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马金莲:听众(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0-09-17

  

  离婚女教师苏序在热心男同事才子的张罗下三番五次前去相亲,阅人无数却无一成功。疲惫绝望之际,又有热心人帮她介绍一个新男人,见面却发现是自己几乎终日相处的老熟人才子——太尴尬了!结局如何呢,苏序该何去何从?

  苏序走出镇子的时候两手空空,可以说没带一针一线,赤条条地离开了。下一个去向是到县第一中学报到,她只背着一个双肩包,里头是她全部家当,身份证、毕业证、离婚证等一堆用以证明她前半辈子所走人生道路的纸和塑料。纸张做瓤儿,塑料封皮儿,皮儿保护着瓤儿,一副相依为命不离不弃的模样。曾经她背着它们走进了小镇,和一个男人,以情投意合做借口,合谋办理了一张叫结婚证的本本。红色皮儿包着白纸瓤儿。然后她和那男人以这个本本做遮羞布,名正言顺地睡了五年。把彼此都睡腻了。然后她开始了半年时间的抗争,最后以净身出户做代价,把一个红色封皮的本本换成了另外一个红色封皮的本本。红色和红色有什么区别吗?苏序远远打量着新的工作环境,看到了花花绿绿的颜色。旗帜、墙绘、树木、花草和穿长裙的女教师们。一切看上去都很美好。但是苏序的心情说不出的低落灰暗。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人走来,被分进镇中学教书,只不过那时候她心里充满了对美好的期待。现在她不想和任何人交谈,办完手续,拿到教学任务,她脚步疲惫地走进了办公室。她想她应该得了厌语症。这是她为自己发明的一个病种——讨厌说话。像厌食症患者不爱吃饭一样,她现在不爱说哪怕一句多余的话,连嘴皮都懒得动一动。

  才子热烈欢迎了苏序。苏序压制着内心的吃惊,好奇地打量这个自称冯老师而被所有同事喊作才子的中年男人。她真值得像他说的那样欢迎?他和自己是亲戚、同学?还是曾经认识?苏序看了半眼,就百分百确定这人她不认识,属于前半辈子从来不曾对过眼神的物种。苏序又多看了半眼。确定这个才子是个神经病。后来苏序看到才子以同样热烈的程度欢迎每一个新来的同事,苏序就明白才子还真是不折不扣的神经病。苏序也就放下了心里留存的一丝难解。就说嘛,她知道自己没那么大魅力,还没漂亮到一见面就让一个男人拍手欢迎。苏序和才子握了手。办公室是时下流行的大开间,里头塞满了小隔断。苏序的隔断和才子的紧挨。和才子握手,不是苏序想要的,是他主动伸过手来了,苏序想冷淡处理,装作没看到,或者干脆告诉他自己不擅长握手。但她实在懒得劳动唇舌,就把手懒洋洋伸了过去。办公室除了才子一个雄性,剩下的都和苏序一样,清一色女教师。女同事们目光灼灼,打量着苏序。苏序懒得跟她们开口,就装羞怯,眉眼上挂出一个淡笑,弱弱地点了一圈头,算是跟全体都打了招呼。

  苏序冷的名声第一天就被定格下来。后来的日子苏序懒得去改,也就一直把冷锅背了下来。冷苏序以勤勤恳恳与人无争的状态适应了新的工作、融入了新的环境。除了上课去教室,就是回来改作业,工作单调清苦,节奏一成不变。直到有一天她跟才子聊起了婚姻和家庭,算是发生了一点点变化。他们的交谈其实算不上真正的交谈,基本上是才子在诉说,苏序是听众。除了正常讲课必须开口说话之外,苏序几乎不说多余的话。才子说,苏序就点头。刚开始她点头,是出于礼貌。中间继续点头,是告诉他,自己在听,你继续絮叨吧。她懒得打断。后来她还能听,是因为不知不觉当中吧,才子这啰啰唆唆拖泥带水的倾诉,被她听进去了。大家已经适应了苏序的寡言。也早适应了才子的啰唆。才子诉说的时候,女同事们对他和他的故事没兴趣,早几年他闹离婚的时候,他们就听过八百遍了,早没味道了。她们好奇的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苏序居然能云淡风轻地听下去。要知道才子的诉说可是有他自己的独有风格的。那是能把人折磨到想吐的风格。一般人受不了。核心就是他和一个女子的一段婚恋,如何相遇,如何相爱,如何步入婚姻,如何孕育出爱的结晶,现如今又如何互相深度厌弃,恨不得对方从地球上蒸发。为什么不离呀,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叫好离好散吗——这句话早在几年前就有女教师替今日的听众苏序问过了。不止一个女教师问过大意一样的问题。才子的回答千篇一律,从来都没有新意。为了儿子呀,男孩不能没有亲爸啊。答完他就一脸愁苦,五官像被人揉皱的抹布,苦兮兮挤成一团。谁还好意思再追问。再问下去,于心何忍。你会担心把他逼哭。现在儿子长大了,上高中了。个子比他爸还高大。早就到了离开亲爸完全可以活下去的年纪。现在才子还好意思拿这样的理由作借口?女同事们等着听苏序替她们问。可苏序不问。苏序始终都不问。她是这么多年来,唯一能够静静地倾听才子的婚姻故事,而始终不吭声的听众。

