老屋里,挑捡出还可以勉强使用的生活物品,又点着明火,连夜搭盖了一个可以避寒的塑料大棚。忙碌完毕,大家才想起我这个此次火灾的肇事者。大家焦急地在黑夜里分头寻找着我,呼喊着我,可是,在严重的高烧下,还又惊又怕的我,根本没有听到这一切。

  老屋在全家人的伤痛中,在全村人的热心帮助下,进行重新修缮,获得新生。经历岁月的淘洗,在不变的光阴里,变化了的是人事,是情怀。老屋修缮后,父亲依然在他生活的生产线上,循着既定的环节,一步一步地扛着生活的大山艰难前行,而究竟要走到哪里,或许,他自己也看不到未来。

  而我此时,却一天比一天地痛恨老屋,痛恨它的寒酸,所带给我的苦难;痛恨它的闭塞,所带给我的贫穷;痛恨它的贫穷,所带给我的自卑。于是,走出老屋的信念,就这样疯狂地生长,我一次次地想尽早冲出它的怀抱,冲出这个贫穷而又落后的村庄,想逃离、背弃、遗忘,走进更广阔的天地。

  随着时光的走远,往事凋零。工作后,在城市艰难地打拼与挣扎,在人与人之间冰冷的寒喧中沉默。城市可以栖居,但未必可以归属。此时,村庄里乡亲们的古道热肠,在城市的冷漠面前,越发让人感到怀念。有多少美好的往昔,已被岁月荒芜。而当人们意识到往昔的美好时,岁月却早已不在那里等你。一把生锈的铁锁,锁住了尘封的岁月,即使你身在老屋,也只能用记忆的碎片,来还原生活想要的模样,却无法再次找到一屋子的春夏秋冬。

  走近破败不堪的大门,摸索出临行前,母亲小心地放到我手心里的,那把印迹模糊的钥匙。一把生了锈的铁锁,锁住了父亲一世的春秋和最美时光。

  打开锈迹斑斑的门锁,眼前的老屋,正在以忧伤的姿态,在静默中迎接我的归来。时光无情地侵袭着老屋的门窗、栅栏和院落,早已找不到它曾经充满温度的本来面目。院落里长满了青草,破败不堪的大门,有气无力地支撑着时间的脊梁。带着倔强,带着委屈,留下一地的斑驳。此时,尽管我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但也不得不承认,老屋老了。

  晚年的父亲在重病失语后,不得不离开了他热爱的老屋。当我和哥哥商量着,是否将父亲的老屋,通过易地搬迁的方式,与县城的扶贫房屋进行置换时。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的轮椅里,在认真听我们交谈的父亲,却突然像孩童一样,瞬间泪流满面。他出声地哭着,用自我出生以来,在对父亲的认知中,以我陌生的方式,焦虑地哭着,向我表达着他内心的渴求。他不停地用手指着窗外,伤心地哭着看着我。而此时的哥哥和我,已无法抵制地,由之前的泪流满面,早已变得泣不成声。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老屋对于父亲,是盘根错节的不舍。老屋之于父亲,如同一个乡间的灵魂,渐变为一种曾经的地址和符号。老屋在,父亲就在。没了老屋,父亲的灵魂只能浪迹天涯。

  老屋,那几个字很短,却贯穿着父亲生命的始终。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只要老屋活着,父亲就活着。我本以为时光还很长,但父亲却和老屋一样,在时光的淹没下,空荡荡得如没有炊烟的村庄的上空,成为了大地上一道抹不去的伤痕……


  村庄

  看见山的时候,山还叠着山。村庄多年来就这样安静地幽居在大山深处。

  村庄不大,五六十户人家,却构成了这片黑土地上最有烟火气息的村落。它在远离喧嚣的大山深处,守候着村庄的日出与黄昏。村庄是随着父亲这一拨人的到来,才在那个小镇的地名志上落上了户口,才名正言顺地有了一个自己对外交流的文化名片。

  村庄开始时,只有几户从山东逃荒定居在这里的人家。山东人闯东北并不是盲目的,东北人少地多,只要能出苦力开荒,就有饭吃,就不会被饿死,能吃饱也就成了人们赖以生存的第一要素。逃荒要有目标,山东人闯东北主要是投亲靠友,于是,这个最初连户口都没有的村庄,从最初的几户人家,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形成了一个五六十户人家组成的村庄。