  生活正常下来以后,苏序开始出去相亲。没人知道第一个相亲对象就是才子介绍的。苏序单身,并且离过一次的背景,只有才子知道。不是苏序告诉他的,是他自己自说自话,一边倾诉自己不幸的婚姻生活,一边对比推测出来的。才子其实不笨,也不是那种只顾着自己发泄,丝毫不顾及别人感受的人。他有时候挺善解人意的。他说爱情是有的,世界上真有爱情,真正的爱情。尽管那么多人都在嚷嚷说爱情死了,我们的时代没有真正的爱情。你说有吗?苏序你相信有真爱吗?问完他定定地望着苏序看。好像他刚刚长大,还没有从清纯如水的男孩变成藏污纳垢十恶不赦的男人。男孩对世界充满期待,他坚信人间有美好存在。苏序点了点头。她懒得张嘴。她也不忍心。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有了不忍心。才子一开始跟苏序诉苦,是他主动提起来的。他说,苏序啊,结婚了吗?婚姻,可真叫人说不清楚啊。有时候太难了。我一个大男人都觉得难,你们姑娘家,比我们男人难多了。他这些话其实也没什么内涵,也没水平。像个妇女委员会主任在极力讨好他管理的妇女们。女同事们听得撇嘴。又是那一套。又来了。没人有兴趣再听。

  苏序愿意听。或者说,苏序不反对才子自说自话,不打断,不中途走开。她坚持在椅子上坐着,埋头备课,改作业,上网查资料。一会儿回头看看才子。眼神冷静、平常。女同事们观察过,那眼神里看不出更多的内容。这足以给才子带去鼓励。他就那点出息,只要没人强行打断,他就有勇气继续叨叨下去。他历数婚姻的不易。还列举几个他自己的亲身事例。苏序就在他的讲述中认识了他的老婆。一个颇有几分姿色却华而不实,天天盘算着怎么出去勾搭别的男人的女人。苏序从头到尾没问过一个问题。她只负责听,静静地倾听。才子忽然就问,苏序你恋爱过吗?苏序抬头看。苏序的眼神不再云淡风轻,有一丝波澜掠过。才子心细如发,他捕捉到了。他说哦,有过。是应该有的。不等苏序有反应,他又抛出一个问题。是刻骨铭心海誓山盟那种吗?苏序有点生气。谁允许一个大男人这么婆婆妈妈汤汤水水了!你操心点大事不好吗,比如国家领导又出于战略考虑出访哪国了。比如全球变暖对地球物种生存的威胁。苏序懒得表达自己的愤怒。她不爱多说一个字的话。才子好像绝地探险有新发现一样兴奋,拊掌含笑,说,这就对了,你这样的姑娘,就应该有过刻骨铭心,有过海誓山盟。苏序有点哭笑不得。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默认了。她发现自己其实挺虚荣的,才子的话满足了她的虚荣心。才子就是以这种退两步进一步的方式,一点一点推敲出了苏序的全部。那是苏序的秘密。秘密里有她走过的路,爱过的人,演绎过的命运。才子掌握的只是大概,像一座骨架。细枝末节,肌肉和血脉,脂肪和纤维,还有毛细血管与末梢神经,他并不知道。别看才子喜欢咋咋呼呼,其实那都是外表,苏序发现他也有守口如瓶的一面,他并没有把苏序的秘密跟同事们宣扬。他推敲出来就装在了心里。他这时候居然不是大嘴巴的人。苏序感到欣慰,也就纵容了他。才子既然知晓了一个姑娘的秘密,他就认定自己有义务为姑娘介绍一个小伙儿做对象。

  小伙子长得挺好,五官端正,身体微胖,穿深蓝西服,还配了条红领带,显得狗模人样的。据说是公务员,据说在县某机关做秘书,据说跟着大领导,据说很快就会被提拔重用。父母也是有公职的人。这样的人,前途无量,跟了他,房子车子都有,不用为买房买车还贷款发愁。才子看办公室没人的时候,跟苏序交代了小伙子的详细信息,是他表弟,也是他姑父姑母的唯一爱子。老两口人也不错。苏序有点感动。能把亲姑舅介绍给她,可见对她的看重。苏序就回租住的房子精心把自己捯饬了一下,至少是对才子的尊重嘛。见面定在一家中档餐厅。苏序到达的时候,秘书早到了,菜也点了,他坐在椅子上等。苏序有过相亲经验。早在五年前就跟小镇上的一个派出所民警,一个小学老师,一个税务官,一个大学生村官,先后见过面。时隔五年,她可能业务生疏了。她居然有点紧张。公务员秘书,未来的领导干部,他显得很沉稳,也严肃,也亲民,亲自站起来,主动和苏序握了手。手握得很庄重,一个肥厚的肉手,捏着苏序的瘦手抖了抖。毫无逻辑地,苏序想到了从前的夫妻生活。每次事情完毕,那个在结婚证上被称为苏序配偶的男子,总要提着身子抖一抖,好像在检验是否还有库存没有淘净。苏序差点笑出声来。公务员很正规地笑了笑,说教师好啊,为人师表,教书育人。苏序不爱说话的症状顿时发作,她龇牙笑笑,算是回答。公务员好像某位发表讲话的领导,高瞻远瞩高屋建瓴的话说完,还不尽兴,还有必要再作补充,他就补充说,教师挺好嘛,生活单纯,时间规律,除了上班,回家后还能做做饭,干干家务,最重要的是,能帮娃娃辅导作业,最好把娃娃带到自己学校去念书,这就能省去不少麻烦。

  事后苏序得知公务员有一个女儿,正上小学一年级,公务员和老婆离异时留下了女儿。公务员之所以和一个教师见面,就是出于女儿的抚养和教育需要。苏序的心情顿时糟透了。情报也是才子提供的。才子像事后诸葛亮一样,带着神秘跟苏序讲这些。苏序心里感到了悲哀。她的悲哀是大龄离异女子的悲哀。别人考虑找她的原因,居然已经不是情感、长相、性格,或者别的参数,哪怕是色相。偏偏世人已经不拿这些来考量她。居然不光找免费的保姆、性伙伴,还想让她做家庭教师,看来到时候公务员连家教费都不用掏了。苏序愤怒,才子也愤愤的。说其实他姑妈一家人挺不好相处的,那个七岁的小公主也不好带,脾气比大人还大。她的后妈估计一般女人承担不起来。苏序深深看了眼才子,目光带霜,含意复杂。才子赶紧解释,他不是有意坑同事,他也是刚从他妈那里听到的实情。他后悔得不行,多亏苏序有主见,这事情万一真成了,他就对不起苏序。他的表情显得痛苦极了,就像苏序已经掉进坑了,水深火热地熬呢。苏序就原谅了才子。看得出来,这个男人是真心在为她的终身考虑。这样的人,对于现在的苏序来说,除了亲生父母,还真不多。

  苏序的第二个相亲对象也是才子牵的线。这回不是亲戚,是同学的朋友,是做生意的。苏序对着镜子精心打扮自己。三十五岁的脸,已经经不起近距离细看。细纹,黑头,毛孔粗大,喑哑,泛黄……连头发也没有了早年的柔顺浓黑,右鬓还冒出几根白头发。苏序一根一根拔白发。才子给苏序透露了一些主要信息:四十岁,离婚两次,目前没带孩子,很有钱,县城最大的超市就是他开的。苏序开始满脑子胡思乱想,那个超市叫家家,她去过。如果真成了,她就是家家的老板娘了?她觉得像做梦。那么大的超市,老板娘得多气派哪。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挺庸俗的,也很渴望真做成超市老板娘。做老板娘的感觉肯定无比酸爽。这班也就不用上了吧,每天起早摸黑的,睡不醒,常被学生气得想哭,有时候还要挨学生家长的骂。更担心的是,忽然哪一天,被某个变态学生拍了砖头或者捅一刀子。老师挨打,现在已经不是啥稀罕新闻,一年里总会爆发几起。常见到整个社会的神经早就脱敏了,老师自己也习惯了。