  人有时,就如飞鸟口中的一粒种子,一旦滑落到某个地方生根发芽,很多的东西就再也难以改变了。父亲挑着简单的行李,跋山涉水从千里之外,跟随着一拨逃荒的家乡人,来到了这个村庄。从此在这里扎根落户,一辈子再也没有离开。

  很多次,我都恨恨地责备父亲,为什么不离开村庄换个活法,是舍不得这片让人疲惫的黑土地,还是没有勇气开始另一种全新的生活。每每这时,父亲总是抽着旱烟沉默不语,我气愤地猜测,或许两者都有吧。

  村庄三面环水,只有一条出行的旱路,且不通客车,成了一个典型的死胡同。每每出行,村民们都要顺着这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一直走出十多里地的大山,才能搭乘上每天只有一次往返的,通往县城的客车。自古以来,小村里的祖祖辈辈就是在这同一条崎岖的山路上,踩着前人走过的脚印,一直走到今天,我亦如此。

  小时候,村庄里的一草一木都成了我拼命逃离的对象。我痛恨那个村庄,痛恨它的闭塞,所带给我的贫穷。因为贫穷,所带给我的自卑。因为贫穷和自卑,让我顽强地同命运抗争。因为抗争,我一直不甘示弱地,努力提升自己。终于有一天,我如一只被父亲放飞的风筝一样,飞出了那个令我一直痛恨的村庄。

  然而,根却因种子的不舍,从来就不缺乏力量和热情。脱胎于草木的炊烟,无论飘向哪里,都离不开村庄的牵引。无论我如何拼命地逃避与挣扎,生活还是让人没有准备地,有力地将我打回了原形。

  2005年腊月,是我刚回小城工作的第一个冬天。小城因地理条件的限制,交通和信息闭塞,经济难免会显得萧条,财政开支便相对困难。因此,全县工薪阶层的月薪,也只是人均六七百元的标准。

  由于父母家在乡下,我一人独居小城,每月还要拿出六分之一的工资来支付房租的费用。尽管自己已经极力节衣缩食,但是繁杂的人情往份,每月总是弄得自己捉襟见肘。我的生活一直处于简单、平静的状态中,我不敢像有些家境好的同学和朋友那样,经常地呼朋唤友大聚小聚。因为他们即使花空了工资,也不会为衣食住行担忧,毕竟他们还有自己的父母,作为他们强大的经济后盾。而我如果同他们一样的状态,则要想着怎样用下个月的工资,来弥补这些因意外的支出而出现的窟窿。这样月复一月,自己月月凄惶。

  尽管这样,生活还是出现了危机。时已腊月,在工作和生活的交往中,红白喜事和大事小情接二连三,这些支出不仅让我掏空了所有的积蓄,花光了手里的工资,还使我的衣食住行也出现了问题。已近春节,收入已出现了不小的负数,父母从电话里知道了我的窘状,一辈子要强的父母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儿女欠债过年呢?

  由于家乡交通极其闭塞,想要出行,则需清晨四五点钟就得翻山越岭,走15里地的山路,赶那一天只有一趟的早车。

  寒冬腊月,父亲在严寒的清晨里,天微亮就吃力地踏着积雪朝15里外的车站赶路。来到县城时,已是上午11点钟。父亲下车后又冒着严寒,步行来到单位找到我,将从怀兜里掏出的带有体温的1500元钱递给我。接过父亲给的钱,我的心情沉重如铅。在父亲的催促下,我匆忙地跑了几处还上了外债,等还债归来,看到父亲还站在单位的门口,抽着一支快燃尽的旱烟平静地在等我。见我回来,沧桑的脸上带着几分笑意和爱意,询问我是否将外债全部还清。我表情生硬地点点头。父亲说,下午两点的车,过年了,得添几个新盘和新碗,让我陪他去市场,买几个盘子和碗带回去。

  我带着父亲去了小城唯一的一条商贸街。在那里,一条并不长的步行街,摆满了卖年货的小摊。父亲走了几个卖炊具的摊位,最后和一个摊主讲好价格,蹲在摊位前挑选着他的年货,我则冻得两手插在衣袋里,缩着脖子站在旁边等父亲。

  买年货的人来人往,父亲安静地蹲在那里,精心地挑选着他的年货。这时候,我才发现,父亲的两鬓已是斑白,这一切我竟然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的头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寒霜染尽青丝。这么冷的天,父亲穿着从我上中学的时候就穿的那件棉衣,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么旧的棉衣想必穿着,也保存不了多少温度了。这一切,为什么我竟然从来没有想过和留意过?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为父亲在寒冷的冬天,添一件厚厚的棉衣,为他增加一点点温度?为什么这么多年,我只在乎自己的成败得失,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双亲是怎么样在困苦中艰难度日?浓重的自责情绪紧紧地包围着我。