  苏序此刻才发现自己有点渴望离开,再也不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了。以前从没考虑过,是因为压根就没有离开的能力。现在有了机会,她灵魂深处沉睡的欲望被激活了,她蠢蠢欲动了,她甚至有点看不上做教师了。以后的生活节奏会很松弛、自由,每天睡到自然醒,穿着法兰绒睡衣,走在松软的地毯上,饭菜应该有保姆来做,她对着镜子打扮自己,然后坐加长版专车去某个会所或者宾馆参加社交活动,穿着貂,拿着限量版手包,戴宝石或者翡翠首饰,喝咖啡、红酒,举着高脚杯……苏序把自己想得晕头转向。她越发觉得有必要打扮得精致点。做生意的见多识广,接触的人多,围绕他打转的女人肯定不会少,苏序不想让自己第一印象就输掉。她打了口红,擦了脂粉,还是不满意,又补了眼影和眼线,勾了唇线。临出门,还觉得欠缺,就拿起粉饼又补一层粉。她应该是美艳的。她走在路上看自己在阳光下投下的身影,身影娇小、玲珑,宛如少女。岁月蹉跎,她唯一坚守住的阵地就是,身材还在。因为没有生育,它不像大多数妇女那样变得松弛臃肿。好身材也是资本,跟脸蛋一样重要。苏序又变得信心满满了,她踩着最高的高跟鞋咯噔咯噔走进了县城的大饭店。

  一切都符合苏序的想象。对有钱人的,对高档饭店的,对这次相亲的。苏序长这么大接触这些的机会很少,只参加过几个同学在酒店举办的婚礼。对有钱的大款,倒真没机会近距离见识。大学时候听说艺术系有女同学被大款包养,周末就被豪车接走。苏序和同学们远远看到过豪车,只看到车屁股后冒出的尾气。大款长啥样,她这棵校草一辈子都没机会靠近。不得不说,苏序在这方面的见识,是靠一些影视剧来补充的。有钱人、大款、老板,要么肥头大耳,挺着大肚子,戴着指头粗的金链子。要么,全身名牌,保养得当,夹着公文包,忙碌得脚不沾地,时间就是金钱。苏序被服务生带着,一路走上旋转楼梯,穿过一个个包间,最后进了其中一间。一把木头椅子上坐着一个秃顶老汉,穿一件白布褂子,老汉在喝白开水,看到苏序他笑了,说:“苏老师啊,你好。”

  房间不大,没有旋转餐桌。菜已经上桌,饭菜很简单,简单到跟这家高档饭店的名气不搭。苏序有点失望。她赶紧压制这种情绪。大简若繁。也许人家是刻意这样安排的,是为了考验她这个女人是否跟一般女人不一样,具备着不贪图钱财和不追求享受的美德。再或者,是他自己的生活本身就是这样,有钱但不奢侈,富了但不忘本,还是过着朴素简单的生活,并不是为人吝啬,舍不得为她点一桌大餐。苏序想通了,也就安之若素起来。她发现自己其实具备着演戏的天赋,只是过去从来没有机会发现而已。现在她决定发挥这个天赋。她努力设想那些在生意场上和大佬们周旋的女性。她们应该是烈焰红唇,面若娇花,能说能笑,气质和见识都不输给男人。苏序努力让自己往这样的方向靠。她不想让对方看出内心的弱,她主动伸出手,她含着得体的微笑,说你好。

  等回到出租屋,苏序气得拿头撞墙。她悔恨交加。首先就不应该去跟个做生意的相亲。其次,不应该浓妆艳抹,把好好一个人打扮得跟想卖一样。再三,不应该演戏。她哪有什么演戏天赋,纯粹是脑子临时抽筋。总之她出丑了,在一个据说钱很多的老板面前。她像个笨到极点的傻子,很自以为是地做了一场表演,而人家,看了一场免费的戏。苏序越想越后悔,想找个窟窿钻进去好好凉快凉快。她下了决心,以后再找对象,绝不找任何生意人。钱再多也不考虑。因为她明白了,有钱人和她没缘。人家有钱,不代表你有钱。也不代表愿意分给你一些让你快速成为有钱人。苏序还是踏踏实实做老师吧。钱不多,但可以做自己,是自由的。不用像牲口一样,被人盘问生育能力如何?能不能保证头一胎就为他生一个儿子出来?老板应该是真心要找女人的,但不是做老婆,而是能生育的女人,说白了就是做生育工具。老板有钱,随便找个女人来生就是,他身边还愁没女人?苏序的疑问老板直接给了答案,他要找一个受过教育的、有正规职业的、贤惠的女人,从事教育专业的女人,孕育出来的孩子质量肯定不会低。但是,老板说,丑话要说在前头,他不会给苏序什么名分的,他出钱,苏序出人,这是一次合作,大家是生意伙伴。等孩子生出来,苏序拿钱,他抱孩子,从此没有任何瓜葛,就算见了面也是陌生人。老板说,这件事不急,苏老师可以慢慢考虑,有结果就打他电话。

  苏序当时悄悄偷看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她偏瘦,肚腹间几乎看不到育龄妇女该有的饱满和丰饶。有人居然惦记上她的肚子了。她哭笑不得。把自己肚子出租,为别人养一个儿子出来。这奇葩事竟然落到了自己身上,这得需要多幸运。她在心里呸自己,幸运个屁!都啥时代了,还有这恶心事找上门?她难道真的已经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她可是苦读书本二十年,拿着研究生学历的女性,不是那种脸蛋漂亮肚子里却一包草的花瓶。生一个儿子给别人,从此母子不能相认,儿子管别人喊爸妈,叫自己情何以堪。苏序愤怒了。等回到家她才记起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精心化的妆,那个老头根本就看都没看,他的目光只观察了苏序的身体。他一直都在忙着掂量,苏序这名高学历女性的生育能力如何吧。和生意人相亲,苏序倒是不后悔走那一趟,就当走路不小心踩上了一泡狗屎吧,也算丰富了一下人生经历。唯一不足的是自己化了浓妆,好像她有多嫁不出去,上赶着一样,跟站街女一样,有了下贱的成分在里头。这是她最不甘心的。她后悔当时没把一杯白开水端起来泼到那老头脸上。

  苏序第三次相亲才子不知道,人是苏序自己碰上的。苏序一个人过,不爱生火做饭,有时候泡一碗面凑合,有时候去街头饭馆吃。这天她去吃鲜家汆面,照例要了大碗。鲜家汆面远近有名,味道好,分量也足,尤其是面结实,盐水面,卧足了时间,下锅前使劲地扯,扯出长条,有多长呢,一碗有时候也就只能盛得下一两根面。苏序好这一口,面筋道,耐嚼。先端起碗把汤汁全喝了,再一口气吃完一碗面,摸一把撑足了的肚皮,深呼吸,那个舒坦。如果在原价基础上再加钱,就能吃到加份的牛肉。和商人相亲失败后,苏序天天来这里吃汆面。汆面挺贵的,一大碗十五元。以前她觉得天天吃奢侈,现在改看法了。人生在世,无非吃喝。连饭都舍不得吃,还攒钱做啥。人家老板那么有钱的人,居然穿着布褂子,还吃那么清寡,是返璞归真呢还是舍不得?这问题最近常纠缠苏序。原来富人是这个样子。要不是亲眼所见,打死她也不信。苏序告诉自己,得吃,每天一碗生汆面,偶尔多加份肉,不吃对不起自己。她忽然不再担心吃胖体型。保持这么一副比木乃伊丰满不了多少的身材的意义,她开始质疑。她也觉得委屈,说不清哪里来的委屈。尤其筷子挑着宽长的面条往嘴里送的时候,大口嚼着肉丸子的时候,莫名其妙就是委屈。这么豪壮的面条,这么洒脱的肉丸,吃着喝着难道不好,为何要去跟什么有钱人相亲,结果是在有钱人的注视下,吃他给准备的一盘清水炒洋芋丝,一盘白水煮小青菜,一盘盐水豆腐。吃得她像吞了苍蝇,现在还耿耿于怀。真不知道那老头是变态,还是极度吝啬。反正是戏耍她苏序呢。一个大龄二婚女青年,高学历有什么用,反倒成为受辱的把柄。苏序大口大口往嘴里塞饭,一口气吃完了,望着空碗发呆。眼里没泪。她这几年从不落泪。就像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一样,她可能也得了厌泪症,讨厌流泪,讨厌用眼泪表达内心的情绪。她一个人偷偷地冷笑。

  ……

  作者简介

  马金莲,女,回族,80后,宁夏西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民盟盟员。在各类文学刊物发表小说近400万字,出版小说集10部,长篇小说3部。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现居固原。