  这时,父亲挑好了年货,付了款,站起身来,将盘子和碗递给我,表情愉快地问我想要点儿啥,他去给我买。

  我本想平静地回答父亲,说我什么都不需要。可是,想说话的时候,我的声音竟一下子变得哽咽了,眼泪汹涌地流了出来。父亲微笑的表情看见我突然流出来的眼泪,一下子僵住了。没等他开口,我就抱着碗和盘子快速转身就走,父亲在后面紧紧地跟着我,一直回到我的出租小屋,他没问我为什么哭,我也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流了眼泪。整整一个多小时,我都在边做饭边流泪,那天的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滔滔江水,止也止不住。最后,竟无法抵制地边做饭边抽咽着哭泣。父亲就一直坐在我的小床上,默默地抽着旱烟,一支接一支。

  做好饭,我把简单的饭菜摆在临时搭设的“餐桌”上,流着眼泪埋头吃着米饭,眼泪成串成串地落在碗里,还不时地发出难以抑制的抽噎声。父亲那天的胃口特别小,一小碗米饭几乎没动。他不停地抽着旱烟,时不时地默默为我夹菜,我把和着饭菜和眼泪的米饭,拼命地朝嘴里扒。

  那顿午饭,几乎是父亲在陪我。而本没有食欲的我,只是大口大口地朝嘴里扒着饭菜,不敢抬头,以此来掩饰自己难以抵制的忧伤情绪。最后,就这样在我的抽噎中吃完午饭,再后来就是送父亲去客运站,乘坐一天只有一次往返的客车。

  想着到站后,父亲还要冒着严寒,在漆黑的夜晚里,背着年货,爬15里的山路走回家,我心疼地哭着朝回走。到了单位,走进办公室之前,我强行控制自己的情绪,擦干了眼泪,强作平静地完成了下午的工作。

  无论父亲走向哪里,最终都走不出他的村庄。随着光阴的流逝,父亲的村庄老了。它静守在时光深处,从春到秋泅渡。尽管它有一万个不愿意,但也只能有气无力地,沉默地承受着正在逐渐消失的,无法逃脱的命运。

  老去的村庄,一花一草一木,盛开、凋零、残败。此时的村庄,随着城市化的进程,少了青春的活力。时间已把曾经充满活力的村庄,雕刻成了一个巨大的空巢。生存,永远大于情怀。青壮年因为生活,背离乡土。孩童们因为求学,远离家园。昔日的热闹,安静地隐入乡土的纹理,与流逝的时光相依为命。

  花开花谢,草长草衰,静守在时光深处的村庄,终于在迷茫中,盼到了出头之日。生活并没有因村庄的苍老和破败,而对它无情忽视。在苍凉中,父亲的村庄被意外地注入了新鲜的元素。村庄在暮年中,沉静地承受着与时代对接的惊喜,合理的新农村规划,勾勒出这个落后村庄的新格局。

  而此时,晚年失语的父亲,早已因身患重病,再也无法站起身,用劲全身力气,与他难以割舍的黑土地,进行再一次的亲密接触。

  而此时,当我用力伸出手,触摸到往事的温度。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离村庄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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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宋雨薇,女,中共党员,本科学历,东北师范大学文学学士,1979年9月出生,现供职于吉林省白山市靖宇县民政局。

  时光是一支笔,自2015年开始写作,在拥挤的尘路上,喜欢用文字温暖生活,用阳光的姿态思索未来。在尘世的拥挤中,任时光流转,一直静守着自己那份雅洁的情怀,在夜深人静之际,写出有思想和温度的文字。几年来,散文及诗歌散见于国家、省、市级报刊、杂志,散文及诗歌分别在《2016年齐鲁文学年选》《2017年吉林文学年选》《2018年吉林文学年选》《2018年中国散文诗年选》《华夏》《意文》《西部作家》《东方散文》《参花》《山东青年》《民情》《中国社会报》《齐鲁晚报》《济南时报》《吉林日报》《长春晚报》《吉林工人报》《长白山日报》等国家、省、市级文学期刊和报刊。

  2017、2018和2019年连续三年,被《吉林日报·东北风》评为“吉林日报好作品荣誉作者”。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吉林省中青年作家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